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莉:京剧《春闺梦》中的诗意

京剧《春闺梦》中的诗意

陈晓莉  (1977—),女,重庆市人,重庆工商大学教师。

在众多的程派戏中,吴菊痴先生创作的《春闺梦》独具特色。该剧目内容取材于唐代大诗人杜甫之名篇《新婚别》、《兵车行》,以及陈陶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等,借古喻今,控诉战争。故事大意是:汉末公孙瓒和刘虞因争权位而起战争,人民惨受征戍流离之苦。壮士王恢新婚不久,被征入伍,阵前中箭而亡。妻子张氏,终日在家伫盼,不觉忧思成梦,梦见王恢解甲归来,夫妻相见,悲喜交加。忽然战鼓喧天,乱兵杀至,眼前所见,尽是骷髅。张氏惊醒,才知都是梦境,全剧告终。吴菊痴先生从这些古诗中演化出本剧意味深长、典雅优美的唱词,给抽象的京剧表演赋予了厚重的历史背景,然后再通过演员立体的、诗化的表演呈现给观众一场缠绵悱恻、悲喜交加的经典剧目。

该剧由程砚秋先生于 1931 年 8 月下旬首演于中和园。整出戏穿插紧凑,人物的安排,角色的搭配,都不落俗套。如四家征属,主角是青衣、小生夫妇(程砚秋与俞振飞饰),另两对夫妇,一对是老生与青衣(哈宝山与吴富琴饰),二对是两个小花脸(曹二庚与李四广饰),再一家则是老旦与花脸母子(文亮臣与苏连汉饰),绝不雷同。

尽管它的结构简单,情节也不复杂,却蕴涵了许多精彩的戏曲元素,唱、念、做、表各种程式,无一不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时它又不是一出节奏拖沓、拘泥程式以至烦琐的所谓传统戏,让观者看得如醉如痴。而由丑角丫环口中,道出“还是去做梦”,就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两句诗,画龙点睛地点出题目来了,真是精彩巨构,在当年四大名旦所排的新戏里为不可多得之作。

一、相见

唐代大诗人杜甫在《新婚别》中描写一位刚成婚未满三日的新娘与自己的丈夫分别,丈夫去往战场,她日夜悬心,担惊受怕。吴菊痴先生根据剧情的发展,巧妙地将杜诗中的情景用下面一段“二六”(京剧声腔板式)表达出来: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细想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这是第一场张氏梦中和丈夫重逢时的一段唱。作者采用正叙的手法,先用“可怜负弩充前阵,……是否烽烟屡受惊?”等 42 个字表现张氏担惊受怕的感情。她向丈夫诉说自己在家里担心他吃不好,穿不暖, 无人服侍,饱经风霜。这段唱,缜密绵延、低回悠扬、幽咽婉转、若断若续哀怨动人。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做《闺怨词》:“关山征戍远,闺阁别离难。苦战应憔悴,寒衣不要宽。”与此唱词有异曲同工之妙。

“细想往事心犹恨”是一个过渡,仿佛主人公正在回忆与丈夫分别的一幕幕,紧接着,作者采用衬托的手法,从“生把鸳鸯两下分”开始,节奏变快,以下的词句嗔怨中蕴涵着重逢的欣慰和喜悦,听来整体上的感觉是轻柔多于刚直,表现张氏与丈夫分别一年多,花谢了又开,柳叶黄了又绿,以外界自然物的变化来衬托她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吴先生在唱词的编纂上斟酌万千,既表现夫妇的深情,又体现了古诗言简意赅的特点,演唱时略带娇嗔,却又有无尽的思念融入其中。

待到“门环偶响疑投信”四句,直抒胸臆,通过对外界响动的敏感来衬托张氏对丈夫的深切思念,外界细小的变化在她看来都是天大的事,都像是征人归来的信号,令她激动,继而失望。“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是张氏责怪丈夫为功名舍弃夫妻感情,她认为夫妇相濡以沫胜过高官厚禄、黄金万两。

从京剧声腔板式上看,这只是一段很规整的西皮腔,没多少变化和花腔,但由于安排适当,情景交融,尤其是词句典雅,意味深长,感人至深。

二、分别

吴先生在处理“分别”这段唱词的手法与上面有所不同。这一幕是张氏在梦中追寻丈夫到战场,看到尸横遍野、冤魂四散的骇人场面,唱词的处理就不能像上面一般的工整。吴先生根据演员目之所及,用长短各异的词句来表现演员慌张、恐惧的心情。

  [二黄导板]一刹时只觉得身躯寒冷,

      [回龙]没来由一阵阵扑鼻风腥。

      [快三眼]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襟。/见残骸似裹着模糊血影,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粉身糜体,/临到死还不知所为何因。/那不是破头颅目还未暝,更有那死人须还结坚冰。/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这骷髅几万千全不知名。/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似啾啾和切切似诉说冤魂惨苦,/愿将军息内战早日收兵。/耳边厢又听得刀枪响震—— 

开场的铺垫,观众仿佛真的看到了冷峻、血腥的战场。接下来,透过张氏的目光,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残酷。这段唱词直接从诗中化出来,采用繁复、叠字、摹声、错综等修辞手法,把一个萧杀、惊心的战场表现出来。程派的唱、念、做、舞在这出戏中得以尽兴发挥。这段唱刚柔有致、声情并茂,有的唱段宛若千丈游丝,有的段落又如同万倾狂涛。哀婉之处尤如杜鹃哀啼;高呼时犹如山崩海啸;悲哀时似秋风扫落叶。闻之,欲醉欲痴,如泣如诉,品之悦目悦心。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似春闺梦里人”是全剧想要表达的中心意思,这一幕把整出戏的悲剧气氛渲染到了极点,为了表现张氏的心情,演员用大量的水袖和圆场、跌扑来表现张氏追丈夫到战场时路途的艰辛,看到阵亡军兵残骸的惊恐,对战争的怨恨等。程砚秋先生在表演上采用了许多昆曲《牡丹亭·惊梦》中的身段,难度极大,非有一般功夫者所能及,极其考验表演者的功力。

有学者说,悲剧是人类的自我写照,它是“一种对人生的最高肯定状态”,最能传达人类不可言、不可状的心灵姿势与生命律动。程派善于表达悲剧,其纯正、庄美、凝重、深沉、幽远的艺术个性使整出戏像一首凄恻、凛冽、大气的古风,把观众带到遥远的古战场。吴菊痴先生借这出戏呼吁停止当时国内的军阀混战局面,表达国人向往和平的美好愿望,与古代诗人借诗文来抒发胸臆的手法殊途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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