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女人》之江花第四章 生死抉择（上）

没有想到的是，刀疤脸竟然把矛头指向了李江花的父亲李算盘。李算盘旧社会在德茂昌当账房。账房就是管账的，用现在的话说，就叫财务会计，也说得上是白领阶级。但是，那时候的白领阶级也拿不了几个钱。李算盘的工资，还养活不了一家子。解放的时候，李算盘家房产没有一间，地没有一分。土改工作队把李算盘家定为贫农，这是写在纸上的。可是，刀疤脸不管这些，也许是因为找不到批斗对象，或者是因为李算盘是供销社主任，总之，不知道是啥原因，刀疤脸就看上了李算盘，他带着人，出发了。这个队伍里，还有李算盘的三闺女李江花。当然，在出发前，李算盘是不知道这次出去要抓的人会是自己的父亲。

那天是月底结帐的日子。李算盘早早地吃过饭，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太阳还是那么热烈，刚一出来，地上已经象下了火。热气弥漫在小屋里，蒸腾着李算盘。李算盘还像往日一样，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戴上那幅石头眼镜，翻开帐本，拨动了算盘珠。

李算盘打算盘的技术很高，他能够两个手打算盘，又快又准，要不，咋叫李算盘？李算盘打了两组数据，打不下去了。他的右眼总是不停地跳啊跳的。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崖。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李算盘不敢往下想了。县革委会副书记毕家兴的老婆前些日子被红卫兵小将们打倒了，还迫使毕家兴与老婆徐贵丽断绝夫妻关系。声明贴在大街上，刺人的眼。这年月，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到处都像是一锅沸腾的水，哪里都热，哪里都烫。李算盘从空白帐本上撕了一小块纸片，贴在眼皮上。右眼不那么跳了。他提起桌子上那把紫沙壶，不停地喝。

“呯”，门开了。

刀疤脸领着红卫兵小将闯进了李算盘的办公室，李江花看到父亲，吃了一惊，原来，刀疤脸是真的要拿我父亲开刀呀！李江花站在门口，看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刀疤脸进了屋，一屁股就坐到了李算盘的桌子上，看着李算盘，问，你就是李算盘？”

李算盘忙说，我就是！

刀疤脸说，我们是红卫兵司令部的，你要向红卫兵交待你的罪行！

李算盘预感的事终于来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同学们，请坐，请坐，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李算盘边说边拿出一盒香烟，拆开，双手递了过去！

刀疤脸一把抓过香烟，厉声地说，怎么，想腐蚀红卫兵小将？把李算盘这个走资派带回去严格审查！

一群人走上前，来抓李算盘，这时候，李江花从门口站了出来，李江花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了父亲的面前。李江花说，这是我父亲，你们不能抓！

刀疤脸说，李江花同志，你快让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分亲近，你父亲是走资派，难道不能审问吗？

李江花说，毛主席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不能放走一个坏人。俺家是贫农，这是土改的时候定过性的，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俺爹也是被压迫者，他在商店当学徒，受人欺压！”

刀疤脸说，但是，他后来当了德茂昌的帐房！

李江花说，那是因为他算盘打得好！

刀疤脸说，李江花同学，你是受过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战士，你一定辩明大是大非，认清形势，坚决与走资派李算盘断绝父女关系，划清界线！咱们跟他不是一个阶级的！

刀疤脸拍着李江花的肩，语重心长的讲道理。讲着讲着，便激动了。激动了的刀疤脸，脸上的那道疤痕更明显了，就像是一条小小的火蛇，在他的脸上游动。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位真正的司令，一位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

李江花低下了头，不敢看刀疤脸的脸。那脸，那火蛇，那剑一般的目光，使人颤抖。

一群人架着李算盘向门外走。李江花站在那里，眼睛里噙着泪。父亲望了望，坚定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儿，半夜不怕鬼敲门。没事，我没事，真的！

刀疤脸押着李算盘，走远了，李江花蹲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嘤嘤地哭。李江花的思想崩溃了，彻底崩溃了。李江花，一个毛主席亲自接见过的红卫兵，现在，必须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断绝父亲关系。要不，就只好退出红卫兵组织。要是父亲真的是什么资本主义走狗，李江花就真的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可是，他不是。他是一个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愿意杀死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资本主义走狗呢？李江花不信。打死也不相信。李江花不是想当什么官儿，李江花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李江花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红卫兵，一下子成了一个资本主义走狗的女儿，李江花不服。

李算盘的办公室里，到处是被翻抄的痕迹。李江花没有帮他收拾。李江花知道，父亲走出这个办公室，就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了。李江花走出供销社的大门，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在大街上。

街道上，横七竖八地帖着打倒父亲的大字报。字的墨迹还没有干，一些字的墨水留下来，扯成了无数条腿。这些字是李江花熟悉的字，出自王一兵之手。以前，李江花曾经非常欣赏王一兵的这些字体，流畅，丰韵。现在，这些字一个个变得丑陋无比，仿佛是一条条毒蛇，张着嘴儿，吐出了长长的芯子。李算盘在反右的时候，被打成右派，下放回生产队里，接受穷下中农再教育。李算盘终于走出了那场运动，并且当上了供销社主任。可是，这一次与上一次不一样。这次，闹得凶，闹得狠。刀疤脸把李算盘定性为现行反革命，资本主义走狗，淅川穆仁智。

太阳毒花花的，扎人的脸。李江花的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痒得难受。没有回家。李江花径直出了南门，向丹江护堤走去。

石头砌成的丹江大堤，被太阳烧红了，烫人的脚。四下里空荡荡的，只有丹江在静静地流淌。刀疤脸的话不时地在李江花的耳畔萦绕。

你一定要辨明大是大非，认清形势，坚决与走资派李算盘断绝父女关系，划清界限！

李江花没有这个勇气。李算盘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虽然，父女俩有时也顶几句嘴，但那是内部矛盾。李江花觉得，父亲是一个好父亲。他爱自己的孩子，他望女成凤，望子成龙。二姐丹花出嫁后，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江花和弟弟解放身上。尤其是对李江花要求很高，他希望自己的三闺女能成为一个文化人。他常对人说，三斑出一鹞，俺那三丫头就是有点特别，将来会有出息的。

现在，李算盘被打成了走资派。如果李江花与父亲断绝关系，这个打击，对李算盘来说真是太大了。然而，退出红卫兵组织，李江花又有些不甘心。李江花发现，自己原来是喜欢这个红卫兵的头衔的。那个小小的红袖头，给人以尊严，自信，威武。李江花明白胡翠玲为啥愿意嫁给刀疤脸了。不，不是嫁，是从王一兵的怀里移到了刀疤脸的床上。虽然，刀疤脸丑。但是，刀疤脸可以给胡翠玲想要的一切。开始，李江花是抱着好玩的态度加入了红卫兵组织。在北京天安门见了毛主席后，李江花的思想有了变化。李江花被那热烈而又激动的场面感染了，由原来的被动变为主动，由主动变为热爱。

坝下是一片柳树林。树下是厚厚的野草，软绵绵的。李江花走过去，躺在了草坪上。柳树的枝条直直的垂着，一动也不动。知了还在树丛里长鸣。树外，阳光洒满了坝堤，沙滩，河流。到处是白茫茫金灿灿的，刺人的眼。李江花感到孤独，感到害怕，感到憋闷。李江花想到死，也许，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一个人偶然爆发出的闪念，有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切，也可以断送一个人的一切。有人说，丹江河有淹死鬼，淹死鬼要想投胎转世，就得找一个替死鬼。因此，丹江河每年都有淹死的人。也许，有淹死鬼来找李江花了。李江花躺在树下，一直想着死。李江花一想到死，心里便轻松了。李江花既然决定了死，一切矛盾，一切牵挂，一切希望，都化为热空气，弥漫到那毒花花的阳光里，散到了草丛里，沙滩上，河堤里。

李江花站起来，伸手折了几根柳枝，编了一个帽子。李江花又从草丛里采了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插到上面。绿绿的柳枝上面，红花、黄花、白花点辍着，蛮好看的。李江花把帽子戴到了头上。李江花想，做鬼，也要做个漂亮的鬼。李江花把衣服脱了。先脱汗衫。那是一件对襟花格洋布半截袖。脱了半截袖，又脱红肚兜。红肚兜是大姐爱花给做的，上面绣有鸳鸯戏水。李江花有些舍不得。李江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它脱了下来。李江花戴着柳帽，接着往下脱，脱得连一根线也没有了。李江花想，赤祼祼的到了那边，做一个艳鬼，迷人。

李江花赤着脚，走过坝堤，向江边走去。清清的丹江水倒映出一个美丽的靓影，在水中晃动。李江花撩了撩水，洗了一把脸，又洗自己的身体。李江花被自己的身体感动着。李江花很遗憾。自己这样一个美丽的身体，还没有品尝做女人的滋味，很快要消失了。可是，李江花没有退路了。她洗净了自己。便往深水处开始往走。

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急。一个浪花向李江花打来。江水带着她，往下游奔去。李江花的脑海中，猛然想起了父亲那严厉的目光，母亲那慈祥的面容，大船那健壮的身体。李江花的生命之花还没有绽开，就这样匆匆走了，李江花有些不甘心。

李江花不想死了。李江花想活，那怕是像狗一样地活着。可是，已经晚了。汹涌的浪涛冲击着她，把她带向那死亡之渊。

李江花向岸边游去。她游，用力地游。她的力气很快用完了。想喊救命，但没有喊出口。她知道，喊了也白喊，在这个空旷的丹江河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未完，待续。图片摘自网络，与内容无关）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约稿电话：[ph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