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刺克厉夫:如果不能爱,那就赤裸裸地恨

卡西莫多与埃斯梅拉达的故事告诉我们,爱是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泰坦尼克号》与《卡萨布兰卡》的故事告诉我们,爱是一种自我牺牲,只为护得对方周全;

《神雕侠侣》里郭襄独自漂泊江湖,最终削发为尼的故事告诉我们,爱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怀念,过分浓稠,所以容不得新的身影的入侵。

太多的作家,太多的文学作品为我们浓墨重彩,无所不用其极地宣扬和歌颂爱的力量,即便冒着理想主义,与粉饰太平的窠臼。

但鲜少有人愿意撕破层层的面纱,直抵人性更深邃幽暗的核心,去感受“恨”的摧眉折腰,与所向披靡的力量。

它常常像兜头一盆冻彻心扉的凉水,使人心惊胆战,脊背发麻。

但是谁也无法否认,一个人的内心,是天使与魔鬼共存,善与恶并行,美与丑比肩,恰似雨果关于浪漫主义的宣言里表达的主张。

像英国古典主义诗人弥尔顿作品《失乐园》里的魔鬼撒旦,他在被上帝驱逐出天堂而堕落之前,也是一位圣洁的天使长;

像古希腊“心理剧鼻祖”欧里庇得斯的戏剧《美狄亚》里杀子的女魔头,她不过出于对一个男人无望的爱,是不是像极了金庸小说里的李莫愁;

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尼罗河上的惨案》里的年轻女郎,为了贪婪的金钱的欲望而参与杀害了自己的闺蜜。

你不知道一个人会做出怎样疯狂绝望的举动,直到你也切身品尝到了被恨意淹没灭顶的滋味。

爱是春日阳光,让温暖悄然流转,而恨是凛冽北风,叫人牙关打战,却直击心房。

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

在这部小说里,艾米莉冒天下之大不韪创造了一个怀着恨的火种实行残酷报复的“恶魔”形象希刺克厉夫。

他本是恩肖家族领养的一个吉普赛弃儿,但是在成长过程中屡屡遭受恩肖家族孩子们的欺凌和排挤,这在他的心里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也为形成他日后过分乖张暴戾的性情埋下了诱因——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弱者,他也不想成为一个弱者,一个沦为大家消遣和羞辱的对象,他骨子里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

许多日子的忍辱负重,都不过是让自己暂时求全,直等到有朝一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终于,他与凯瑟琳的爱恋遭到了各种形式的敌对,而她自己阴晴不定,令人捉摸不透,犹豫徘徊,时冷时热的性子让他深陷希望与绝望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最终,她选择了能够给予她安稳依靠,美酒佳肴,舞会珠宝的林敦,抛弃了这个被她自己称作“灵魂爱人”的男人——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希刺克厉夫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离开了呼啸山庄,去到了异国。

时隔多年,他终于成了一个有财有势,着装得体,气派稳重的“绅士”,回来呼啸山庄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或者令人瑟瑟发抖的毒蜘蛛,结下天罗地网,只等着让他恨之入骨的人,一点点沦为他的猎物,被折磨致死。

他也确实做到了,凯瑟琳的哥哥,凯瑟琳的丈夫,林敦的妹妹,包括凯瑟琳本人,都在他这一场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阴谋”里沦落丧命,他自己,除了发泄了心头的恶气,却一生也未能得到心心念念的幸福。

最终,在一个冷雨之夜,他终于追随着凯瑟琳的灵魂而去,为这一出阴郁而悲惨的爱情故事,划下了一串凄凉绝望的尾音。

“恨”是这一部小说,最突出鲜明的基调,从小说的开始,到最后,每个人对待每个人,仿佛都或多或少地渗透着这样一种疏离,冷漠,戒备,惶恐的“恨”。

他们为了恨,蹉跎了年月,最终也为了恨,自食了苦果。

希刺克厉夫毫无疑义就是一个复仇撒旦一般的人物,在文学殿堂里,他永远不会站在一个光芒四射的角落,一想起他来,每个人最先想到的,也许都是阴惨惨的笑容,和一道冷清清的眼神。

他永远不会与“伟大”这样恢弘壮观的词语沾边,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但是读者如果细心思索,艾米莉·勃朗特对他,其实是抱着一种“同情悲悯”的眼光来对待的——也许因为他们性情颇有相近的缘故。

从前读过零星的《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一位好友给勃朗特家写的传记。

传记里头,作者毫不讳言艾米莉的孤僻与内敛,对待客人的冷淡与抗拒——

也许正是因为她本人有着这样“不合时宜”的天性,所以她才会在自己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并非确证,因为该作者提到曾有人怀疑艾米莉·勃朗特有过其它作品,只是被观念相左的姐姐夏洛蒂一把火烧掉了)里塑造了这样一位“注定孤独”的男性形象。

所以,她不是一上来就大张旗鼓地渲染铺陈希刺克厉夫的“坏”,而是为他的“坏”提供了必要的“性格形成的诱因”。

首先是他作为一个本来健全完整的家庭的“闯入者”的形象让他顺其自然地对陌生环境怀着抗拒与疏离,而另一方面,也是非常关键的一个方面,就是周围人(除了从伦敦将他带回的恩肖)对他的排挤和凌辱。

这毋庸置疑使他对他所处的环境,以及这个环境里的人,尤其是那一对兄妹,怀着格格不入的抵触,甚而是恨。

另外,最关键的,是希刺克厉夫深爱着的凯瑟琳,为了世俗的缘故而选择了嫁给殷实高贵的林敦的事实让他精神崩溃和绝望,并且毅然离开了呼啸山庄,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漂泊以及复仇之旅。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前情铺垫”,我们才会在准备一意孤行地对希刺克厉夫进行“口诛笔伐”之前,首先起了一点犹豫的心思——

因为他之所以会有这样“反常”的举止,也并非全是他一个人性格所致,分明那些被他“算计”的人,也是“始作俑者”。

这个家族,像福克纳小说《喧哗与骚动》里的班吉一家一样,仿佛受到了上帝的遗弃,终身伴着恐怖的诅咒而活。

而美国浪漫主义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在他的著作《红字》——一部同样以“复仇”作为重要故事题材的浪漫主义作品的同类型角色塑造方面,就显得“单薄武断”了一点。

在这部作品里面,霍桑塑造了一个因为“恨”,而不择手段,而“小心钻营”,而“化身复仇恶魔”的“怪人”形象——海丝黛·白兰的丈夫罗杰·齐灵窝斯。

他本来是一个潜心钻研学问的“知识分子”,将妻子千里迢迢送到新英格兰以后,自己为了“事业”而暂时离开,让她在这里生活,等着他归来。

而当他在两年之后“学成归来”,却只见到正在赎罪台上屈辱示众,而且胸前佩戴着象征“通奸”的红色“A”字的刺绣的海丝黛·白兰。

他怒不可遏,却也不即刻发作,只是处心积虑地隐瞒身份,并且威胁海丝黛·白兰也替他“作假”,而他则带着职业的敏感特质在周围搜寻那个未曾公之于众的“奸夫”。

他开始靠近本地区德高望重的年轻牧师,以替他治疗病症的医生的身份,却无时无刻不是从身体和灵魂上,对他进行损伤和迫害。

终于他从有所怀疑到得偿所愿,确认白兰的情夫身份,步步紧逼,使得海丝黛·白兰与牧师丁梅斯德承受无尽的煎熬和折磨。

所以齐灵窝斯一出场,基本就已经角色定型——戴上了“框定性质”的面具,他就是一个处心积虑,形容丑陋,内心阴暗的“复仇恶魔”。

而且霍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取向,或者说褒贬态度,他刻意将他塑造得丑陋不堪,矮小猥琐,怪异恐怖,一边肩膀明显高于另一边,不仅从外表上,而且从心灵上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所以即便从道德伦理上来说,他是一个“被出轨”的男人,应该受到舆论的同情与惋惜,但是由于他阴险狡诈的所作所为,读者反而丝毫不会对他心生怜悯与体谅。

也许霍桑塑造这个人物形象,就是单纯地表达“恨”的侵蚀性,毒害性,残酷性,和丑陋性。

这种“恨”,源于“恨”,最终也只导入“恨”的深渊沼泽,而艾米莉·勃朗特的希刺克厉夫,在“恨”之外,却分明多出了几分令人为之惋惜动容的内容,那就是命运。

从遥远的古希腊到当今时代,人人无法摆脱的,也是文学作品说了又说的,描述了又描述的,探究了又探究的,却从未真正知根知底的存在——命运。

它将希刺克厉夫的成长打上了残酷的烙印,而这个烙印就此伴随了他的一生。

他的身上,含着宿命的悲观气息,所以他的人生轨迹里,就多了一分“不由自主和无可奈何”的可同情因素。

但是齐灵窝斯从出场到结束,就只有一种角色任务,用自己的丑陋,来反衬海丝黛·白兰和丁梅斯德之间爱情的纯洁与高贵。

希刺克厉夫是为了“爱”而“恨”,为了获得凯瑟琳的爱,甚至身边人本该赐予的平等积极的爱,而齐灵窝斯却贪婪可耻地,是为了“恨”而“恨”。

他将自己年轻美丽的妻子“搁浅”在新英格兰,不管不顾,两年后归来,目睹了众人对他妻子的唾弃和咒骂,他没有先想到弄清楚事情的始末,和妻子在这场罪行里的真实处境,而只是一意孤行地跟随着众人的评判与眼光,将妻子划入了可耻堕落的“罪人”的黑名单,并且第一时间开始紧锣密鼓地策划他的阴谋。

这样的一个男人,很难让人觉得他对她拥有的是爱意,而不是一种纯粹的对“属于自己的物质”的“占有地位”的捍卫——

从这一点上,他与《荷马史诗》里的奥德修斯就无法相提并论。

至少海上漂流十年,他还是怀念着他的妻儿,想着和他们团聚的。

齐灵窝斯是当之无愧的“恨”的化身。

无论是哪种形式的“恨”,其实质,到头来始终是对一种“固有缺失”的不能容忍,所以走极端,所以行差踏错,所以自食其果。

我们在将他们盲目地钉上罪恶的十字架之前,也许应该用人性的天平去斟酌衡量一下,这种“罪名”是不是过分武断,是不是过分残忍,是不是忘记了,当一座本来应该春光明媚的花园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那么结局残留下来的,自然是残花败柳,一片颓唐?

文学艺术里,有倾国倾城的海伦和阿芙洛迪特,自然也不会少丑陋可怖的阿修罗与卡西莫多。

就像有人歌颂光明圣洁的美好,有人瞩目堕落枯萎的艳丽。

他们就像一枚镜子的两面,反映出不同的世界,但却无一可或缺。

文学作品里的爱和恨也概莫如是。

我们容许许多人去爱的权利,也不能垄断一些人去恨的权利,因为上帝在他的意旨里,也宣扬了人的“原罪”论。

从夏娃欺骗亚当摘下智慧树上的果子那一刻起,既然是无法马赛克的固有存在,我们何必掩耳盗铃?

雨果式的舍己为人,大慈大悲的人道主义精神自然令人百般向往,但是真实的人性,往往并非那般纯净高贵,所以那些揭示“恨”的存在的文学作家不可谓不是“曲径通幽”地抵达了人性的深处。

同时,这种满载着恨的,令人惶恐与迷离,惋惜或动容,嫉恨或批判的文学形象,也当之无愧地充实了文学画廊里的人物群像,令人久久不能忘怀。

玫瑰有玫瑰绽放的土壤,黑色的曼陀罗也有它芬芳的角落,这个爱恨参差的世界,正因为此才显得繁复而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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