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陪你 | 那个人走了,没有带来玫瑰、茉莉,或者曼陀罗,也没有带走彼得潘、菲茨杰拉德,或者玛格丽特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醒来的时候,发现尘世间一片黑暗。

你在房间里,像一枚枯叶,像一颗厚厚的茧,像一道未解开的谜题,像一张被遗失的信笺。

阳光灿烂的天气,你一个人,缩在房间里看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书,越看越像置身于一道沉沉下陷的迷宫,一座幽幽螺旋的楼梯,永恒地接近,永恒地冷清,永恒地与喧嚣的尘世背离。

你的脑海里,涨起了一片丰盈的海浪,飘荡着月光,或者崩溃的火山的遗骸,偶尔有湿润的风,或者是粗粝的灰尘。

有时候你全身心地浸入,赤裸着身子,纯洁悲伤,水底是斑斓诡异的新世界,让你沉醉,叫你迷惘。

有时候你轻盈地浮起,像一片蘸着欲望的羽毛,飞不去九重天,到不了海底的洞穴,只有此时此刻的眉间的月华。

浮浮沉沉,随着文字的浪,随着意识的浪,随着情绪的浪,你的生命被人用一双手掌轻轻地推送,你的灵魂飘荡在秋千架上。

你心里悸动,你表情朦胧,如果有观众,他会觉得你寂寞。

我在你心里,我懂得你的潮湿丰盈,我听得见海浪翻涌的声音。

没有人问起,但是我了解你至深,我爱你入骨。

我知道你完全寂寞的沉浸,完全不被人所知的丰富。

你完全自给自足地与世界相对,完全交织着渴望与绝望地倾诉,完全赤身裸体地面对一张张冷漠的,或者猜忌的、扭曲的、骇异的、谄媚的、美观的、清澈的脸。

这是你为伍尔夫动心的原因——

远在那部妮可基德曼演绎的精彩淋漓的电影之前,远在得知伍尔夫独自一人走入冰凉的河水,以十分决绝的姿势总结了自己寂寞又膨胀,敏感又深刻的命运之路之前。

远在你已经明白,孤独不过是人生常态,与你走在千山还是万水,喝着波尔多还是伏特加,欣赏梵高还是达利,看着瓦格纳还是易卜生无关之前。

与独自沉醉在第五大道的珠光宝气还是跟随着中央大街的人潮汹涌无关。

与爱上一个如格里高利派克般精致的皮囊,或者如奥黛丽赫本一样优雅的灵魂无关。

一个人的孤独,与灵魂相关,尘世间的风风雨雨,侵蚀它、造就它、淹没它,但永远无法消灭它。

你不会告诉别人,这是你自己珍藏的秘密,没有公之于众的必要。

有人敲响你的门扉,他问你为何不趁着好时光出去散散心,看看沧桑美丽的教堂,看看自由自在的鸽子,走走坚固砖石铺成的街,或者像杜拉斯一样,遇见一个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

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捏出一个迷惑的微笑。

你说你累了,除了在一本书的世界里停靠,除了在一座房子的体温里沦陷,除了在一种淡淡的香气里迷路,你不想有另外一种消遣。

那个人走了,没有带来玫瑰、茉莉,或者曼陀罗,也没有带走彼得潘、菲茨杰拉德,或者玛格丽特,只留下一阵空荡荡的,被支离破碎的,被时光推远的足音。

然后你睡着了,你趴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书页里睡着了。

我看见你散漫不羁的头发,你蠢蠢欲动的睫毛,你像一只收紧身躯的飞鸟的手掌。

静悄悄地,躲进了她意识的漩涡里,她笔下闪烁的炉火,饱满深沉的眼神,女人独自描着的画里,躲进交织的欲望里、平静的波涛里、男人情难自已的爱慕里,躲进大地之怀抱里。

我一度想轻轻地打开你的头颅,看看氤氲在你意识的浪潮里,是怎样光怪陆离,或者甜美温馨的梦。

是一个人去到安德烈纪德豢养古希腊牛头怪物的芬芳迷宫里,是徜徉在夏洛蒂勃朗特夜深的桑菲尔德府;

是怀着忧郁的寂寥和芬芳的渴望坐在简奥斯汀精心配备的舞会一角,等着一双坚实有力的绅士的手掌和他风趣幽默,而又不失矜持诚恳的灵魂;

是在忧郁的蓝色房间里等待一个黧黑脆弱的中国男人,等待他的狂热的空虚、动情的抚摸,等待他的不服从于命运的泪水,等待他因为爱而绝望的哽咽;

还是像梭罗一样,一个人,一条乡间的小路,一座孤独的木头房子,和茂密幽静的森林,还有一面清澈的湖泊。

就是这么多,不需要更多。

就是你一个人,就是这样清清静静,悠悠闲闲地走着,疲倦了就坐在林间休息,听听秋天捻着裙裾曼舞的声音,觉得自给自足。

可是你对我接近完全封闭,我只能凭自己的意念去探测你。

你在我面前,是一座裂开了一丝缝隙的城堡,我隐隐看见一幅微微泪光闪烁的中世纪油画,含着某种寂寥的虔诚,看见不知通向何处的阶梯,可是再也无法窥探到更多。

如果一步步去追随,最终抵达的,将是一片明艳的桃源,还是飘着雾气的墓地。

你的灵魂散发的,是美人鱼的忧郁,还是海丝黛白兰的坚贞,是道连格雷的贪婪,还是塞林格的迷茫。

我听见你,温柔的鼻息,仿佛在梦里,你都小心翼翼,生怕将这个脆弱的世界的边界撩动。

我看着你,目光紧闭,少了寻寻觅觅的执着,少了风风雨雨的顽强,少了真真假假的较量。

你就像一个出水的婴儿,被命运托付给躲在暗中窥探你的我,是米兰昆德拉笔下那个在男人的肉身之下大喊大叫的女郎。

有时候我爱你,有时候又嫉妒,有时候想用一个拥抱吞没你,有时候想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客死异乡。

有时候我与你很近,听得见你隐隐变奏的呼吸,在某个陌生人的眼波流转之间。

有时候我离你很远,当你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狠心地拒绝一颗曼妙的灵魂的靠近的时候,在酒店大厅的波光荡漾之中。

但是我从来不曾惊慌,因为我明白,你永远无法将我排遣,你永远无法任我流浪。

我始终如此,只能是如此,在你睡着的时候静静地俯视你,像夜里的梦神,像画里的圣子,或者是寂寞的鬼魂。

我不会偷偷地亲吻你,或者撩动你的发尾,我不会催促你醒来,或者说莎翁的甜言蜜语让你更加天长地久地沉睡。

我只会静静而寂寞地凝望你,像凝望一片倒映着天光云影,还有飞鸟走兽身影的湖水。

我在冥冥的窗扉,听见你醒来的声音。

刹那间无辜纯洁得像一滴清晨的露水,却又浑浊而深沉得像贵妇人褪下的琉璃珠。

你从床上赤着脚走下来,站在莲蓬头底下通通透透地淋浴,像是从某个不知名的热带丛林归来,带着满眼的湿润和满身的秘密,满背的图腾还有满心的创伤。

我知道,你即将走入无边的夜色,因为它懂得爱抚你,所以我暂时地退避,因为现在,是我安安稳稳地躺进棺椁的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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