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烈无声》:有声是有限的,而无声是无限的

来晚了。本该在一周前就观影码字的评论,直到现在才迟迟奉上……不过我相信,关于好电影的文章,从来不嫌晚。

《暴裂无声》作为一部题材上“偏小众”的电影能够获得这么多关注,就不得不提导演忻钰坤前些年拍的《心迷宫》

我在2015年时也有幸去影院观看了这部电影,事后当然也成了为其叫好的一员,这个结构精妙、贴片现实、以小博大的荒诞故事,为忻钰坤攒下了不少名声和人品,他第二部长片的热度自然也水涨船高。

有关注就难免会有比较,这很正常,但有些人说《暴裂无声》比不上《心迷宫》我却是不认同的,后者虽然精致、奇巧,但在“电影语言”上依然生涩懵懂,更多依赖非线性叙事的奇闻异事获得好评,而前者从各种技法和效果来看,更像一部“纯熟”的电影,它至少不输于前者

【温馨提示:下文将有剧透。】

忻钰坤的进步,在于他学会了在单纯的叙事之外充分利用起镜头语言和隐喻,进而更好地辅助叙事,让观众在进入剧情的同时收获了更多不同体验的享受。

以影片中随处可见的元素“羊”为例,这可不仅仅因为忻钰坤是内蒙古人,对羊存有特殊感情,而是羊这种家畜最能体现故事里等级森严的社会阶层

失踪孩子张磊是放羊的,饭店老板老丁是杀羊的,更多人是吃羊的……从表面上看,羊就是这个食物链中的最底层,它的命运取决于上层的人是什么态度——张磊爱护羊,他会把小羊羔放在屋里养,而多数人只把羊当做肉食来源。

在影片里,昌万年自然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他对李老板说“吃素可不好啊,羊也吃素。”其实也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昌万年威逼恐吓他把公司卖给自己,才不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举报”,而是因为李老板是周围唯一一只没让自己咬上一口肉的“羊”。

既然你是羊我是狼,那你被我吃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从电影里特殊的“三角关系”来看,昌万年是撕咬成性的恶狼,张保民是带角冲撞的莽羊,而徐文杰则是一条被狼收买叫唤不起来的瘸腿牧羊犬。

这三个人之间的事儿,相信只要认真看片子的人都能看懂,这里只简单提一下梗概:煤老板昌万年收买律师徐文杰帮自己打了场假官司,事成之后心情大好的他想猎一只羊,结果射伤/杀了放羊娃张磊,老丁的儿子小丁是唯一目击证人,昌万年胁迫徐文杰帮自己抛尸,事后却发现丢了箭头,以为徐文杰想对他不利,这才发生了影片中一系列的故事……

尽管部分情节还有待进一步考究(存在多种可能性,比如昌万年到底有没有在第一时间射杀张磊),但大致剧情就是如此,影片中无数桥段都渐渐把这个真相勾勒还原了出来,比如徐文杰对昌万年的过分惧怕、昌万年对张保民的轻声细语、小丁不断做出的异常举动、徐文杰对张保民露出的反常态度、村外出现过的银色轿车等等。

另外,片中许多有趣、有深意的细节,已有人说得很完整了,在此我也不再赘述。

至于如何理解片名“暴裂无声”,我觉得一句话最能代表片中寡言少语的格调:上层失态,中层失德,底层失语,人间失格。

张保民和昌万年之间是“不会说”。

两个人的身份地位、社会阶层差距最为悬殊,就算张保民的舌头没事,他见到昌万年这样的大老板怕是也蹦跶不出几个字来,而放在平时,昌万年根本不会把张保民放在眼里,现在自己有愧于张保民,也只能在砸车窗、砸公司这些事上大度一把,真相却是肯定不会说的……所以这两个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交流,就算有,也只是无需言语的、最古朴也最原始的拳头和箭簇。

昌万年和徐文杰之间是“不敢说”。

这两个人能走到一起本身就是因为见不得人的勾当,出于心虚和避嫌,两人在合作之后恨不得再也不与对方有任何瓜葛,可天不遂人愿,他们在一桩存有猫腻的民事案件后又一起背上了更严重的刑事案件,这下心怀鬼胎的他们就更不敢说了……而隐藏在恐惧和胆怯后背的,则是上层对于中层不容置喙的侵犯和掌控,不同于对张保民的全方位“碾压”,昌万年对地位阶层差距更小的徐文杰还是有所忌惮的,这也是他更要小心谨慎露出獠牙的原因,而徐文杰明明有反击的资本,却因为害怕两败俱伤,从而选择了狼狈为奸。

徐文杰和张保民之间则是“不能说”。

这也是我认为最有冲击力的一段“相对无声”,两个人的阶级差距同样不算巨大,出身下层努力成为中层的徐文杰,本该天生拥有亲近张保民的能力(比如翠霞说“律师还管丢孩子”的场景,就算跳出剧情外也不会有违和感),而张保民由于相同境遇和意外巧合,也仗义相助徐文杰帮他找回了女儿,他们俩本有机会成为至交……但徐文杰在昌万年的裹挟下,提前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即便事后补救,自己也难逃罪责……所以,当结尾徐文杰说出“没有”时,影片内外的人也就彻底变成了有口无言的哑巴。

此结局就是《暴裂无声》真正的收尾,至于之后“正义虽迟但到”的掰正,我们大可不必介怀,心知肚明即可。

除了电影中人与人之间的“暴烈无声”,我其实还想说说背景里的“暴烈无声”。

大概是提前被这个片名整得有些犯强迫症,我在观影时格外留意电影里面的各种动静,有一个声音,它并不“抢眼夺耳”,却一直贯穿了全片,那就是开矿时炸山的声音:张磊放羊时听到了,张保民找儿子时听到了,矿上的工人和附近的村民对此都习以为常。

如果没有什么概念,看看下图就明白了——内蒙古草原上著名的“天坑”,多数就是这么来的:小煤窑煤炭被采空后,地表土层向下沉降形成以一个大小不等的塌陷沟、塌陷坑、水蚀沟,直到今天,这个环境问题都没得到根本解决。

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开采年代,基层管理部门随意批矿,煤老板们用落后生产条件乱采滥挖,与之相伴的是草原矿区的卖力抽水和环境污染……这些背景和问题,影片里没有正面说起,却通过许多细节展现了出来,比如张保民拒绝签字开矿和村民们起冲突,死在水沟里的小鸟,村长往家里一箱箱搬矿泉水,翠霞和其他村民只能喝着“味大”的井水一个个拖着亚健康的身体等等。

《暴烈无声》并不是“环保片”,可它在这方面却有着无声而坚挺的态度。

正是因为背景环境营造地足够真实震撼,把影片的故事放进去才更显得有千钧之力。

这个先后藏过两名孩子的山洞,经历了漫长的寂静时光,只有在见证罪恶和拯救的时候,它才迎来了些许吵闹、呻吟和嘈杂,而连同整座小山被炸毁后,它也埋藏了罪证和血迹,转身去迎接那些带着铁锹铁铲的糙汉……但最终,一切喧嚣纷扰都会离去,它也将再次回归越加漫长的无声岁月。

“暴烈有声”转瞬即逝,“寂然无声”万古千秋。我想,这也是《暴裂无声》无法言明的怅然无力吧。

有感于此,才会觉得那段张磊拉着媛媛逃出山洞、眺望城市的“假象”是多么不容易……

这些镜头和画面其实依然是无声的,但它里面包含着鲜活的生命,以及渺小却又矗立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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