一片黑暗中,嘉玖听到一个室友提高音量:“XX得了小姐才会生的病。”
XX是省份的名字。八人间的寝室,只有嘉玖来自那个省。“我发了人人网和微博。”室友接着说。另一个室友积极地响应:“我转发了。”那晚,嘉玖蜷缩在被窝里,点开室友的人人网,动态里充斥着污秽的言语,配图照片是室友偷拍嘉玖的背影。嘉玖不敢多看一眼,关掉页面。她躲在床帘里,屈辱和恐惧感同时袭来,全身止不住发抖。这样的欺辱并非首次。但在嘉玖被确诊得了银屑病后,寝室霸凌变本加厉。2010年,嘉玖读大三。一次发烧,除高温外,嘉玖全身的皮肤开始瘙痒,头皮痒到无法忍受,她两只手整夜不停歇地在头皮上胡乱抓挠,指甲缝里塞满了血渍。天亮后,嘉玖发现全身布满红色的小疹子,额头、眉毛和手肘处尤其明显。两个多月后,嘉玖被确诊为寻常型银屑病,她住院了。银屑病俗称牛皮癣,全球有超过1.25亿银屑病患者。其中,中国患者超过650万,发病率约为0.47%。当时,国内医学界普遍认为,银屑病没有治愈的可能。嘉玖的医生告诉她:“住院不等于可以治好银屑病,这病可能要陪你一辈子。我希望你出院后,还是要像在医院里一样,坚持治,好好治。”只是当时的嘉玖不知道,在接下来长达10年的岁月里,坚持这件事,银屑病做得比她还好。一个月后,嘉玖出院了。当时的治疗方案对她的帮助很有限,病情不可遏制地发展。半年后,小红疹演变为红斑,上面覆盖着一层银白色的鳞屑,在原本健康的皮肤上蔓延开来。病耻感萦绕着嘉玖:室友公开的嘲笑和辱骂之外,电线杆上贴着的小广告,“牛皮癣”紧挨着“性病”;还有一次,她去闺蜜家借宿,嘉玖无意中发现闺蜜在手机上的搜索记录:牛皮癣会不会传染?那时起,嘉玖学会不再将皮肤示人,尽量只穿长袖长裤。没人记得,嘉玖曾是个那么爱美的女孩,化妆品一应俱全,喜欢穿短裙和丝袜。患病后,嘉玖曾试图用黑色丝袜遮住腿部的皮损,但她发现,丝袜即便遮住了红斑、皮损,却遮不住皮肤的凹凸状态。脱丝袜时,袜子会粘着组织液,撕扯掉皮损处的鳞屑和薄膜,渗出斑斑血渍。嘉玖曾赌气一次买了8条短裙,最终无奈地跟自己说,“不要和自己较劲了”。
嘉玖的母亲也是一位银屑病患者。她症状轻微,小红疹集中在小腿和脚背处,若隐若现。大三寒假,嘉玖从学校返乡,换衣服时,母亲无意间瞥见女儿的身体,她冲进卧室抱着女儿,眼泪滚落下来。银屑病有遗传倾向,而多个因素会诱发或加重病情,包括感染、精神紧张、不良嗜好(如吸烟、酗酒)等。了解这些后,嘉玖一度决定丁克。干燥的冬季对银屑病患者最不友好。嘉玖胸部、后背处皮损严重。站得猛了,皮屑就会不可避免地抖落在椅子上,那是嘉玖最尴尬无助的时刻。头皮2/3的面积被皮损霸占,嘉玖不敢去理发店,“湿疹”或“头皮屑”的借口太无力,击退不了理发师的迟疑。
嘉玖害怕将自己的皮肤状态暴露在别人面前。在学校的公共洗澡堂,嘉玖会挑选有帘子的隔间。脱衣服前,她先打开淋浴头,用水仔细地将浴帘四周淋湿,确保它能服帖地吸附在墙面上。洗澡时,嘉玖时刻警觉地听帘外的响动,若有脚步声从帘子外传来,她会假装咳嗽。她尝试过用沐浴盐治病。洗澡时,下狠手使劲搓全身的皮损,忍痛搓掉鳞屑,撕掉透明的薄膜,再在伤口上撒盐。盐撒在皮损处,疼痛感冲上头顶,嘉玖直勾勾地盯着皮损处,看着血渐渐渗出来。好友还为她辗转买过“西班牙苍蝇”,将苍蝇研磨为粉末,撒在皮损处,试图用偏方治疗。但在尝试过中医、西医还有各种偏方后,嘉玖的银屑病并未缓解。后来,母亲跟一位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打听治疗银屑病的办法,医生打趣地说:“明天你收到自己被提拔为院长的消息,心情好了,就会恢复得很好。”母亲转达嘉玖,情绪也会影响病情发展。嘉玖命令自己要开心,但银屑病在各种细微末节上影响着她的生活,她很难振作。而这种坏情绪,让她的病情继续加重着。
确诊后不久,嘉玖自作主张换了寝室。辅导员责备嘉玖,嘉玖崩溃道:“再不搬宿舍,我怕自己死在那里。”嘉玖的枕头下长期藏着药膏、精油、医院自制药以及一根压舌板。寝室熄灯后,嘉玖在黑暗的掩护下点亮小台灯,躲在床帘里,开启自己孤独的涂药时刻。腿和脚上药方便,脸部和头部涂药全凭直觉,后背部位让嘉玖犯了难。嘉玖捏着涂满药膏的压舌板,反手摸后背,身体来回扭动,台灯的微弱光线照在她的身上,怪异的姿势投影在床帘上。睡在斜对面下铺的艾格琳小声问她:“嘉玖,你在干什么呀?你是在床上跳舞吗?”嘉玖迟疑了,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没在跳舞,我在擦药呢,后背够不着。”艾格琳温柔又坚定地说:“你下来,到我床上来,我来帮你擦。”艾格琳是一位哈萨克族女孩,对嘉玖很关照。艾格琳的善良撤掉了嘉玖内心的防线。嘉玖深呼一口气,从二层床上爬下来,钻到艾格琳的床上。嘉玖脱下睡衣,解开内衣,赤裸的后背在艾格琳面前暴露无遗。艾格琳被嘉玖背后一大片的皮损震惊了,她压低嗓音问嘉玖:“这是什么病?”嘉玖压低声音回答她:“银屑病。”嘉玖低头握着艾格琳的手,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在她手心里。抬头后,嘉玖发现艾格琳红了眼眶。之后每晚,艾格琳会熬夜到寝室熄灯,等室友陆续入睡以后,艾格琳从床帘里探出头,对着嘉玖的床铺小声地召唤。她们躲在床帘里,一边打闹一边擦药。艾格琳把银屑病讲给远在新疆的母亲听,询问是否当地有治疗银屑病的药方。夜晚,等人群散去之后,艾格琳会陪着嘉玖穿上短裙短裤,到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小路上闲逛。嘉玖逐渐敞开心扉,寝室没有人时,嘉玖会坐在上铺,把裸露的双腿搭在床沿边,让艾格琳凑近观察自己的皮肤状态是否有改善。嘉玖大学毕业了,她和艾格琳分别回到自己的家乡。嘉玖准备休养一段时间再工作。后来,嘉玖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调整休养,都对银屑病无济于事。2018年,艾格琳结婚了。嘉玖乘坐两趟飞机,再转大巴车,最终在婚礼前赶到艾格琳的老家。亲戚朋友们惊讶于嘉玖路途奔波,大老远赶来参加婚礼。嘉玖挨个回复他们:“不是我好,是艾格琳太好了,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天使。”婚礼当晚,艾格琳跑到嘉玖的房间里——她还想着帮嘉玖擦药。嘉玖执意拒绝,但艾格琳还是坚持让嘉玖坐好,给她的后背涂药。在那个热闹的夜晚,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寝室的床帘后,安全又静谧。
和艾格琳一路的友情,让嘉玖感受到了爱与自我的价值。既然无法摆脱银屑病,她试着积极地面对它,“银屑病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不喜欢它,藏着它,却和它亲密相伴”。2018年,嘉玖加入了银屑病病友群,了解到更多病友的故事,也互相鼓励。但真正接纳自己是困难的。身边有人建议嘉玖拍一组裸照,让照片记住嘉玖皮损严重的样子,方便治好后回顾。嘉玖拒绝了——嘉玖能与银屑病共处,但她难以想象自己有治好的一天,也没法与千疮百孔的身体对视。也是在那一年,表哥带给嘉玖一个让她振奋的消息。他的一位银屑病朋友使用了生物制剂,症状消退,逐渐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状态。嘉玖半信半疑。毕竟多年来,她太多次燃起希望,又太多次陷入绝望。嘉玖在各大论坛搜索生物制剂,了解到生物制剂是靶向治疗,在缓解病情、安全性、改善生活质量等方面,都优于传统治疗方法。当时,我国尚未引进那种生物制剂。嘉玖便辗转联系到另一名银屑病患者,希望从海外渠道买药,但困难重重,嘉玖最终没有通过这条通路完成购药。2019年,嘉玖在职场遇到瓶颈,高压环境下的负面情绪导致银屑病又一次爆发。皮损更大范围地包裹着嘉玖的皮肤,她必须在洗澡时搓掉厚厚的一层壳,才能完成涂药环节。日常走路时鳞屑也会摩擦肌肤,让嘉玖感到全身疼痛。她的指甲逐渐呈现颗粒状,甲肉分离,好几块指甲空出很大一个洞。最严重时,皮损甚至蔓延到了内衣裤遮盖的部位,彻底击穿了嘉玖的尊严底线。也是在那时,嘉玖在银屑病病友互助网站了解到,一些新的海外生物制剂已经陆续在国内投入临床使用,有些还在开展临床研究。仿佛看到重生的希望。嘉玖激动地将自己的病症照片发给一家正在开展研究的医院,甚至直奔北京,求一次试药的机会。但在各种因缘际会、利弊权衡之后,嘉玖决定不等试药,自费购买进口生物制剂。
2019年的冬天,嘉玖从医院到药房取药。途中,她从兜里掏出手机给自己录了一段视频。2分32秒的视频里,嘉玖戴着黑色口罩,露出的鼻尖冻得红彤彤。她全程一蹦一跳地走着,颤抖的音色掩盖不了她的兴奋,口罩遮住了嘴,弯弯的眼角处流露出难以掩盖的喜悦。她对着镜头碎碎念:“这是我人生的转折,我要记录这历史性的时刻,我迎来了新的生命。”那一刻,屏幕里不是30岁的成熟女性,而是一个即将重新拥抱生命的小姑娘。治疗开始了。嘉玖严格遵守疗程中的每一个步骤。她清晰记得用上生物制剂后她的皮肤状态:第一次注射后,皮损处的皮屑变软了;第二次注射后,皮损上的薄膜神奇地消失了;第三次注射后,她皮肤的皮损恢复成正常的皮肤状态。
图 | 第一次注射生物制剂后,嘉玖腿部的皮肤逐渐好转中复诊时,嘉玖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之情。她把长裤卷到大腿:“医生您看,我好了!我好想哭,太开心了!”如今,治疗了9个月,嘉玖的皮肤光滑如初,“就像我的身体上从来没发生过那些惨烈的事。”她每晚入睡前,钻进被窝,还会惊讶地叫出声——原来纯棉的床单和被子接触到皮肤,触感那么柔软,竟然不会被皮屑扎得疼。
虽然银屑病依然不能被根治,但如今的一切对于10年后的嘉玖来说,无异于重生。于是,嘉玖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些科普,帮助更多的银屑病患者走出阴霾。她卖力地在病友群里推荐生物制剂,却被群友怀疑为“药托”。她把自己治疗前后的对比照片发到群里,接受大家公开的审视。有8位病友私加她的微信,嘉玖细细整理自己的使用情况和经验,编辑了大篇幅的文字发给对方。跟同伴互通往来的过程给了嘉玖莫大的力量感:“能帮到别人,想想自己还是挺有用的。”
也是在重生后,嘉玖终于尝试直视多年来心底的阴影。31岁,她重新下载微博和人人网,平静地逐条翻看当年的动态,尝试用自己读过的书来解读当年经历的种种,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她兴奋地规划,要去拍一组比基尼照,随即推翻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比基尼照都太保守了,我要去拍一组裸照!”
*因涉及隐私,文中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