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杨盛龙/爹妈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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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妈助理
杨盛龙
俗话说:长哥长嫂如父母。我在我家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然而长期远在他乡,顾不了家。排行第二的秋月,很小的时候带弟弟妹妹,未成年时就开始帮着爹妈养家,上学读书最少,劳累最大,吃苦最多,她协助父母养家糊口,是一个爹妈助理。
想说秋月的业绩和奉献,先将她的不足列出来。
寨子上开办食堂那年,我6岁,秋月3岁,爹出门在外,家里就我俩和妈一起生活。我俩从食堂领回会全家3人的饭,全都吃了,妈天黑时收工回来,什么吃的也没有……
毕竟我稍稍懂事,认识错误并改正了,秋月接着犯错误。经常是,妈从食堂领会三人的饭,不够吃,要拌和野菜,秋月先盛出一半的米饭,我和妈将其余的饭拌合三倍的野菜,聊以果腹。
爹在邻县一个单位工作,有一次回家,教训了我和秋月一顿。不是因为领饭吃,而是就平时的不听话等表现一起算账。
1964年秋,我到离家50里外的红岩溪上初中,直到1968年夏,前两年上课,后两年闹文化大革命。秋月虽然年少,比其他弟妹年长六七岁到十几岁,成为家中最年长的子女,成了家中的老大,在很多事上帮助爹妈,成为家里稚嫩的一把好手。
秋月5岁半时,家里有了三妹。爹妈天天出集体工,秋月天天带妹妹。第二年底,又添一个弟弟。秋月说:又让我带啊!家里5年中增添3个娃儿,即三妹、老四、老五。3个都是秋月带,经常是背一个,抱一个。用一根长头帕将小娃娃缚在背上,腾出双手做其他事情。洒了尿,秋月从腰背湿到裤脚。洗尿片,烤尿片,手背上厚厚的麻茧子。给喂饭,夹起来,先吹两口,再试试看烫不烫。哭闹起来,那么点儿大的秋月哄不好,自己急得哭。
秋月上学,背着吱儿哇啦叫唤的娃娃听课,背上的小不点儿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哭了,过不多久又撒尿了,拉屎了。一天当中,被尿湿多少次,湿了浸干,干了又湿。背上哇哇哭叫,为了不影响别的同学,老师叫秋月站到教室外面。秋月背着娃娃,等于是一边做工一边上学,能听好课么!小娃娃要吃的,要玩的,或者感冒发烧什么的,多少事情啊!头天去学校上学,第二天不一定去得了。人在课堂,心思难以安定,经常迟到早退。功课没学到,第二年重读。背了一个,又背一个,重读的那一年还是没有读完成。
因为背弟弟妹妹,秋月上学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学停停,缺课无数,哪里是上学啊!带娃娃是主业,附带上学读书,时读时停,上到五年级,年龄比班上别的同学大了不少,读得很没有意思,没法再读了。
秋月失学在家,专职帮爹妈带小娃儿。三妹到七岁,可以带下面的小妹了,秋月抽身出来,打猪草,打柴,放牛,割牛草,洗衣服,兴园圃,还有屋里的收拾打扫,什么都做。
秋月上坡打猪草,翻坡过沟,几湾几岭,一根一根割,一把一把掐猪草,满一背篓,倒在土台上,又满一背篓,又腾空背篓,再一一集装,七八背篓集拢装载,一天背回一座高高的宝塔样的猪草回家,到河边洗干净,晚上剁猪草到半夜。
秋月每天蒙蒙亮起床放牛,赶着牛,牛铃摇响,进山沟,上山坡。牛吃草,秋月割牛草。牛吃饱之后,秋月背着一大捆牛草,赶着牛回家。妈心疼地说:这娃儿,每天打冷露 秋月到山坡上摘金银花,一朵一朵采摘,晒干,每朵花如绱鞋针那么小点儿,积少存多。钻刺蓬,绊葛麻蓬,采构麻,剐野麻皮,挖红根,一点点积存。挖半夏,用生石灰,脚上抹菜油,穿新草鞋,冒着中毒的危险,洗,晒。将这些东西一点点积存起来,卖到供销社,得几角几分,买盐炒菜,买煤油点灯照亮。
生产队收割稻谷,别人家的娃儿去捡谷子,秋月也去捡。社员们每天劳动的工分值很低,每天的工分到年底分不到多少粮食,看到那些小小娃儿一天捡得的粮食比大人劳动一天收入还多许多呢,没有娃儿捡谷子的家庭有意见。生产队干部处理捡谷子者,别人家娃儿每捡一天被扣6斤口粮,秋月捡一天被扣10斤口粮。小小秋月感受到社会的不公平。
我14岁因为文化大革命停止考试招生停学而失学,成了生产队的劳动力,比我小3岁的秋月也成了生产队的童工。大男子劳力每天记工分10分,我们那般年龄的童工3分到3分5,每过半年或一年涨半分一分的。涨到每天七八分时,由于早晚做加工时,有时做包地块包重量的“包工”,我们弟妹俩到年底每人的总工分相当于一个大劳动力。多年间,我和爹、妈、秋月四个劳动力全年总工分一万多分,基本上都是全生产队最高的。
工分产值少得可怜,能兑现到的粮食和现金收入少得很。每个劳动日值一角多钱,每人每年平均口粮两百斤左右。我家十年没有过年米,借米过年。十年借粮度日,以一份粮食拌三四份瓜菜或野菜煮糊糊,做烂啪饭吃。
我家四个劳动力,一般来说,除了出集体工做繁重的劳动以外,早晚时间我和爹主要打理自留地,种植、锄草、施肥,等等。秋月主要打猪草、割牛草、洗衣服,协助妈做饭,等等。爹做外面的重体力活,当家操劳,摆点老资格,吃完碗里的饭,伸着碗让秋月盛;洗脚,让娃儿找鞋。大家都围着火塘闲坐烤火,秋月和妈一起在灯下补衣服。那年头,每到布票快要过期的月份,爹妈想尽办法借钱筹款,将全家没能买布的大部分布票用以买最便宜的白布,每人做一套衣服,到土染匠那里土靛染蓝。钻刺蓬打柴或者割牛草等,衣服很容易烂。大家的衣服都是补巴重补巴,补衣服的任务很重。秋月往往和妈一起缝补到深夜,才得以休息。比男劳力更多些辛劳。
借的粮食拌瓜菜也不够吃了,就去挖蕨根。挖蕨根是最重的力气活。我、秋月和爹妈共四个劳动力挖蕨,每天挖好几大捆。下雪天也挖。翻开一米多深的老荒土,翻开火塘大一方,磕散开,攫取蕨根。鹅毛雪片纷纷扬扬,新挖出的泥巴很快被雪掩盖。挖时很费力,浑身冒汗。清理蕨根时,手指冻得发僵。挑背着蕨根,从陡坡上一步一滑地下山。洗净,捶打到半夜,捣碎成末。第二天早晨,将头天沉淀二十几个小时的蕨根汁水倒掉,取出沉淀在木缸底上的一层蕨粑糊,妈端回家现煎烫成蕨粑,做全家人的早饭。三个劳动力将蕨根粉渣装在大竹筐里,一边淋水一边杵捣,做出几大木缸汁水,一盆一盆舀起、过滤。吃过蕨粑早饭,再上山挖。每天现挖、现做、现取、现吃,如果哪一天不挖,全家的饭食就没有着落。
几个月大的盛贤小弟病了,家里连一把米打稀饭都找不到。盛贤在即将满一岁的前夜,因饥饿致病而死。第二年,十几岁的三妹又因饥饿致病而死。以瓜菜烂啪饭养到这么大的娃儿夭折,父母伤心不已。每年除夕、清明,爹给三妹的坟墓焚香烧纸,中年汉祭少年亡,心口淌血。秋月给三妹的坟墓添土,痛楚地说:唉!没有可伤心的,死了就清静了,免得受累、吃苦、受冤屈、遭罪……
我家八人,口味各不一样。
妈喜欢辣子,如果偶尔别人炒菜没放辣子,她就揪几截生辣子放在菜锅里,吃得香。盛腾吃不得一点点辣子。两岁的胜勇碗里的饭被辣子末拌红,不让他吃那么多辣子,他大哭。
我家好长时间未吃肉,向国家上缴一头派购猪,得返销的5斤肉票,5斤肉做一顿,全家人围着锅吃,剩下的大肥肉片、三角形肥肉,别的人吃不下了,都被胜健一块块扫光。盛腾吃不得一点肥肉。
爹口味重,总说炒菜里放盐不够,总是加盐。总有那样的情况,大家都说炒菜的盐合适,爹还是嫌不够味道,在锅里的边上加盐,吃着吃着,浸染到满锅都咸了。秋月口味轻,大家都觉得合适的菜,她觉得太咸。我以听来的一个故事编排她,说是有个人总是说菜太咸,有一次她外出,给她留菜单炒,一点油盐都没放,她回到家,吃着,家里人问:“这回呢?怎么样?”她点点头:“这回合适,要是肯淡都还淡得。”
恢复高考的1977年,我考上大学,外出上学,家里减少一个劳动力,只有秋月一人协助爹妈了。秋月在家里当老大,里里外外一把手,既要出集体工,又要做打猪草、放牛、割牛草、兴园圃、洗衣服、缝缝补补等琐碎的工夫。秋月说,好生羡慕别人家劳动力多,一人背一大捆柴回家,几天就码成一架山。几个弟弟、妹妹都还小,大都在上学读书。我这个劳动力,本来和秋月一起协助爹妈劳动抚养全家,反倒成了一个需要供养的人。那几年,秋月是供养我这个大哥的人。我生活上需要钱,需要买学习用品,不好意思直接向家里要,拐弯抹角地向爹说。爹寄给我生活费,其中有秋月的血汗。我心里有愧。
几年后,分田到户,我家分到5人的田地。秋月出嫁到茨岩塘镇,娘家这边,生产队已经将嫁出的人除名,没有分给她田地;婆家那边生产队没有将嫁入的秋月作为家庭人口,没有分给田地,秋月种了几十年地,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块巴掌大的田地属于她。
爹以前在湖北来凤县畜牧局做畜牧工作,也做防疫、诊治兽病人病工作,1962年申请离职,回到家里种地,担任生产队长兼做大队兽医,后来不让他做兽医工作了。爹总是留念他的兽医技术,力图下一代中有人接他的角。要求我读他的那些畜牧兽医书籍,让我抄写诊疗书籍,诊治兽病时带着我,让我练习针灸,识别草药。我考上大学学习中文专业,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长期从事行政工作并民族政策研究工作,坚持业余文学创作,成为一个作家,这让他很失望。最小的弟弟考上畜牧兽医专业,爹很高兴,但是小弟毕业后没有搞专业,而是从事党务行政工作。改革开放以后,爹零星做一点兽医。没读到小学毕业的秋月自学了爹的那些畜牧兽医书籍,买一些兽药,自采一些中草药,置办针灸用具,当起了兽医。秋月所在的茨岩塘镇人口稠密且多,需要诊治兽病的市场比爹这边好一些。爹高兴不已,他的技术终于有人接传。
爹妈养育大了六个子女,一个个出门在外,在外面单位工作,出嫁到外乡,或在外面打工。爹妈渐渐年老,生活上有一些不便。子女虽多,都很忙,各有理由,离家远,工作上不能请假,脱不开身,盘儿养女,等等。秋月的两个女儿大了,看来只有秋月可以抽开身啦。秋月来到娘家,常年和爹妈住在一起,帮爹妈兴菜园,做饭,洗衣服,照顾爹妈,一待就是好几年。她自己家那边猪不能养了,地种不好了,大老远的徒步翻山随便种点东西,损失很多,奉献很大。
我总是不免慨叹,我这样年龄段的人命苦,长身体时碰到大饥荒缺吃少穿,长知识时遭遇停止考试招生停办学校,中断了学业,受的是畸形的教育,招工招干招兵都没有我的份,等等。我是家中的头郎长子,幼儿时期独享父母的关爱,那时候家里条件相对好些,大的娃儿穿旧穿破了的衣服小弟小妹再接着穿。我是家中读书最多的人。人民公社化时期,我和秋月一起协助爹妈出集体工,挖蕨打葛,采野菜,抚养全家。多年的劳累中,秋月比我更苦更累。我上大学去以后,秋月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秋月六七岁就天天带小妹妹小弟弟,背着娃娃上学,读不好书,导致停学。秋月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没能上学,从来没有说过爹妈给她盘书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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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盛龙,湘西人,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文学作品千多篇,出版散文集《西湘记忆》《二酉散简》等十多种,《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论》等十多种文学史论著专节专题评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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