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已经很久没有“港女”的传说了。曾经拥有无限生命力的郑秀文、杨千嬅等香港女明星逐渐淡出舞台。别说影视圈,就连社交网络平台上各类“港风美人”“港式复古”的热度都已经慢慢减退。乌黑浓密的大波浪,轮廓分明的大红唇,以及不经意间撩拨头发,这些差点让我产生“港风PTSD”的东西,如今也没几个女明星想要模仿了。在我以为港女真的要“灭绝”的时候,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和它的主角许鞍华出现了。我一拍脑门:怎么把她给落下来了?许鞍华可不就是名副其实的港女嘛。她不仅把“港女”精神贯彻得十分彻底,而且走得更远,影响更深。说她是“港女之光”,一点也不为过。01 What is 港女?说起港女,估计很多人脑子第一个蹦出来的就是杨千嬅或者郑秀文。她们塑造的一系列都市女性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这些女性有些很醒目的特点,足以跟当时大陆和台湾的女星区分开来。最浅层的,莫过于时尚。经典的挑眉、张扬的发色、精瘦精瘦的身材,或简洁或夸张或充满设计感的衣服。随随便便走出来,就知道来自最洋气的香港。当我们还在各种杀马特造型圈里打转时,港女早就将都市职场女精英的精髓拿捏得死死的。但最根本的,还是港女身上那股精神气。其实即便我们现在很少再说“港女”这个词,但那些从香港影视圈杀过来的女性,还是很容易一眼从人群中辨别出她们。比如在《乘风破浪的姐姐》靠“点头杀”破圈的郑希怡。大家被她那一下炫酷的点头瞬间击中心脏,觉得这个不太熟悉的女明星怎么可以这么飒。但是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她的经历,就不得不感叹,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里浓缩的都是人生阅历。不论命运怎么戏弄她,她还是能爬起来,精神又体面地唱歌跳舞,拿出专业水准,从不拉跨。这些年北上打拼的佘诗曼、胡杏儿,年轻时都演过柔弱的小女生,但人到中年,眼神里都有一份别样的刚毅。一看就是在艰苦环境中摸爬滚打干硬仗扛过来的人。再往前追溯,张曼玉、钟楚红这些亦舒女郎们,以及TVB剧里那些工作恋爱两不误的职场女性们,都是名副其实的“港女”。其实,港女就是古早时期的独立女性代名词。二三十年前的香港,经济水平更高,女性独立意识更强,和现在的内娱一样,女明星最能体现香港女性普遍向往的精神面貌。经济独立,事业成功,生活的选择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是师太亦舒所说的“姿态好看”。那时候没有所谓的“人设”,大多数港女也不是为了迎合观众而做做样子喊喊口号。独立和“叛逆”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最典型的莫过于张曼玉,不拍戏了,去玩摇滚,即便被人嘲笑走音难听也照唱不误。当然,后辈郑秀文杨千嬅又给“港女”加了点料。郑秀文在杜琪峰的都市喜剧里常常表现得神经兮兮,杨千嬅则干脆被戏称“大笑姑婆。粗线条,大大咧咧,性情中人,混合着时尚的外表、独立的内心,酷飒中透着憨气,遂成香江一绝。当然,一个时代有面子,也有里子。这些女明星是光鲜的面子,而幕后,亦有许多活出港女姿态的里子。港片背后举足轻重的制片人、出品人施南生,邵氏皇太后方逸华、TVB总教头乐易玲……无一不是走在时代前沿的新女性。不过这里面最招人喜欢的,还是许鞍华。02港女的“酷”在穿着打扮上,许鞍华跟时尚一点也沾不上边。人家送她一个时尚包包,她一边称赞它好看,一边转手送给外甥女。因为这个包放不下A4纸。她的身材也不像我们看到的很多港女那样精瘦,而是有点胖胖的,总是穿着宽松的衣服。一看就知道也是为了方便舒服,毕竟不是在片场,就是在堪景的路上。她可能并不符合亦舒那句“姿态好看”,但她身上却有着港女身上正宗的“港味”。论拍电影,许鞍华是出了名的痴迷。1972年,她25岁,从港大英国文学与比较文学专业毕业之后,开始走入了对电影的学习和探索之路。1979年她完成自己的电影处女座《疯劫》,此后再也没有离开电影。和她电影中许多角色一样,他们都无意成为一个英雄、一个传奇,只是抱着对这个世界好奇,做自己喜欢做,应该做的事情罢了。在她半自传性质的电影《客途秋恨》中,女主角晓恩何尝没有她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刚从英国回港,处处不适应,后来跟着电视台的工作一点点走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感他们所感,想他们所想,把丢失的家园感慢慢找了回来。现实中,回港后的她先在电视台工作,后不满足于受限的表达,终于走上一条沉沦电影的不归之路。她的镜头始终对平凡小人物不离不弃,同时保持着对时代的敏锐触觉。她拍抗战沦陷期的香港游击队,拍张爱玲笔下关于香港的奇情故事,拍贫民窟天水围里发生的悲欢离合,拍社运人士,拍偷渡移民,拍出轨的中年男人,也拍为柴米油盐所困的师奶。她被身边人评价“可能是香港走路最多的导演”,因为她无时不刻不在堪景,无时不刻不在观察港人如何生活。从这个角度看,许鞍华的人文精神以及对香港地域特色的坚守,大概是新浪潮硕果仅存的精神之一。在客观上,她的的确确在那个全是男人的电影圈里打下了自己的天地。香港电影不能没有许鞍华。这是连王晶这个满脑子商业经的“老油条”都十分笃定的事情。《天水围的日与夜》一度无人敢投资,最终王晶向许鞍华伸出援手而她一向关注的社会运动、家国情怀、政治变革等宏大的题材,也的的确确打破了人们对性别的刻板印象。许鞍华的个人生活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也足够“女权”:一生未婚未育,与母亲生活在一起,住在廉价公寓内,出门全靠地铁,过着清贫的生活。但我之所以要给“女权”打引号,是因为许鞍华从来没有标榜过任何性别观念,更没有在自己任何一部电影里刻意发出有关女性独立的宣言。尽管她的作品一再被人冠以“女性主义”的视角,但她从未想过要代表任何人,更未试图去号召任何群体。许鞍华只是在讲述自己眼中的世界而已。在她的生命中,祖母和太祖母都格外坚强。她的母亲年方十八只身从日本来东北寻亲,还不顾国仇家恨留在了中国。许鞍华成年之后才知道母亲是日本人这个“秘密”也许这些女性长辈的坚韧乃至“大逆不道”都烙印在许鞍华的血液里。所以,恰好赶上开放的社会风气,许鞍华便毫无顾忌地做了自己。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在塑造女性角色时如此松弛的原因。比如《天水围的日与夜》里,贵姐对着丈夫的棺材痛哭流涕。几年过后,她一个人撑起自己家,听到别人说人生很难的时候,笑着说“能有多难”。《明月几时有》里,地下党方兰的母亲被日军逮捕,受尽酷刑,而她忍着痛安慰身旁的年轻女孩:不痛,还没有生第一胎痛。当然,年轻女孩可能要更决绝些。比如在《千言万语》里,李丽珍饰演的渔家女子发现当年的爱人背叛了自己的感情,也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社会理想后,毅然决然地跳车,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告别青春。她的电影里总有这样的时刻,你很难将她们与导演分开。毕竟,她们的叛逆、独立、求索,都是许鞍华本人一生的写照。03港女的“憨”当然啦,如果你看过一些许鞍华本人的采访,以及有关纪录片,比如《好好拍电影》。你也会发现一个全然不同于电影气质的许鞍华。对媒体来说,采访许鞍华是一件既快乐又痛苦的事。一方面,她为人爽朗随和,很多记者称赞她贴心亲民,哪怕没有提前做过功课也可以顺利采访完毕,她愿意有耐心地对人和盘托出。但另一方面,整理她的讲话稿真的很困难。她讲的东西常常是大白话,乍一听上去没什么内容,也许洋洋洒洒一大堆,最后能写进稿子的没几句。不信大家可以去搜搜她的几本访谈录,有不少人表示访谈没啥营养。倒不是否认她电影的艺术价值,实在是她的访谈看起来很费劲,自我剖析也少(因为她不爱讲自己)。被问到为什么要要拍政治题材,什么是女性电影,她的回答常常是,我也没有仔细想过,我不是刻意要隐喻什么,也不是刻意要标榜什么,我们没想过人有性别之分。总之,总结经验对她来说实在是件难事。但是人又实在,还是要好好回答问题,只能在人群散去后独自摊在沙发上一脸无辜地无语问苍天:烦死了,老是问我女性电影???《好好拍电影》记录下了这个莫名搞笑的场景。我们从而有幸窥见许鞍华的另一面。在大家都精明强干的电影圈里,生活中的许鞍华很多时候表现出的是后知后觉的乐天,心无芥蒂的天真,毫无保留的坦诚,因此显得格外憨厚大条。其效果大概就像赵文卓上《披荆斩棘的哥哥》,混在或精明或玩闹的人群里,总是一身正气地说着“以和为贵”。就算根本无心搞笑,却反而变成了“喜剧人”,还是贼招人喜欢的那种。萧芳芳就曾说过,她总觉得许鞍华特别搞笑,有时候仅仅是看着她就能笑出声来。为什么呢?大概就是身上那股“不合时宜”吧。年轻时,她喝酒喝到正酣处会高声背诵莎士比亚,把旁边的徐克、施南生吓得够呛,以后再也不找她喝酒了;也曾经拍照拍得激情澎湃,回来发现镜头盖根本没开;被问到为了拍电影而放弃爱情会不会遗憾,她哈哈一笑:分手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呢,终于能安心拍电影了!跟董卿对谈,主持人将话题引到“嫁给电影”这样煽情的话题,她勉强给了对方面子。但随即话锋一转,非常“政治不正确”地说,少了结婚生子这个体验,感觉是个遗憾,“做人很失败”。哪里像个扛起“女性主义电影”大旗的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更可爱的是,步入老年以后她的理想变成了瘦身和整容,还煞有介事地“宣告”众人她要整哪里,甚至还透露自己当年也有容貌焦虑,所以不好找对象。那神态,仿佛回到了对人生充满烦恼和憧憬的青春期。而这个“憨”,恰恰是港女的精髓。正是这种憨憨的性格保护了许鞍华的文人气息和宽容胸襟。她不算那种追求完美的艺术家,相反,她常常很急躁,从来不会等到万事俱备才开拍,总是一边拍一边解决问题。所以我们看她有些不太成功的作品,像《书剑恩仇录》《倾城之恋》《极道追踪》之类的片子,烂尾是常事。因为前期工作太仓促,或是她自己也没想好,为了还上一部片子欠下的钱或是人情债,拍到最后她自己都搞不清在拍些什么,只好草草收场。当然,等她真的还完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个圈子没有人会还钱,只有她傻乎乎地当回事。幸好,她是香港的女儿,“胸口净得一个勇字”。骨子里港人的打不死的乐观精神,让她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爬起来重新开始。许鞍华称自己“拍戏的心态像一个赌徒,而且是一直不肯离台的那种”。她拍片子经常是赢一局输一局,赢了就想乘胜追击,输了就不甘心想扳回一局。北上之后又碰到颇多阻碍,常常跟人家抱怨不想干了,最后呢,还是乖乖回去工作。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嘛,她就真的这样把电影拍到老了。04“港女”永远属于香港有人说许鞍华的人生观是悲观的,因为她总是拍一些身处困境的人,拍他们的孤立无援、衰老孤独。然而换个角度看,她的主人公要么成双成对,比如《胡越的故事》《投奔怒海》《桃姐》《明月几时有》,有人绝望老去、死去,但另一个人却可以逃出去,可以经历未来的岁月,看到外面的世界;《投奔怒海》过程很压抑,但结局依然指向光明要么主人公虽然只身求索,像《客途秋恨》中的晓恩那样,始终本着忠于自己的态度,积极地介入时代洪流,哪怕只是一根草芥,也还保有渡人渡己的希望。《客途秋恨》59岁那年,许鞍华北上拍了一部《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依旧是毁誉参半。斯琴高娃饰演的姨妈的一生,从远处看是个悲剧。大好年华被下放到东北农村,老了之后“抛夫弃女”,独自跑回上海老家,想要重新过上小资的生活,最终失败了,又失魂落魄地来到东北街头卖起了咸鱼。许鞍华有意将电影拍出喜剧片的效果,比《女人四十》中任何一个令人会心一笑的场景都要夸张,前半段甚至带有闹剧的气质。这在许鞍华的电影中是少有的。据说本片许鞍华打算用大团圆结尾,周润发扮演的老骗子被姨妈的真心打动,来东北找回了她,但因周润发没有档期补拍而作罢。从前她一直拍勇敢的人,用镜头赞许他们的勇敢,却从来没有如此“放肆”过。也许年近花甲,她想要放这些小人物一马,也“放过”自己。哪怕终究都要归于白茫茫一片。 人生的希望也要再多一点,味道也要再甜一点。 十年之后,许鞍华从大陆回到香港,拍了《明月几时有》。她在给彭于晏饰演的游击队长刘黑仔讲戏时说,眼里要有光,这光不仅在得意时闪烁,更要在失意时亮起来。电影里,她给出一个直白的伪长镜头:镜头从香江对岸缓缓横扫香港的远影,灰暗的山野逐渐变成霓虹璀璨的都市。无论是对香港,还是对电影,她的爱,她的痴,都在这里了。香港女作家黄碧云曾这样形容许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