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渭清逝世一周年祭 | 愿你从此无忧无虑
本文作者邓艺萌与她的舅舅吴渭清
再看到雪时才意识到,日子转眼就会过去,他走了已经一年了。时间在“抚平伤痛”这件事中显得麻木又残忍,它掩人耳目地为痛苦结出了痂,可却在不经意的触碰中再次把伤口撕得满目疮痍。
我儿时与他接触不算频繁,逢年过节相见,也只是尊敬地道声“舅舅”,嘴上虽喊得亲切,心中倒是相距甚远。因他是家人眼里的骄傲,外界口中的“才子”,所以他在我儿时的目光中,全然是个需要去仰望的人,自然少了些亲近。
慢慢长大一些,倒是对他的形象细腻起来,幽默、寡言、潇洒、善感……形容他的词语很多,却又总觉着哪里欠妥。初次读到他的文章,是在淮安当地的报纸上,针砭时弊的言语丝毫没有对社会规则屈膝或对权贵妥协的意味,让我从内心升腾起一丝得意之感,这个人人称之“淮安鲁迅”的作家,是那个时不时在饭桌上与我一两句说着玩笑话的他。
由此对他产生了好奇,悄悄揣摩起他来。每每见他,长长的西装裤险些垂到地上,腰带扎起宽松的衬衫,瘦弱的身躯在被风灌满的衬衫里晃荡着,老式的皮鞋被灰尘蒙上了岁月的粗糙感。他总是这么穿着,似乎好几年都不曾换过新衣,每当母亲在外婆家见到他,让他添几身新衣时,他总是害羞地笑道:“要什么新衣裳,就这样许多年轻小姑娘可喜欢我了!”笑时他眼角折叠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眼睛上的金属边框眼镜随着他的笑容,在鼻梁上调皮地往下滑,仿佛他与生俱来的才气,正是透过这副小小的眼镜彰显出来似的。
他是天生的审视者,这种敏锐的感知力,让他对世界深情并体谅着,在年纪增长之后尤为明显。
“风情万种”吴渭清 章侠 摄
我再长大一些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潇洒的人,我原先以为他是像李白那样的人,然而比起李白,他对生活有太多无法割舍的遗憾。其中,豆豆的离世让他拥有了几年外界眼中无奈的“潇洒”。豆豆是他的爱犬,这个意料之外的小生命,成了他在世最后几年里最深的感情寄托。2015年10月,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豆豆因为一场意外离开了,她在去见舅舅的途中,希望能排遣一下他的痛楚。我自己也有宠物,我能想象到这对他是多大的打击和悲痛。自从豆豆来到他的身边,我见到他必定会见到豆豆,那个眼睛闪闪的小东西寸步不离地缠绕在他的腿边,连睡觉都是紧贴在身旁,那是被他称作“小情人”的豆豆。
吴渭清和豆豆 章侠 摄
不出意外地,再次见到他时,他眼神中多了丝缕空洞,这世界在他眼中早已变通透,纷扰的俗尘在这双瞳孔里也是寂静的,生活的波涛在他心里泛不起涟漪。他陷在外婆家的躺椅里,阳光洒在他米白色的棉衣上,手指微微蜷曲。目光继续向上,我看见他鬓角的斑白,上次见面还不曾有的白发,像杂草一样生长着,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成为岁月催人的证明。我走到躺椅旁,身体遮挡住了倾泻而下的阳光,他微微睁开眼,皱巴巴的眉头渐渐舒展,我唤了声“舅舅”,他笑了。腿上没有“豆豆”,他就这么看着我,眼中尽是柔和。
后来逢到豆豆的忌日,他会去埋葬她的地方走一趟,有一次周末回家见面,他有点激动地与我说,埋葬豆豆的那片土上,长出了鲜艳的花,周围的土壤都是荒凉的,唯有这一片,像春天。说这些时,他眼里有对生命的敬畏,有对往昔的怀念,有对遗憾的释然。
豆豆一周年祭,转自吴渭清QQ空间
我快成年时,才发现他在小辈里最疼我。那一年我考上大学,母亲说是要带我出去旅行,平日里一向不问闲事的他竟然说这趟旅行权当是他给我的奖励,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上了大学,每每回家见到他,他都与我天南海北的地聊着,越是长大,他对我的偏爱尤为明显。与母亲产生分歧时总是向着我;我朋友圈里的状态他几乎条条评论;再后来他出行时也会将旅途中的所见所想与我分享……
时间将他带下了我心里的那个“神坛”,把他带到了我的眼前,让我真切的看到了这个与我血浓于水的亲人,如何将生命中最后的岁月揉进自己满腔的深情里。
2017年2月5日,邓艺萌与舅舅的对话;2月6日,吴渭清遭遇不测
2017年的春节,年味寡淡了许多。往年的年夜饭都是他做东,唯独这一年,他不在。他将生命里最后一次张灯结彩的时刻,献给了旅途。过年期间他去了日本,在旅途中,他频繁地与母亲联络着,告诉她日本这个国家的现状;询问她是否需要带些礼物……收到信息的母亲像个获赠糖的女孩儿,兴高采烈地等着哥哥带回远方的期盼。这份期盼在数天后抵达母亲的身边,也抵达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刻。那天的晴朗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阳光的明媚将外婆家的院子蒸出了泥土的气息,我到时他已经在屋内分好礼物,见我便道:“来来来,这些都是你的,巧克力自己去挑一盒喜欢的。”随后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向我炫耀着来自哥哥的惦念。
这便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他的裤脚还是长长的垂在鞋子上,老旧的棉衣里是略洗褪色的格子衬衫,鸭舌帽搭着柔软的羊绒围巾,圆圆的眼镜背后是他洞察世事的目光。他背对着阳光,尘埃在他身后飞扬,阳光把他语气晒得松软,他说:“我走了”,然后转头走向外婆家的大门,走向宁和安详的小巷。他匆匆地回来,又匆匆地离去,匆忙到我还没来得及抱抱他,或者挽留他。
2017年1月,吴渭清在日本
他在去甘肃的途中时常与我联络,与我分享途中的所见所闻,甚至与我许下了约定,愿有朝一日与我一同远游。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个让他交出生命的旅途对他意味着什么,像神的指引,像宿命。他信命,他信灵魂,他说倘若有天驾鹤西去,定会在天俯看众生相。如今众生相他看到了,世界的江河湖海,崇山峻岭他也看到了,可我能否问问他,那个他作为长辈与我许下的约定为何就轻易食言了呢?
终于,等他离开后,我才明白,他是个浪漫的人,是个单纯的人。这一生于他而言,有太多被压抑的无奈与苦涩,有太多心如明镜的“难得糊涂”。倘若在人间的岁月未能逍遥一场,我只愿他脱离这凡尘后,自在如风,无忧无虑。
我时常会想起他,不敢告诉母亲,怕她哭,只能偷偷怀念与他曾经的交往,一个画面便随他一起浮上眼前——当我有天踏上布拉格广场,一条长长的木椅上,坐着一个带着鸭舌帽,配着圆圆眼镜,暗红色的格子衬衫外裹着老式米色棉衣的老人,他用那双铺满岁月风霜的旧皮鞋时不时逗逗来往的白鸽,在不经意地抬头时,与我目光相汇,他眼里盛满了慈爱和愉悦,对我招手道:“你来啦。”
2013年时的吴渭清
后记:在写这篇文章时,我重新把自己拉回到那段痛苦不堪的回忆中。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亲人们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即使如今回忆起来,也没有平复半分。我尽量让自己以平淡冷静的词句来描写他,好让每一位与我们家人一同缅怀他的挚友,能够回忆起记忆里最真实的他。
感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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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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