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只在汝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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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据说是奇书,能凭空想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作者很不简单。当我们静下心来思考心路的历程。反而觉得《西游记》还真没啥。
就拿九九八十一难来说,从第一难到第九难,我们没有看出故事与故事之间有什么内在的关联,我说的关联是心路的修行,是内圣的过程。再看剩下的72难,也没有递进关系,甚至连一般的佛家经典的要义都不涉及。说的再直白些,就是81个困难故事。而这样的困难故事就是经历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佛经不是说:灵山在汝心头吗?你心里没有灵山,就算经历10万81难,也只能是原地打转。毫无章法,毫无进展。这样的书籍怎么能列为古典名著呢?这是一个令人奇怪的问题。
还有被后人列为道家的庄子,他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养生主》,像文笔这样好的大学问家,谈养生谈的这样入木三分,文辞动静结合,朗朗上口,说理层层递进,奥妙无穷,余音绕梁。偏偏选了庖丁杀牛,这样一个血淋淋的故事。这个血腥的画面跟养生到底有个什么关联?天下的比喻这么多,为啥要选择这个?是随意的吗?还是有更深的含义?
我想引用李零的 《千里马的价钱买了一批驴》说明问题,看看大家是不是有共鸣:
李零:今年是马年 ,大家都想从马讨个吉利,我也 凑几句热闹话(全是古人说过的话), 给大家添 个乐子。 去年春天, 我在巴黎凭吊过马伯乐(Henri M aspero)的墓 ,和萨特 、波伏瓦的墓在一块儿 。 当时我想 ,汉学家起汉名 ,马伯乐的名字起得真 好,音好, 意思也好。因为你想 ,伯乐善于相马 , 马要碰上伯乐 , 肯定是它的福气。
当年太白 给韩朝宗写信 ,说“生不愿封万户侯 ,但愿一识 韩荆州”(《与韩荆州书》),就是这种心情 。我们 当人的都这么想 ,更何况是畜生呢。所以古往 今来,几乎每个读书人 , 特别是有才气的读书 人,即便够不上“千里马” ,也个个企足引领盼伯 乐至 ,惟恐碰不上伯乐,埋没在太多的“凡马”之 中。
给伯乐泼冷水
然而, 古人若庄子者流却说, 不对 。马 , 蹄 可以践霜雪 , 毛可以御风寒, 埋头吃草, 能跑能 跳, “此马之真性也” 。你就是有高楼大厦,对它 来说 ,也无所用之,它凭什么要喜欢伯乐呢? 马 自从碰上伯乐, 可算倒了邪霉 。他说我会养马 , 有好草好料;我会驯马,有“千里马”的高帽。可 马不这么想。伯乐养马 ,很忙 , 又是剃发刷毛 , 又是钉掌烙印, 上使笼头下使绊,把它们一排排 关在马厩里,十匹马就得死上两三匹。然后呢 , 还得让它饿着渴着, 奔着跑着, 前有嚼子勒, 后 有鞭子抽, 把它收拾得服服贴贴, 规规矩矩, 结 果一半的马都死掉 。马是什么, 它就懂吃草饮 水,高兴了, 脖子蹭脖子 ,表示亲热 ;生气了 , 把 头一扭,跟你尥蹶子 。如果你非给它驾上车辕 , 戴上马冠, 马想的可就是, 甭管怎么着, 我也得 逃跑 。它会踢毁车子 , 咬断缰绳, 专门跟你捣 蛋 。所以说 ,马懂得和人作对,成为我们心目中 的“害群之马” , 那是“伯乐之罪也”(《庄子·马 蹄》)。这是给伯乐泼凉水, 现在的伯乐不爱听 (我猜,他们会说, 这人真能瞎白乎, 马是什么 ? 你怎么知道 。它既然是畜生, 就得由人管。我 把它从吃了上顿没下顿 ,缺医少药,到处流浪的 地方拯救出来, 收留它, 喂养它 , 爱护它 , 教育 它 ,它千恩万谢还来不及,谁要你来发慈悲 。况 且就算反抗 ,它也成不了气候,我还就不怕它尥 蹶子)。
伯乐与九方皋
好 ,那我还有另一段话, 这可是夸伯乐的 。 它见于辨伪学家不太敢用, 但同样是道家著作 的《列子》一书。《列子》夸伯乐 , 夸得有趣 。它 夸得有趣 。它 说伯乐这个人,他不但本人会相马,而且还会发 现比自己更会相马的人 ,也可以说是一种“伯乐 的伯乐”吧。
故事是这样: 从前, 在现在的陕西省 , 凤翔塬下的宝鸡 县 ,有个古老的国家,叫秦国 。秦人以养马著称 (给周穆王驾车的造父是他们的远祖 ,给周孝王 养马的非子是他们的近祖), 当然会有相马专 家 。据说 ,伯乐就是秦穆公的相马专家。有一 天 ,他对伯乐说 ,您的年龄太大, 是不是可以从 您的孩子中给我推荐一位代替您的人? 伯乐 说 ,您要找一般的好马 ,我可以凭它的外表和骨 相 ,但“天下之马”(天下第一的马)却很难找,也 很难认 。要能找到这样的马 ,它可是超逸绝尘 , 不同凡响 。我家的孩子都不成器 , 我只能告诉 他们什么是一般的好马, 不能告诉他们什么是 “天下之马” 。不过,我有个打柴的穷哥们儿,他叫九方皋 ,相马的本事绝不在我之下,我想您该 见见他 。后来, 穆公见了九方皋 ,派他去找“天 下之马” 。过了三个月, 他回来报告说 , 我找到 了,马在沙丘。穆公问,马是什么样 ? 他说是匹 母马, 颜色是黄的。穆公派人取马 , 结果却发 现,是匹公马, 而且颜色是黑的 。穆公很不高 兴,把伯乐叫来 ,跟他说, 瞧您推荐的是什么人 , 得,事全办砸了 。我派他找马 ,他连马的毛色和 公母都分不清, 怎么知道什么叫好马,什么叫坏 马。伯乐长叹一声说 ,他真的像您所说 ,竟笨到 这种地步了吗? 其实这正是他比我强千万倍的 地方。您要知道, 九方皋看见的东西, 那是“天 机” ,他是得其精而忘其粗 , 入其内而忘其外 。 他看见的是他想看见的东西, 而没有看见他不 想看见的东西 ;他注意观察的是他想观察的地 方,而忽略了他不想观察的地方。他追求的东 西已经超出了马本身 。周围的人把马牵出来一 看,果然是一匹“天下之马”(《列子·说符》)。
“硬伤”与“牝牡骊黄” 我觉得这个故事有趣 。因为现在的校园是 “四海无闲田,农夫都忙死” 。我们这些教书匠 , 老得参加学生答辩 ,又没功夫看论文。流行做 法是故作细致入微鸡蛋里面挑什么状 ,专爱拿 错别字、标点符号说事。我们的关注点 ,多半正 在“ 牝牡骊黄” 。错别字和标点符号重要不重 要? 当然重要。我跟学生常说 ,你们年轻无名 , 出版社也好 , 编辑部也好, 都是以貌取人, 就像 大饭店写的“衣冠不整,不得入内” ,甭指望自己 像齐白石, “布衣尊贵动公卿” , “幸有梅郎识姓 名” 。即使是小疵微瑕,也不能掉以轻心 。但我 们应该教给学生的难道仅仅就是这些吗 ?
有一 次答辩 ,我提出一个问题 。我说 , 有两类论文 , 大家没争议。一类是有创意, 无硬伤,大家肯定 说,这是好论文, 没问题。一类是无创意 , 有硬 伤 ,大家肯定说 ,这是坏论文, 也没问题 。但如 果一篇论文 ,它有创意 ,也有硬伤 ,问题就大了 。 我们的很多教授 ,他们的想法是 ,我宁要无创意 也无硬伤的论文, 也不要有创意也有硬伤的论 文 。因为他们的想法和秦穆公相似 :你连公的 母的、黄的黑的都分不清 ,还谈什么马(这是明 摆着的“硬伤”)? 可是 ,如果我们用伯乐的逻辑 反问一句 ,“千里马”之为“ 千里马” , 这跟“牝牡 骊黄”有什么关系 ? 我们能说母千里马是千里 马 ,公千里马就不是千里马 ;黄千里马是千里 马 ,黑千里马就不是千里马吗 ? 我觉得这个故 事对我很有启发 ,但现在的伯乐也不爱听(他们 会说, “硬伤”怎么可以同“牝牡骊黄”相比 ,这不 是偷换概念吗)。
好,那我就再讲一段他们爱听 的话。千里马与拉车的马 我想说的是《韩非子》上的一段话。它说 , 伯乐相马,是让他最讨厌的学生去相千里马,而 让他最喜欢的学生去相拉车的马 。道理是什么 呢 ? 因为千里马是千载难逢 ,指望它是耽误事 。 而拉车的马 ,每天都在卖,大家更需要(《韩非子 ·说林下》)。我觉得这话和当代精神很合拍(当 代思想在骨子里是法家思想)。因为你想 ,如果 花天价 , 买天马(上吉尔吉斯买马 ,而且是买用 来赌马的那种跑马,汉武帝求“天马” ,就是出自 此地),那笔钱是足够买一大批拉车的马 ,买驴 更多。如今校园里流行一句话 ,叫“千里马的价钱 买了一批驴” 。按《韩非子》的说法, 这才叫“伯 乐的好学生”(而且可以估计的是 , “好学生”的 “好学生”更会买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