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15:陌生人和致友人(13)杜绿绿

《陌生人》 ,瑞典某广场 ,钟鸣摄

西美尔在其《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中认为,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而“致友人”则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完全可以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杜绿绿:朋友

请宽恕

写给西渡和桃洲
请放弃徘徊的手指,
它们不停地捡起松枝
丢进重新燃起的火堆。
词语本身,
也随着“燃烧”的反复发生巨变。
那久久震颤的火苗
覆盖
词与词的冲突,
松枝燃尽时的香气
有些哀伤。
请宽恕
松林的奋不顾身,
请宽恕
冒险的诗行。
2019年,杜绿绿和诗歌朋友们相聚北京。前排:李海鹏,胡桑,姜涛,西渡;后排:曹僧,张桃洲,杜绿绿,臧棣,格非,贾立元。

被禁止吐露的

我忘了一些词,
我用嘴喂你一些词
叹气声里混杂着
沸腾的词。
这些被禁止的,无法实现的。
我咬住你的唇
粘稠的血和眼泪
湿润的词。
全部的力气、勇气
侥幸的善——不容忽视的——
这些被你咽下的,从不软弱的词
我想喊出来,
我要踏着它们的声调
跳星星舞。
这些,
不属于恋人的词
不能只是永久低低地耳语。
这些光明的,滚烫我们的——
理所当然
被公开仰慕。
这些死去的,
这些复活的。
杜绿绿和王小妮,2019年,韩国

天真记

我从虚掩的窗瞧见了她。
她仰着睡着了,
灰沼泽在她身下。
她单薄的肩,倾斜,
然后吸进去了。
淤泥中的胸脯颤抖
她是白色本身。
我想触碰这种本质,
并以为是爱。
我爱她正在坠落,
一点点消失。
她知我的窥探却不睁眼
犹如天真临世。
我从窗户跳进来,
立在沼泽边缘。
看着她,
在永恒中失去最后一点踪迹。

理解毁灭爱,155x130cm  布面油画,2019,黄立言绘画

星空

一尊佛陀来到我们中间,
他斜睨我毫不亲近,
金身,忽大忽小。
暗淡虚空之上,
我们相对打坐。
无限后退的星群掠过,
追逐的花豹跃出丛林。
从岩石到岩石,
刺破了空气,
我的眼泪。
我只拥有花豹离去后的世界。
而你,投在过去
克制的影子里。
施笛闻(诗人译者)、杜绿绿和大头马(小说家),2020,北京

迷失的雾

我坐在枝头
身后都是雾气。
怀里
有个冻僵的小丑。
这样窒息
在白雾协同黑夜
构建的禁锢中。
在多次被推翻的自我中。
服从一种可能的期待
是否有价值?
像小丑咧开的嘴
被寒冰凝固。
他也曾等待我
辨认雾气后的景观
寻找足够取暖的柴堆。
他等太久了。
足够灰心
足够死去。
话语的悦耳使他沉迷想象
也使我在这种想象里无能。
——一种危险的迷茫,
呈现痴呆。我和小丑。
沉默操控了这一切
和之前的、之后的。
而我擦去额头、鼻子和唇瓣。
临终的小丑
将他的笑与生活复制给了我。

绝句Jueju  210x150cm 布面油画,2017  黄立言绘画

朋友

重复的信息唤醒我。
——也曾是个午后,
难以揣摩的光线笼罩前山。
亲爱的朋友,你睡在岩土上
从我恳切的语调里滑落
这不难为情——
在泥浆里捞取信任
每日必做的讨论,
选取一个恰当瓷器
存放多余的疑虑。
美好,适度,
我小心清理缠绕的纹路。
光打在你衬衣上——
平静的乔木林
依附山体而生,
这片葱郁之景
我还未找到方式向你提起。
怎样在一个线索里叙述
即将发生的事。
我的朋友,要重视失常行为
尤其在夏季初始,
道路升腾,白夜来临
我禁食、失眠,
运用克制的才能需谨慎
日常规律体现着残忍——
这虽是浪荡的时代,
我们都发现了优点。
我刚从你那儿得到建议
难以否认 ——
在闯入者环绕的局面下
保持礼让,将是叙事发展的必要。
五月开始,
我被不断打开,肋骨凸起
敲打下陷处有连绵回声——
那不断扬起的呼唤
让我感到吃力,
你想跳舞么,朋友——
为什么你在打拍子,
而我已经伸出了手。
——你送我只言片语
修补虚幻的骨架。
我在消瘦,朋友呀
只有山头的风声跟随我。
水从眼里流出来,早晨喝下去的
一日也不需要。
我还能说什么呢?
未完成的任务是
——修葺一所失去坐标的房子。
它位于山顶某处,
我正向那里去。
沿途风光枯燥,不值一提
我愿对你描述的
唯有出发前仓促的准备。
这一天安宁。
我带上了斧头,
找到房子前,我要砍下一棵松树
——它属于你。
我很伤心,亲爱的朋友
我也属于你。

骑自行车的杜绿绿和冷霜   2019  胡桑摄

失控的小说家

枝上鸟儿焦躁拍起翅膀
木棉坠落,像野火烧着了
过去的人永不回来,
年轻时只看到明日,
将惊人的伤害当作昙花
绘于黑夜中,也可以说
当事人把记忆理解成了
被胡乱剪辑后的电影:一部拼凑的默片,
一片想要看到的风景带,一些人
适可而止的裸露。
从这个意义上说,
当事人变得有效起来。
他感到热和冷,他在某一刻来到白马雪山
中巴停在垭口,
男人们都下去铲雪了,
藏族女人拉着他去远处小解,
白雪皑皑,
他的腿像是种在这山上。为什么来到此地?
穿上女人的衣服,
柔软说起方言。他是一个说谎者,
喊身旁老妇阿妈,
“白玛拉姆哎,
风雪越来越大,天亮前不能到德钦了。”
他说,是的。沉重的披肩盖住雪片,
和伸出的手。
——他在房间里,
叙述这段记忆中的“往事”
手平放在腿上,粗大有力,是你的三倍,
他熟练虚构了一个又一个
如假包换的时刻,
初出茅庐的你难道不感到害怕?
笔记簿上寥寥几行,
这位病人着实难以记录。
他向你伸出手,你好。
你问他,张老师,今天见过谁?
他想起似乎来过鱼贩与快递员,
一条鳊鱼,一盒商品
它们现在不见了。
他很爱吃鱼和钓鱼,对你描述过
夏季森林深处,
鱼儿多得聚集在明亮的水湾
等待他来钓起它们。“我从不让鱼儿失望,
天生就是个好手。”
他说起这件喜欢的事简直停不下来,
从准备鱼钩鱼饵的细节一一讲起,
像是亲身经历过那样喜悦。
遗憾的是,
张老师如今困在房子里——
他提到的夏季只能向过去推后
十来年——
作为严谨的虚构者
他从不疏忽这一事实。
有时你会怀疑他
是无法写作的小说家,
毫无疑问,张老师是个文盲,
尽管他有惊人的叙述才能。
你们陷入宁静的片刻?
用习以为常的平淡来面对
快要结束的谈话?
“我昨夜见过一团黑雾。
她受了伤,是妈妈
妈妈是我的模样,我们在镜子里。
那模糊不清的人
脑袋剩下一半,从裂口小心望过去
精致构造的脑内
挂着芽菜与血珠。
我和妈妈不爱吃芽菜,更不会在头中
埋下菜籽。”他望着你,痛苦而小心。
“妈妈什么都有,除了植物
但是她喜欢绿色。流淌的绿色。
她有无止境的房间,
还有我。妈妈裸色的身体,
在白色床单上,像溶解的一块冰
随时会滴落下来,消失掉……
妈妈原谅了我!”
你请他坐下来,
他却更用力喊叫着,像伤心的蝙蝠
迷了路,横冲乱撞。

朋友们:拉家渡,黎衡,杜绿绿,厄土,2021年,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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