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捷:京剧要放下大剧种的架子
我们常说京剧是站在巨人肩上形成和发展的戏剧艺术,这个巨人就是徽调、汉调和昆曲、梆子,所以,我是怀着一种寻根认祖的心情到北京来观摩汉剧和徽剧的演出的。
看过武汉汉剧院、武汉市汉剧研究院、湖北省汉剧团演出的《宇宙锋》、《秦琼表功》、《二度梅·重台别》和安徽省徽剧团演出的《水淹七军》、《贵妃醉酒》、《哭剑饮恨》、《临江会》两台戏后,我激动极了,惊异于久未通信息的汉剧、徽剧的表演艺术竟然还是这样的精美绝伦。剧 种是古老的,但舞台上的演出却丝毫没有陈旧感。中、青年演员的基本功真是好极了,他们个个有才能,有生气,表现力全面、深刻,专家称赞,观众喝彩,完全是凭他们硬碰硬的真功夫、真本事赢来的。
汉剧《宇宙锋》和京剧不同的是哑乳娘教给赵艳容装疯,这显然比京剧合理。京剧的哑奴是个 小姑娘,让她教给小姐装疯,把父亲当做儿子戏弄,当做丈夫拉着去闺房,是怎么也难令人置信的。另外,从21岁的邱玲的表演中,我们不是清晰地看出了陈伯华的神韵、精髓吗! 就说邱玲的那两只手吧,手势、指法之美不消说了(使人想起陈伯华演《二度梅·骂相》时的一指),当她唱到“半空中又来了牛头马面”时,右手在前面做身势,左手在后面极快地捅了乳娘一下;让乳娘配合她,真是妙到毫巅,太精细了。
《秦琼表功》京剧也有,不过没有多少人见过,李洪春先生过世,大概此戏已成广陵散。汉剧新秀、24岁的王立新这次在首都舞台上让我大长了见识。秦琼由“六外”应功,汉剧素有外怕《表功》之说,可见,大家都把它视为畏途的。但王立新和他的老师郑树成就不怕,内行都能想见他们为这出戏下了多大功夫。秦琼对李渊表述临渔山之战时连唱带念,青罗帽、黑三、大带全都组织成优美的古典舞蹈,而且摘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至于他那360度屁股座子、540度抢背、360度旋子接叉和令人叹为观止的锏出手、棍出手,简直是美不胜收。多年来,京剧有谁在舞台上演过这出戏吗? 李洪春健在时,又有谁去向他老人家学过这出戏吗? 大概都没有,钱浩梁当年曾向李洪爷学过一出《截江夺斗》,也是唱、念、舞并重的戏,已是30年前的事了。
胡和颜的《二度梅·重台别》也是陈伯华的代表作,看过之后,我觉得无可挑剔,大家风范,剧中的陈杏元是大家女,胡和颜是大演员,大段〔二黄慢板〕唱得悦耳极了,动情极了,这段花腔二黄比世界上任何花腔女高音毫无逊色。陈伯华大师这回没上舞台,谁又能说陈派艺术青春已逝了呢? 我强烈感受到在邱玲、胡和颜身上燃烧着她的艺术青春之火焰。
安徽省徽剧团在东单青艺剧场做场,在ji念徽班进京200年的时候看徽剧,听《水淹七军》的吹 腔、高拨子;《贵妃醉酒》的青阳腔;《哭剑饮恨》的二黄;《临江会》的西皮,心里始终洋溢着亲切感,我觉得简直是坐在上京剧史的课堂上,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京、徽之间在唱、念、表演、伴奏、扮相上的渊源,也明显地感觉到留在本乡本土的徽剧的个性,也就是他的火气和棱角。
《临江会》的演出真叫人拍手叫绝,这个号式另样的周瑜太有个性了,导演处理也大胆、别致,周瑜站在高台上从后台被推出来,我完全接受、我理解为水军都督周公瑾此时此刻是站在旗舰的指挥台上检阅他部下的阵容。当他听到刘备过江时,一下子从高台翻下来,这一翻,翻出来不少异议,认为“公瑾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曲有误、周郎顾”,怎么可以翻下呢? 这完全没有道理,你京剧的周瑜不翻下,就不许人家徽剧的周郎翻下? 戏曲中的翻跌不就是生活中的跳跃吗? 年少周郎,杀刘备心切,听到刘备已到,又高兴,又着急,又紧张,顾不得从扶梯上走下来,索性从指挥台上跳了下来,怎么就不合理? 京剧演你的抚琴、唱歌、舞剑的周瑜,徽剧演他的翻高跺脚、一口冷气把鼻翅吸进去的周瑜,这才是百花齐放。艺术的千差万别,丰富多采,全在于个性,没有个性,还有戏好看吗?
京剧是在大清朝的帝都由徽、汉合流,吸收秦腔、昆曲等演变而成的,100多年来,宫廷皇族、达官贵人、士大夫、京城市民和逐渐士大夫化、市民化的艺人一起打磨它,打磨得越来越圆、越来越平,好处是艺术趋向严格、完整、精细,坏处是火气、棱角、生活气息也被打磨得丢失了不少。特别是它被尊为国剧之后,架子端得越来越足,好比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孩子,优越感十足,不但疏远了他的亲戚朋友,竟连留在乡下的父母也不放在眼里了。所以,我真诚希望京剧界放下大剧种的架子,反思一下,先看看徽、汉、秦、昆的好东西是不是都拿来了,再想想是不是还应当虚心向人家学一学,纵向继承与横向借鉴这个辨证法掌握不好,谈京剧振兴是不大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