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闻过花的香味吗?

自从告别徐克的《青蛇》以后,我已经许久不曾看过哪一部电影似尔冬升的《画皮》(我指的是第二部)这般将东方女人魅惑撩人气质与微妙女性感情挥洒得如此传神且动人。

不仅有情,还有皮囊,我说的皮囊指的是电影的视觉效果。

茫茫冰原,黄沙大漠,清澈湖泊,绝美衣裳,驼铃阵阵,日暮斜阳,如此异域风情,却又如此东方,简直令人神魂颠倒。

在许多方面,这两部电影都拥有共同之处,当然《青蛇》的经典地位,同类电影几无法撼动,因为那样浑然天成,冶艳动人,却又各美其美,明丽不可方物的两位绝色女演员,再难出其二,旁人能貌合神离已经算不赖,多的是东施效颦。

首先是它们的底本来源,都是古代中国的传奇故事,一个是家喻户晓的白蛇传说,另一个则是令人不免寒意阵阵的《聊斋》故事《画皮》。

虽然它们都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艺术加工与形象改造,或者结合时代语境进行内涵扩充,但是原著的“皮相”基本还是保留着的。

另一方面,它们都匠心独运,也苦心孤诣地将女性之间的情谊刻画地酣畅淋漓,纤细入微,不仅仅是她们之间的友情,也有嫉妒,怨恨,相依为命,知己者死的细腻幽微的情愫,使得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情爱反而显得逊色不少。

徐克镜头里那一双缠绵游戏,镜花水月里摇曳多姿,顾盼神飞,柔若无骨,但其实重情重义的蛇,正遥遥呼应了涟滟水波,一室烛影,一丝不挂,眼神若穴,暗藏飞花凌霜的靖公主与狐妖。

白素贞对小青是怜和爱,因为她们相伴数百年,没有深情,也有恩情,小青对白素贞是羡和妒,因为白蛇凡事都压着她,让她毫无用武之地,不懂男欢女爱,不能修身成仙,做妖不成功,做人又不能,她就是她的雷峰塔,是她逾越不去的金山。

靖公主与狐妖之间的感情就比较单纯,因为多的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虽然其实也并无那么简单。

靖公主少年负伤,面部毁容,戴着面具,常怀钟离春之悲,尤其面对心爱的人,却惭无倾城色,于是甘愿以世间难得火热心肠换一张美艳皮囊。

狐妖因几百年前牵涉红尘,为了成全别人自我牺牲,犯了妖界大忌,于是时刻受冰冻致死的宿命威胁,除非获得一颗炽热的人心,否则迟早在劫难逃。

她们在热水池里交换皮囊,两个女人,一个有绝世的容貌,一个有被人眷顾的灵魂,有最热的心肠,二者合而为一,这是天下诸多女子的心愿,只是能够如愿以偿的太少,而且她们也不是不用付出代价的。

是的,这人世间的一切,都事先标有价格的,这人世间的每一种获得,都无可幸免地要以某一种失去作为补偿,相信我,没有例外。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她们的灵魂也不是没有交流的,至少她们彼此成全,在对对方的满足与索取的过程中,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水乳交融的知己。

尘世间的人,不怕风霜刀雪严相逼,因为吃苦吃习惯了,也便麻木了,但就怕意料之外地,有一个带着火热温度的胸膛,或者是一双轻轻抚慰的手。

不怕打压,因为愈挫愈勇,就怕懂得,因为如饥似渴,就此沦陷,渴望更多。

所以在最后,狐狸精才舍得杀生成仁。

在当时,予取予求,求仁得仁,一个要活,一个要爱,公平交易,无怨无悔。

但其实,妖也有妖的情与意,有时甚至暖过人心,所以小青孤军奋战,勇赴金山寺,所以小唯在最后关头,化作飞灰,使靖公主得两全,既有了从前的热心,又有了艳丽的皮相。

这是尤其浪漫主义的手段,因为世事难两全,但是小说里可以,电影里可以。

所以靖公主与霍心打马放歌,驰骋芳菲草原上,浪迹天涯,此心安处,任在何方都是故乡。

只是霍心为着靖公主能够释怀,自毁双目,效仿俄狄浦斯,以示自己并非钟意皮相之辈的坚贞,这也是浪漫至死的手法。

我曾听人说,他这样做也不过是欲盖弥彰,其实他真的介意,男人怎么会不介意,我怎么不会介意,你怎么不会介意,张爱玲说,有几个女人是因为灵魂美而被爱。

当然也有姿色平庸的遇到有情郎,怎么不可以呢?只要她有钱,所谓的有丰厚的妆奁,或者有名,有利可图,肯为他死,为他马革裹尸,为他挡刀挡枪,自然是有的。

也许是我多心,我居然在这部美不胜收,苦尽甘来的电影里看出一点悲观宿命的味道——

就像白日里说过的话,我无论多么喧哗嬉闹,笑得多么洒脱昂扬,最底子里的那一点东西,我始终是觉着苍凉的。

狐妖想做人,因为可以闻到花的香,即使只有一刻也好,公主想成妖,因为可以与心上人共度良宵,即使只有一刻也好。

然而想成妖的,结果皮相溃烂,奄奄一息,想杀生又不忍,想成人的,结果被送上祭台,因为人心是可恶的,她刚再世为人就被人算计,入了圈套,她没有后路。

在此岸无法得到的圆满,到了彼岸真的就有救药吗?

像在楚门的世界里,翻过了那座山真的就有希望的曙光吗?

生活是一座迷宫,生活更是一处圈套。

在这部浪漫至死的电影里,我读出了一点哽咽与严肃的质地。

为了新生,为了超脱此刻的我在,过上新的生活,一个匍匐在地面,白发苍苍,奄奄一息,一个盛装打扮,心如死灰,但你如果问她们值不值得,我相信她们一定会说,值得。

因为她们已经活过,爱过,闻过了花的香,听过了爱人的絮语,感受过了阳光的温润,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们心安理得,感慨须臾仿佛即永恒。

但导演不能够太刻薄,他将鱼与熊掌的好事都给了公主,让她既得良人,又有皮相,虽然他不再看得到,但是至少她不用再挂着面具苟活,他不能不给观众一些海市蜃楼的希望。

那希望是渺茫的,虚妄的,但是总好过没有,等待戈多,等待戈多,他可能一辈子,一整个世纪都不会来,直到世界末日都不会来,但至少此时此刻,还能够呼唤他的名字。

人有时候,只拥有这么一点漂泊的指望,也是一点可怜兮兮的幸福。

周迅以她出演的两部《画皮》,成功地夺得了我的青睐,这个女演员,是难得的演戏演得像真的一样的那一种,虽然你恨一个人不见得会对他叫嚣,虽然你嘲讽一个人不见得会有那样冷冽的眼神,虽然你绝望的时候不见得会仰天长啸,但是冥冥中你觉得,是的,诚实的情绪,真正的爱恨,真正的心灰意冷,真正的绝处逢生的时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如今这样有灵气的演员,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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