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借”字,打开了中国人与自然万物相处的关系?
诗人白居易曾在庐山建造一座草堂,名曰“庐山草堂”。
这座草堂非常朴素,只有“三间两柱,二室四牖”;室内也没什么装饰,木材用斧子直接砍下来,没有油漆彩绘;墙上只涂了一层泥,也没有用石灰白粉之类的粉刷。
但这草堂又是美不胜收的:“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更不用说阴晴晨昏时候,千变万化,各般声色映入耳目,看都看不完。
白居易不愧是“借景”之高手,借自然之无尽,让一座贫瘠草堂有了光华万千。
一个“借”字,打开了中国人与自然、与万物相处的关系。
借,是无的丰盛。借山而居,借景入园,借四时之美,借天地之色……生命虽然有限,但绝不可以贫瘠。大千世界,莫不是我们的风景。
借,亦是一种从容。生命中无须占有太多、强求太多,只需带着随遇而安的心境,世间一切都是最好的相逢。
去一间茶室,在一座老房子的二楼。室内素雅之极,只一张桌,几把椅,一套茶具,再无其他。泡茶的姑娘走进来,推开了两扇木格子窗,猝不及防地,满天的秋色扑进来。
金黄的银杏映衬着远处瓦蓝瓦蓝的天,几朵白云在树叶间悠闲地散步。远处叶色掩映里,是鳞次栉比的屋檐,有黄色叶子落在上面,阳光下像碎了满地的金子。
茶室内苍白的墙本是寡淡的,却由这样一扇窗借来了天的碧蓝、叶的金黄与檐的幽玄,形成了一幅天然的画卷。不期然的惊喜满溢在心里,竟组织不出更多赞美的语句来。
忽就领悟了“借景”的魅力:即使一无所有,依然可以无比丰盛。
中国园林营造便深谙“借景”之妙。计成在《园冶》中说:“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如远借,邻借,仰借,俯借,应时而借。'园子虽空间有限,但只要借得巧妙,就可以拥有无尽之光景。
“远借”者,如苏州拙政园的倚虹亭。站在亭中远望去,只见绿树掩映,碧水石桥,远处一座玲珑宝塔半隐半现在视线中央。塔、桥、树又回首倒映在碧水当中,满目都是通透灵活的。
塔是千米之外的“北寺塔”,已有1700多年历史。园林之景的空缺,好像特意为塔而留。若无塔,园中之景便少了点睛之笔;若无园中景,这塔便也落寞了。两者相得益彰,如天造之合。
“近借”者,如沧浪亭的花窗。古建筑园林艺术学家陈从周在《说园》里讲到沧浪亭时说:“园外景色,自漏窗中投入,最逗游人”。
未进沧浪亭园门,便看到园外一池绿水萦绕。进得园中,迎面一座土山,积石叠翠,沧浪石亭便坐落山顶之上。
沧浪亭园中主要以山石造景,并没有很开阔的水面,却完美地借用了园外的葑溪之水。以一道复廊(里外都有通道)做围墙,复廊壁上镶嵌各式各样的花窗。走在园内,可见园外碧水荡漾;走在园外,亦可观园内古木假山。内外互借,融于一体。
沧浪亭园中花窗,足有108种样式:圆形、方形、扇形、花瓶形、如意形、秋叶形……如一幅幅素胚线稿。花窗借景,便在似隔非隔,似隐非隐之间,对面景色朦胧胧泄露,如美人半遮面。移步,易景,一步,一景,加之四季变化,可知有万般情致了。
不拘于园林之内,将“四时之景”借得淋漓尽致的,要数杭州西湖。春有“苏堤春晓”,夏看“曲院风荷”,秋有“平湖秋月”,冬赏“断桥残雪”。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与四季合谋,让每一刻与西湖相遇的人,都能找到美的入口。
只要有一双有情之眼,天地万物,莫不可借,情之所起处,便借来远山近水,借来苍松翠竹,借来清风明月,借来四时晨昏,它们丰富着一个空间的声色,也扩充着我们生命的视野。
园林营造,在“借”之外还有一个“因”字。
什么是“因”?“'因’者:随基势之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谓'精而合宜’者也。”
“因”便是因地制宜,因缘利用,顺应于自然的给予,不强作构建。这是一种顺势而为的智慧。至商业,有“借势营销”;至谋略,有“草船借箭”、“巧借东风”;至创作,便是顺势而为,不强求,不刻意,情之所起,顺手拈来,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如花艺大师凌宗湧,其创作之道便是顺势而为,自然给予什么,便借来什么,从容之处,生机盎然。自然奉呈无数种美丽,创作就有无数种惊喜。
凌宗湧最初学习花艺,习得的是一身匠气:营造标准之造型,追求名贵之花材。尽管悉数掌握了市场上各种各样的花艺制作技术,但他心里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在德国法兰克福一个展会上,他看到一位当地花艺师的创作,才猛然意识到:我们对花的运用太过刻意了,总是希望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时间,实现某个特定的目的,所以总是去刻意雕琢某一个造型,却鲜少注重它与周围环境的关系。
所以他决定重新开始,学习尊崇自然的创作。学成归来接到的第一个项目便是为杭州富春山居度假村定制花艺。
是去花市采购现成的材料呢?还是去大自然中寻找呢?凌宗湧选择了后者。他从山里运回了许多竹子与桃花。
如何创作呢?顺应它们自身的美就好了,“竹子桃花本身很漂亮,我想我何必去扭曲它们,让别人去误解这个材料呢?”
于是,几乎不做任何雕琢的,凌宗湧让这些竹子与桃花在酒店空间里自由生长。却自然形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引导着人们的目光走向自然之境,走向心灵深处与美的共鸣。
在富春山居,凌宗湧的设计几乎全部都是就地取材的。受着自然的感召,他向夏天借来荷花与葡萄,向秋天借来山果与落叶,向大山借来苔藓与土壤。
“我觉得人跟人之间,大自然和大自然之间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当你信任彼此的时候,美好的事物一定会发生,我觉得这才是生命最大吸引人的地方。”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当放下心中对于某一种美的执念,便能发现每一棵朴素花草蕴藏的气质与美感,于是借一枝、一叶、一花来,顺手置于厅堂之中,檐廊之下,走廊之间,或是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便似大自然的俏丽回眸,落入了富春山居的心里。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自然引入建筑中,让它不刻意地展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而已。”“无论花艺还是人生,一切都是顺势而为。”
凌宗涌说,美是一种关系。只要它是真实的,就是美的。而“借”便创造着一种美的关系。
如果一座园子筑起高高的围墙,与周围没有任何沟通,即使是美的,我们也不会觉得它可爱;
如果西湖在深山之中,不与四季呼应,也不欢迎人的进入,我们不会这么爱它;
如果一个空间的花艺只追求标准的造型与名贵的花材,它便只是装饰,而不会走进我们的心里。
因为“借”,可在有限中纳入无限光景;也必须得是“借”,而不是“强求”与“占有”,才能成就“宛自天开”的魅力。
“借”是“万物皆为我所用,但不必为我所有”的克制与豁达,清风明月,草木山河皆能为我所用,为什么要执着它呢?遇之欢喜,不遇也欢喜,遇花欢喜,遇草也欢喜。如果一旦执着,便有了分别之心与得失之心,便不是美了。
借塔的隽秀,借山的高远,借水的灵动,借四季声色,借自然风采。以“借”的名义,我们的生命有海的辽阔,有风的自由,我们与天地万物相视一笑,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