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生而为美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周五的夜晚,北京迎来了初雪。
从万达广场回家的路上,看见空中纷纷扬扬地飘堕着雪花,一时间,欢喜雀跃,有几分呼喊的欲望。
并非从未见过下雪,却一样惊喜感动。
真心喜欢,久别重逢亦宛若初见。
见雪如是,见你亦如是。
真心喜欢,便不觉寡淡,不觉无力,只觉惊鸿一瞥,只觉来之不易。
怀有如出一辙心境的人,不可胜数。
打开朋友圈,分享此时此刻曼妙风景,唯美心境的人,如过江之鲫。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毕竟,这场雪来得,出其不意,却怎样都合时宜。
被城市生活“调教”得苍白工整的心,难得遇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刹那间便不约而同地融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这份欣喜自得,并不比《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纸醉金迷、活在当下寡淡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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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借“风花雪月”来指称人世间的一切美不胜收,真正妙不可言。
风的散漫不羁,花的娇艳欲滴,雪的晶莹皎洁,月的玲珑空灵……
却也妙在颠毫地点出了人世间一切美丽的共性——飘忽短暂。
风过了无痕,好花不常开,飞鸿踏雪泥,月有阴晴圆缺。
情如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年华如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简直就是王菲歌里唱的——“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以及“忍住眼泪,才敢细看”。
面对人世间的种种朝不保夕,一个人应该懂得恻隐与敬畏。
如此,便不会“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动辄讨伐任性,故作不屑一顾。
日本文学令人心仪的一点,便是它的“物哀”。
我曾粗浅地认为,这广而化之的“物哀”,便是对世间万紫千红流逝的那一点“恻隐之心”。
云中鹤、山间月、陌上花、芙蓉面……
凡此种种,在《枕草子》当中,琳琅满目,不绝如缕。
如永井荷风所言:
“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路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正是这种“可亲”,正是这种“可怀”,便是所谓“有情众生”。
像有人形容唐诗的“贴切”二字,有了这种“贴切”,便有了人与世间的种种羁绊,便有了人之为人的脉脉温情,对天地、对众生。
又如浅井了意叙述“浮世”的话语:
“活在当下,尽情享受月光、白雪、樱花和鲜红的枫叶,纵情歌唱,畅饮清酒,忘却现实的困扰,摆脱眼前的烦忧,不再灰心沮丧,就像一只空心的南瓜,漂浮于涓涓细流中,这就是所谓'浮世’。”
而这“浮世”与“物哀”,又恍若是事物的“一体两面”。
“浮世”的看似旷达乐天,活在当下,其实未必不是对于世事难料,好景难再的“物哀”的情感投射。
时光流逝,花好月圆,都不常在,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人生宿命,无可挽回,如此便也无谓挣扎,只是“漂浮于涓涓细流中”。
虽然是“浮世”,却也并非“毫无作为”。
对于人世间的种种“美色”,文人墨客,依然无所不用其极地渴望将其留住。
或者只是叫自己记得,叫更多人记得,这世界,这时节,这心境,曾如此曼妙美丽过。
于是写它们入小说,吟它们入诗歌,描它们入画,绣它们入服饰。
当年读川端康成《古都》的时候,万分迷恋小说里对于和服的种种描写,以及制作和服的诸多细节的勾勒,其中就似提及和服上那些动人心魄的图案。
飞鸟、雪山、蝴蝶、朝颜、枫叶......
人世间的一切美的存在,都可入“画”,都该入“画”。
如果难以心领神会,看《艺伎回忆录》里,杨紫琼、章子怡、巩俐身上那件件美得教人屏息凝神的衣衫便也了然。
东方美,便在那顾盼神飞、衣摆翩翩、挺阔整饬、瑰奇明艳的身姿形色里流淌展现。
一方面,种种图案赋予了和服以非凡的想象力与灵动的美感;另一方面,艺术家何尝不是借此凝固世间难以恒久的美丽。
事实上,对于美的消逝的惶恐与追怀,并非日本文化一家独大,王尔德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以及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以及我国古代张岱的“独往湖心亭看雪”和苏轼的往“承天寺夜游”,感慨“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尔”,在我看来,都是对美充满宗教般的虔诚狂热,以及对于美的必然流逝怀有刻骨悲恻的典型例子。
但像日本文学,如此酣畅淋漓,动人魂魄地凝练萃取出一个“物哀”,终究是技高一筹。
概念术语犹在其次,更难得的是那种一以贯之的往人心里深深深深地沁的,实实在在,幽幽细细的“忧郁”、“怜惜”。
这种“物哀”,着眼于春花秋月,唏嘘于流光飞舞,以细节处惊人,虽难见大格局,但也自有其“惊心动魄处”,叫人移不开眼神,挣不出方圆,便在这一时一地里泥足深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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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日本文学扛鼎之作的《源氏物语》,被称作能与中国传统经典《红楼梦》并肩。
《红楼梦》固然以其恢宏的时代背景,凝练深刻的人生哲学意境,优美雅致的语言风格问鼎“世界四大奇书”之一,但比起《源氏物语》,它终究少了那丝丝入扣的“柔弱之美”。
这种“柔弱之美”,在紫氏部笔下,化作随处可见的以花喻人,化作稍纵即逝的年华兴替,化作源氏公子“乱红飞过秋千去”般,“癫狂无度”的爱美之心……
贾宝玉是多情种,源氏公子更甚。
若以理性警醒眼光看来,未尝不是“淫乱宫闱”,未尝不是“朝秦暮楚”,未尝不是“花花肠子罄竹难书”,但以感性心肠揣摩凝睇,却也无不是对于人世间红颜芳华的近乎狂热的执着守护。
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今世人自然认定,一生一世、矢志不渝的感情才好算登得上大雅之堂,若是朝三暮四、见异思迁必定受人口诛笔伐、侧目而视。
然而古早的男权至上的时代,感情婚恋模式并不能与今日等量齐观。
一个男人,三妻四妾,处处留情,并非大忌。
一个男人,那无处安放、肆意蔓延的“爱美之心”,就此也少了几分可憎可恶。
“物哀”抵达极致,不正是“人之哀”吗?
对于红颜韶华悄然而逝,不敌岁月光阴之荏苒的无奈和悲哀。
所以才如此浓墨渲染,借助锦绣文章去描摹记录。
故而,每每翻开《红楼梦》或《源氏物语》,我都不忍以一个现代人的审慎眼光去肆意评价,却往往不期然而沦陷在那一片片“冷月葬花魂”的美之可一而不可再,美之脆弱而不堪紧握的“恻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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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种对于美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情绪,在德永英明和玉置浩二的嗓音里,得到极致体现——
那样精致幽细,如昭和美人的颜——吉永小百合、宫泽理惠、中森明菜那种......
美得令人惶惑而无奈,这一刻宛在眼前,下一秒即会消失不见,生生令人紧紧攥着一颗心,生生叫人担着一份忧。
真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真是寸寸柔肠寸寸心,真是“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爱美之情。
难得中国有一个林夕,虽然不在歌喉上动人,却在一词一句的生花妙笔里寸寸用心。
“文章非天成,妙手偶得之。”
那样的诗意皎洁,那样的精致脆弱,只觉得一生一次心意动。
你听——
“你的他怎允许,结伴共赏雪的泪?”
“还没好好地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
“我把这陈年风褛,送赠你解咒。”
他的词总能将一颗钢铁心转成绕指柔,任多年的风声鹤唳在此刻便也化作了冷月无声。
他的眼,落在了“你掌心的痣”,他把爱情比作了“信”和“邮差”的关系,他把感情开到荼靡,凝结成“一杯热茶”的温度,而“味道似是什么都不紧要”。
他的心,似永恒地悬着一颗忧郁的泪,令人怅然徘徊,刹那间吹皱一池春水。
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没有对于人间风物、人情百态的诸多敏察觉知,又如何能够这样丝丝入扣、叫人黯然销魂?
德永英明玉置浩二的嗓音、昭和美人的如诗如画的容颜,还有林夕四两拨千斤的词句......
在世间千姿百态的美面前,我只有零落成泥地沦为“不二之臣”,堪堪折腰。
对于美的见赏和心动,正是“物哀”的缘起。
人若对美都无法心动,还能为世间的什么情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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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曾在一篇文章里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然而我要问,有那一池亭亭风荷,还要什么更多?
这夏夜星月漫天、凉风习习、荷香阵阵的奢华美丽,爱之唯恐不及,又何须在意他人的热闹熙攘?
同样地,有这满天满地纷纷扬扬的晶莹落雪,还要什么更多?
辛波斯卡都在诗歌里说:
“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总之,没有一个存在,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
如果能够明白这种“不寻常”,便也不会对世间的“风花雪月”如此奢侈浪费,便也不会觉得一切不过如是,何必如此。
领略过这世间的诸多美丽,我不好侈谈一句所谓“人间不值得”。
分明尘世奉献太多。
我亦心知,这雪落下来,不日便会消融。
那也是螳臂当车,无法更改的宿命。
幸运的是,还能够在这样的日子,静静地沉醉那美丽,用一颗心去敬慕,它曾如此翩翩来过,用两行即生即死的足印去感激,曾是这缥缈世间的,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