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河南”那些往事
那些年,“跑河南”这几个字是一句流行语,在川东地区比较流行,后来甚至许多四川人都会说这句话。
“跑河南”原本是一个中性词,是指人跑向河南,后来演变为主要指代女人为生活所迫、外嫁或偷跑逃往河南方向了。当然,可能主要是当时的四川人这么说的要多一些。
“跑河南”有很多痛苦的往事,一个处于发展过程中的民族总是要经历各种磨难的。在上世纪,发生在我身边的“跑河南”故事太多了,许多不堪回首。“跑河南”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在求生存中的一种社会现象,反映出了一种人的本能,也记录了四川人的一段辛酸历史。
新中国几乎是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建国之初,经济发展还很落后,国际上又有许多人打压我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广大的农村甚至包括大多数城镇,生产生活都较为原始。川东一带生活条件更为落后,百姓普遍缺吃少穿,日子过得很苦。那时农村普遍没有通电,照明主要靠供应的煤油点灯。其它的大部分日用品,如食用的菜油、穿衣用的棉布等也很紧张,几乎都是要凭票供应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新中国废除包办婚姻,提倡婚姻自由的,愿意嫁谁娶谁,本来都是自己的事,也无可厚非。但“跑河南”这个外出和外嫁的群体中,既有明里跟着媒人牵线走的,也有日子辛酸过不下去不得不跑的,还有暗里被人唆使、甚至上当受骗被骗走的。先主要是嫁往有平原主产小麦等粮食的农业大省河南方向,后来到其它地方的也多了,但后来人们总爱把女人外嫁或外逃他乡的行为通称为“跑河南”了。所以,“跑河南”也不仅仅是指女人跑向河南,甚至也包括跑向四川周边河南以外陕西河北等其它地方的了。
四川本也是历史上有名的天府之国,但人口众多,又长期经历过割据战乱,在当时人的生存是最大的问题。长期以来,由于四川周围都有高山阻隔,交通闭塞,进出较困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是唐代诗人李白描绘四川交通艰难的诗句。
上世纪中叶,新中国刚建立不久,就发生了抗美援朝战争,随后又连续发生了多次对外反击战。四川人虽穷,但大多有血性,不怕死,在战争中涌现出了很多英雄,有很多珍贵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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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贫穷落后的基础上开始一切,行进相当艰难。那个年代国家特别重视农业的基础地位,提倡“以粮为纲”,进行“备战备荒”。那时科技还很不发达,农业产出还很低。特别是搞大集体生产,吃大锅饭,生产效率较低。当时还没有袁隆平的“杂交水稻”问世,田地里出产较少。也没有多种产业协调发展的理念。农民只准在家种庄稼,也不轻易准许外出搞其它职业。加上“大跃进”的滥砍滥伐,自然生态薄弱,旱涝等天灾不断,四川连年出现饥荒。农民在集体生产中分的口粮总不够吃,绝大部分家庭出现了生活困难。特别是到了每年的正二三月,青黄不接之时,许多家庭常常主粮断顿,日子就更加艰难了。国家也多次组织过救灾,增援“救济粮”。那时给我记忆多的就是在七四五年洪灾旱灾连接的困难年月,大多家庭粮食断顿,我们还吃过邓小平老爷爷从东北给老家四川调拨回来的“叉叉粮”,包括玉米小麦等救济粮,把许多人从饿死的边缘拉回来,真正是雪中送炭。
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在为生存而发愁。穷则思变,许多饿怕了的四川人做梦都想有一碗饭吃。很多四川未婚女青年,也想考虑自己的未来。为了有一口吃的,许多人被迫往外地逃,寻找新的出路,特别是许多适婚年龄女性也向往那些有饭吃衣穿的地方。
曾经看到有书上说,人的命运是可以由自己决定的。但是自己能决定自己命运那也是有条件的。社会制度和社会环境往往能对人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甚至是根本性的影响。人是决定命运的内因,社会是决定命运的外因。在许多特定的时代背景下,人的命运是不能完全由自己掌控的。很多社会底层的人,在大灾大难面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无法完全主宰和掌握自己命运的。时代可以造英雄,也可以改变和影响个人。在不同的社会环境,要吗适应,听天由命,要吗抗争和奋斗。但通过自身内因的勤奋和努力,命运是可以不断得到一些改变的。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四川开始有铁路了,交通逐步发生重大变化。许多人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火车,更没有坐过火车,觉得很新奇。七十年代开始,从川东重庆通往中原大地的湘渝铁路也逐步修通了,给川东带来了一定的交通便利和更多的人口流动,也给较闭塞地区的老百姓带来了更多的山外信息。听说山外还有很多平原地区,有更多的粮食吃,四川便接连不断地有人乘坐火车逃向了河南等地,许多女性也向往和选择找外省对象成家。先是未婚女青年通过介绍外嫁的居多,后来许多成了家的女性也为生活所迫,向往摆脱穷困,经人牵线,背井离乡,偷偷地逃出,跑到有粮吃的地方去了。
若干年后我们才知道,这其中有许多是自愿外嫁的,也有不少是听信“人贩子”唆使上当受骗的,抛夫弃子离家出走外嫁后反而生活更加艰难的也不少。也因此出现了许多骨肉分离、妻离子散的家庭,演绎了无数的悲欢离合,产生了许多凄婉的故事和婆家娘家为寻人而导致的矛盾。
这种现象在当时的四川较为普遍,造成了一定的社会问题。政府还一度出面对那些靠坑蒙拐骗带女人往外地嫁挣钱的“人贩子”进行打击。但人数太多,个人家庭情况又复杂,难以一一处理。在当时,“跑河南”一词也逐渐被贬义化了。因贫穷而“跑”的居多,如果哪家或哪家的三亲六戚中有“跑河南”的女人,在别人的谈论中,似乎觉得是一件很不光彩的尴尬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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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渠县是四川最典型的农业人口大县之一,也是历史上有名的“稀饭县”。我刚出世,一个朦胧而不谙世事的少年,就也经历着那个时代和自己家庭的贫穷与辛酸,那些生活给我留下了痛苦而深刻的记忆。从记事开始,就要面对生活的艰难。母亲从小告诫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一生对生活的要求不能有太高,能找到一口吃的,不饿死,能顺利长大,就谢天谢地了。
当时,我生活在这个人多田地少和人口多、收入差的家庭里,并不知道未来的世界会留给我什么,是在勉强上学读书后才明白一些事理的。“跑河南”这件事,也给我留下了深刻而苦涩的记忆。我身边的至亲亲人和熟人,也有不少成为了“跑河南”故事中的主人。这些事件发生后产生了许多家庭矛盾,甚至为找人打官司等,留下了许多艰难辛酸的痛苦记忆,很多可称不堪回首。在那个年代,只要听到别人口里一说“跑河南”几个字,我就一阵酸楚,很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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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那时才开始发蒙读小学一年级,我们那个城北公社前锋大队,先是有几个未婚女青年被人介绍相约嫁往外地河南。后来,又人窜连人,有一些人跟着又走了。先主要是女的,后来也有男的,还有几起全家一起迁移出省的。先是到的河南,后来也有到陕西辽宁新疆等地外嫁或安家的。据说那些跟别人“跑”的外嫁女人,男女双方先大多不认识,到了之后,基本上都是听从带路的“媒人”安排,由当地一个男的叫一个女的走就是,也基本不管年龄大小和美丑。有合适的,也有不合适的,但原则是成家后男方家里能基本有饭吃就行。
后来,这个风气越来越盛行。为生活所迫,我们村和附近村的有夫之妻往外跑的也越来越多了。留下了许多残缺的家庭,特别是留下了许多凄凉无助老人和孩子。
记得是在读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叫小毛,是我们一个生产队的,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比我稍长点。他家与我家只隔两根田埂,几乎是从小跟我们一起玩耍长大的。他家人口也多,劳动力少,和我家差不多的穷,基本上也是每年都要缺粮和补社,时常饱一顿饿一顿的。他父亲曾经在渠江上推过生产队的客货副业船,却不怎么爱管家,常爱在外面喝酒不说,又长期借账赊账、骗吃骗喝,社会印象不太好,后来社里又不要他父亲推船了。从小学一年级起,我几乎就天天和小毛等一群本队同学伙伴一起上学去来。那时小孩多,一起上大队的一个民办小学班,我们一个生产队就有二十多个男女同学,放学走在一起就是一大路,简直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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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儿童玩耍的方式简单,记得有一次放学后,我们一起玩向远处甩石子,看谁力气大,抛得远。我人小,力量控制不住,无意中抛偏了方向,一个石子抛飞,正好飞到小毛头上,把他的正前额头砸出了一个口子。口不大,但出了血,我当时被吓懵了。后来他父亲来我家找,我父母亲说了很多客气话,还主动带到赤脚医生那里去搽了药,贴了纱布才好了的。由于我两家都穷,他家也没找太大的麻烦。这件事教育了我,一直记忆深刻。
小学二年级第一期,要到半期考试的时候,天气逐渐转冷了。可是小毛有好几天没有来读书了,我们先也没在意,因为一起玩的小孩多,他也经常缺课。后来却听老师说小毛的母亲跟别人一起“跑河南”去了,他母亲当时都四十左右了。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外出找去了,当时他的两个年龄不大的姐姐也先后外嫁远方了,他要在家带他的两个小妹妹小弟弟。老师几次动员我们到他家去喊他上学,他却哭着说他不能再读书了。那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要带着他六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到村口去眺望通往渠县城的那条大路,等他的妈妈回来。天晚了,别人家都吃了饭睡觉了,他还抱着弟弟妹妹坐在寒风中等。他弟弟妹妹哭,他也哭,十分凄凉。他说要坚持等,他害怕妈妈想他们了,往回走,找不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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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苦苦等了几个月,小毛的妈妈依然没有回来。后来在老师和同学的劝导下,他又来读了几天书。但有些不太懂事的同学,一发生矛盾就爱骂他“你妈妈跑河南去了!”,他就心里很难过,就会气壮如牛,要和谁打架。又过了两周,他就再也没有来上学了。再后来,听说他的父亲外出寻他妈,也死在外面了,他的弟弟妹妹被送给别人养了,他和他哥哥一起出去边乞讨边找妈妈去了。
后来我也长大读书离开了家乡,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几十年过去了,我和同伴小毛从从此没有再见过面。
我母亲的亲妹妹我的亲幺姨也是在那个年代为生活所迫“跑河南”的,我先前并不知道这件事。这事大约发生在小毛妈妈“跑河南”的第二年,那也记录了我家的一段辛酸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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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我家是外来的搬家户,我家与父母关系近的至亲的亲戚大多很远。那个年代,都以步行为主。我们除了到几公里外的渠县城和父母在附近认的几门较近的姓氏靠近的亲戚家较多外,很少到几十公里外的舅姑姨等亲戚家去。由于在本地的真亲戚很少,走一次亲戚家有很远的路,家里的人也坐不起汽车。虽然来回一趟坐车只要几角钱,但家里也是拿不出的。
为了在附近有一个真的亲戚走,我的母亲想法把她的亲妹妹我的幺姨说媒嫁到了我家附近的邻队。我母亲说,有个亲姊妹走,一个亲戚一个靠,这样又方便来往,又方便有个帮助和照应。似乎是在我一岁多的时候,我的亲幺姨文杰就嫁到我们的邻队城北前锋大队一队。因为这里临河有一个渠江河上著名的古老码头叫苟渡口,所以这里在当地的老地名也叫苟渡口了,后来也叫水文站。背后是渠县较有名的天马山,和八濛山连成了一条线,渠江河在山间缠绕其间。
我至今记得那个老实的幺姨父大名叫长合,年龄偏大,其貌不扬,背还有些驼,住在苟渡口码头的半山坡上,和我们是一个大队的。据我母亲说,把我幺姨说给这个驼子是因为他家在正二三月都还有干苕片等吃的,而我们家没有,所以其它都无所谓了。
幺姨幺姨叔他们是一队,我们是二队,两队中间只隔一匹叫天马山的山梁,半山腰上有一个垭口叫大垭口。我们两家来回都要翻过这个大垭口,两队之间田地的的分界线也是以山垭口的山梁为界的。我们二队在山垭口西边,前面有一马平川,可以远望渠县城的楼房和夜晚的灯火。他们一队在东边,是一条沿河的狭长的河岸地带,面临渠江河,背靠天马山,河对面上面是临巴,靠下是锡溪土地,正对的是锡溪公社的苟渡坝,再远处是起伏的华蓥山脉和从山脚路过的湘渝铁路。一队有地无田,大多是坡地。因在半坡上,修成水田关水不稳漏,一到中午过太阳就打阴,光照时间较短,所以不产水稻,只产小麦、玉米、红苕等。但一队坡地面积较广,全队人口少,一直在五十人上下。比较奇怪的是,据说一队多一个人就会死一个或嫁一个,少一个就会生一个或嫁入一个。所以他们分的口粮要多一点。不象我们二队,虽有田有地,但两百多人口。人均田地少,产出上交征购粮后,分的粮食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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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沿着渠江河岸狭长的坡地带有一条大路,通过我幺姨家房前,是渠县城通往临巴达县方向必经的步行大道,据说以前还是渠县通往达县官道的一部分。我出世时都还看见以前官道石板路面的一些遗存,只是石板所剩无几了。这条路南面这一头连着渠县方向,沿途有叫大店子、河梁子、老码头、流江溪、田家河边、金鸡口、风洞子的地方。北面这一头连着临巴方向,沿途有叫笑石溪、大庙山、廖家碥、唐家坝、临巴电建的地方。特别是当时临巴不仅工矿企业多,还有一个电建,在修建西南地区较大的临巴火电厂,工人较多。同时,当地林场等地还有很多上山下乡的知青,人员密集,这条路上的行人来往很多,几乎从来没有断过线。
由于苟渡口靠山临河,渠江河面开阔,从六十年代开始,达县专区水文系统在这里陆续修建起了渠县比较著名的苟渡口水文站,拉有一根较粗的钢索横跨渠江河,用于在涨水期间套稳船只进行观测水文。在修建水文站办公用房、观测房等建筑时,不仅用上了砖瓦,还用上了当时较为紧缺的水泥等。而我的幺姨父家就靠近水文站的围墙,是一个靠水边半坡修建的低矮的老式穿斗木梁小瓦房,在当时已经算好的住房了。
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曾无数次跟着父母亲往幺姨家走。无数次看见另一个模样的渠河,与我门前的渠江河风景不一样。目睹有吃国家粮工作人员的水文站,心生无尽的羡慕。可以说我到幺姨家的去去来来,占据了我整个童年做客和往来记忆的大部分。她家有什么事我一般都会随大人去,大多数时候她家都能有点好的吃给我,或者哄我,或者说趣话逗我。我的幺姨也曾无数次到我家帮忙做事等,也很是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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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生活比较困难,我最高兴的就是往幺姨家跑。每次从山下登上大垭口时,可望见很远范围内的许多景象,渠河两岸数十里范围内的事物和景色几乎一览无余。当时我还小,并不知道心旷神怡这个词。但每当我跑在父母前面,登上大垭口,心境总是一下开阔了许多。面前的渠江,附近大小的码头和航船,远处的群山与田野,湘渝铁路线上那冒着白烟轰隆驶过的列车,还有水文站的收音机里放出的忽远忽近象天籁般的音乐,总会给我豁然开朗、神清气爽的感觉,把我带向一个快乐的世界。
如果没理由好久不到幺姨家去了,我也会在课余背着一个篾背篼和年长的哥姐们一起外出割草,满山坡跑,然后抽空跑到大垭口去,坐在坡上,远望幺姨家的小瓦房,远望水文站办公楼房、观察房和河里的船只,远望山下这条大路上来往不断的行人和路边成排的电线杆。
可是,人世间总会有很多不测的,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由于我的幺姨父是个驼子,天生有残疾。我幺姨嫁给幺姨父多年没有生育,后来仅捡养了一个小女孩也很小。特别是我幺姨父的父亲去世得早,我一直没见过。但幺姨父的母亲我叫黄婆婆的人嘴巴很厉害,是当地出了名的“刀子嘴”,当地人都暗地里称叫其诨名为“黄鸡母儿”,意思是嘴尖又会叫。成天都在说人骂人,几乎没停息过。而我的幺姨也是一个典型的嘴不肯饶人的直人,常和她顶闯。两强相遇,婆媳关系一直很激烈,很不好处。大队生产队领导和我的父母都多次参与了他们家矛盾的调解,甚至水文站的工作同志也来调解,但始终收效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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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的腊月,一个极其特殊的年份。我第一次在放寒假后随母亲外出远行,全靠步行走路,到渠县清溪场小通济村二姨家做客,给二姨父和表哥等送几双新布鞋。我母亲没文化,也没有其它本事和能力,但永远充满爱心和大姐的担当。那时,她每年都要抽劳动的间歇,给我的舅家姨家的男人做些新布鞋送去。减轻他们的家庭负担,也表达心意。这也是她唯一能给亲人们做的点事。
我和母亲走完亲戚往渠县回走的时候,为了节约钱,依然全是顺着公路步行。母亲背着一个较小的篾背篼,我跟着走。快到城西公社城西桥的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到路上来接我们母子了。因为天在下雨,我本该过年才穿的而因走亲戚家母亲允许提前穿的新布鞋已经沾满稀泥面目全非了。父亲告诉母亲和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幺姨不见了,幺姨父来家找过了,问我们看没看见。我和母亲都很吃惊,确实也不知道,都想回家后共同寻找,那时有什么事母亲是不会在我面前装的。因为那个年代交通不便,通讯也不发达,一时找不到人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也很正常,但也害怕发生其它意外。
回家后,我的父母也到幺姨父家去,也一起到其他的三亲六戚家去找,始终不见人,但觉得幺姨寻短见的可能小。幺姨父又和他的弟弟姐夫妹夫等一起,到我清溪望江的二姨家和几个舅舅家去找,找了很多天,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依然没有幺姨音讯,大家推断多半是跟人“跑河南”了。我母亲也发动我们全家人去找,亲妹妹不见了,也怕有过三长两短,始终也没找着。向大队公社报告,也帮助出面寻找和解决问题,也始终没有任何着落,当时这种情况太多了。但我幺姨父家始终不相信,说亲姊妹间怎么不知道,是我母亲瞒着他家的。但我母亲敢指天发誓,说人是要讲良心的,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那段时间,我幺姨父家曾找人在渠县所有的车站、码头去找,也还连续多天晚上安排人在我们家的草房屋后的檐沟里偷听我家里人的谈话,还造成许多误会,但始终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幺姨离开了之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心里满是失落。我也曾幻想过很多种结果,甚至也怀疑幺姨是不是真的“跑”了,也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幺姨了。幺姨和幺姨父一起住过的那座小瓦房,门旁的那条小路,我再也不可能去了,因为我家和那里再也没有亲戚联系,我最多只能几次远远观望。以后也曾好几次坐在大垭口,远望我曾经做客的那个小房子,那里的水文站,那里的竹子树林和面前永远流不尽的渠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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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我还在幺姨不知所踪的阴影中,没有完全走出来的时候,又在我家发生了一件如地震般震惊的事。一九七八年的三四月份,我家的亲二嫂跑了,丢下了不足一岁的侄儿和一个不成样子的家。
如果说幺姨出走与我家关系还不是非常直接、仅是亲戚关系的话,那么我家二嫂的“跑河南”,却是另一个晴天霹雳,给我家留下的是无尽的酸楚、无奈和不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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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家一直贫穷,住的仅有几间茅草房。我有四个姐姐,两个哥哥。特别是我的两个哥哥,家贫没有读成多少书,很难成家。我大哥勤劳善良,厚道老实,快到三十了还没处对象。我的二哥虽从小就是一个“天棒”,别人摸不得的他敢摸,说不得的他敢说。但二哥人长得高大,五官方正,学过几天石匠,有些气力。还被集体选去修建过湘渝铁路,外出见过一些世面。所以回本队后,就有人给我二哥做媒。当时和我们邻公社的河西公社的一位姓张家的长得较平常的姑娘不嫌我家穷,愿意嫁给我二哥。但我二哥在当地是“天”出了名的,在要结婚的前几个月,他把在修铁路时私自带回家的几支铜雷管拿出来掏炸药,说是想做铜烟管。不曾想一下把雷管一下掏炸了,炸断了两根手指,还炸伤了在他身边不远玩耍的我的手臂。可是,在我二哥伤好以后,张家并没有嫌弃我二哥的残疾,依然让其姑娘和我二哥完婚。造成了我家二哥先于大哥成家的结局。
新婚初期是甜蜜的,但不久后我二哥文化少、性格粗鲁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经常发生矛盾,经常半夜和二嫂争架打架,二哥常打得我的二嫂哭。当时我家房屋少,分家后二哥二嫂只有一间草房,依然是屋挨屋,烧火煮饭睡觉都在一间屋,很是艰难。我的父母和邻居长期进行调解,但始终效果不好。我父亲老实,发言时不多。我母亲外向,是个火炮型性格。很多时候是我的父母亲骂我二哥一顿,团方四邻两边劝说一道,然后是吵的吵、骂的骂、哭的哭、劝的劝,大多时候要闹到天亮。这让当时正在上学的我和两个姐姐长期深夜睡不好、睡不成。家里又穷,矛盾是非很多,面对这种情况心情很压抑悲伤,二天上课精神也恍惚。我幼小的童年很多时候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中度过的,幼小的心灵长期倍受煎熬折磨。
可是不久,我家境又出现一些转机。我们本生产队一家姓廖的家庭有一位本分老实的成年老姑娘,她家不愿她嫁远了受欺负。觉得我大哥老实,又是本队很近娘屋有个照应,愿意嫁给我大哥。条件是我家还得再修两间房子,草房也行。为此,我父母四方举债,借钱借粮,想尽千方百计再单独为我大哥修了两间草房,姓廖的姑娘很快嫁过来了,成了我的大嫂。我家一直头痛的大哥的终身大事终于解决了。接着是我的二嫂怀孩子了,我二哥因为要当爹了,打我二嫂、发生吵闹的次数也少一些了,全家人生活暂时平静了一段时间。
一九七七年夏天,我的二嫂生下了我的侄儿小刚,一家人虽忙些,但也突然增加了很多快乐。可是,事物都具有两面性。生下孩子后,又要带孩子,又要干社里的农活,家里经济又紧,二哥和二嫂之间的矛盾又越来越多了,夜里打架骂架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哭闹声、劝骂声从半夜响彻到天亮的次数也越来越密了。我们全家人都很作难,我和我的家里人常常心如刀绞。我经常睡不好,被哭闹和叫骂声折腾到天亮,幼小的心灵增添一个又一个的创伤。贫贱家庭是非多,缺吃又少穿,矛盾不断,看不到什么未来。我也时常在想,不知这种痛苦的日子何日才能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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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也记得,一九七八年的农历三月,田地里的麦苗儿才刚从寒冬里转青生长不久,桃花开过,李花还未落尽的季节,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因为才吵过和打过架,我的二嫂丢下侄儿回了娘家去。我们先以为象以前一样,夫妻闹矛盾后二嫂赌气,回娘屋一两天就要回来。可这次却一去几天不复返,丢下了我刚满半岁的还未断奶的侄儿小刚饿得嗷嗷直哭。
我的母亲照例是先把我的二哥痛骂一顿,然后是骂归骂,还要叫我二哥到二嫂娘屋里去找,同时也要想办法为我侄儿找吃的。天要黑的时候,我二哥回家了,说我二嫂不在她娘屋里,他们娘家人都说不知道,还要问我们家要人,责怪二哥光打人,说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还要打官司。我家一下觉得问题大了,母亲急忙安排我的父亲、大哥、二哥等四处去找,也发动其他亲戚去找,还马上向生产队和大队报告。我们家的人和几个得力的亲戚把能够去的车站码头、大街小巷及三亲六戚处都走遍了,有一丝讯息的地方都去守候和打听了,均一无所获。时间都过了好多天了,二嫂早已不见踪影,哪里还能找到,最后确定二嫂一定是“跑河南”了。
一个人的突然失踪对一个家庭来说往往是不幸和难以一下接受的。二嫂“跑河南”后,如秦天霹雳般,给我家带来了很多实际问题,养我侄儿成了最关键的大问题之一。没有奶水,我侄儿只会哭。那时家里没钱,又买不起奶粉,连大米和小麦也找不到多的,喂小孩能找到的米浆和稀粥也只能是奢求,偶尔吃过几次。到本队一个喂奶孩子妈处讨了两次奶吃,因别人家也穷,身体也差,自己孩子都没有过多的奶水,再也不好去讨二次了。后来,我二哥在缸子里找到了一点隔年的苕粉,就把苕粉省着,慢慢用开水搅成很稀的糊糊,放上几颗盐,喂给侄儿吃。也不管小孩吃不吃得,更不管科不科学,只要能活命就行。再没过多久,基本上就是大人吃什么小孩就喂什么了,侄儿也在艰难中慢慢长大起来。我也常常在想,从古到今,那些生活窘迫的人,当生命都难以保全时,活命都成为了问题时,就不会再去过多讲究生活的质量了。
二嫂跑后,我二哥的名声更加不如以前了,想再在附近找个合适女人成家也变得更加困难了,而他照顾小孩也是粗放和没有多大耐心的。没过多久,他就把侄儿甩给我们家,外出了,真有点象是云游四方了,很多天才回一次家。那时我父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好在我当时家里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姐姐,她俩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还能分担一些农活和带侄儿的任务,后来两个姐姐也先后失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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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哥似乎成了一个“流浪汉”,大多数时候都在东奔西跑,一方面是“转乡”做点石工手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我二嫂和打听其下落。过了几年,我二哥给我说,他已在我原二嫂父母家找到了一封信的信封,找到了我二嫂跑的地方,不是“河南”而是湖北省汉川县,但没能力去找回。
人在经历了巨大挫折后也会发生一些改变,后来我二哥甚至也在艰难的生活中学会了一些坑蒙拐骗的小把戏。除了当石匠靠劳力挣点饭钱外,他还找来几本旧书,叫刚上小学的我帮他抄一些顺口溜,半懂不懂地学起了看相算命,在外面去混吃混喝,居然还有好多人相信。再后来,他到了更加偏远落后的巴中,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把一个有家口但男人不成器的看上了他人才的姓马的妇女带回了渠县,成为了我的第二任二嫂。
时间可以冲淡和改变一切。又过了多年,我失踪的幺姨还真的回渠县来了,我也才知道,当时我的幺姨确实是跟人“跑河南”了,是跑到离我表姐不远的一个地方去了,河南省。我二姨家押长的养女瑞华为生活所迫,头年也跟人跑了的,也是河南省。我幺姨“跑河南”后,生了两个女儿。但她回来时,早已物是人非了,我原来的驼子幺姨父和幺姨父的母亲都去世了,他们两个捡回的养女也出嫁了。那次回来,我幺姨来到了她曾经熟悉一下离别多年的在渠县东门码头,却突然遇见了曾经多年交道也同病相怜的我驼子幺姨父姓肖的姐夫,几十年后再相见,两人曾抱头痛哭了一场。
那个年代,我身边“跑河南”的事例太多,只能用无法形容和统计来述说了。
再后来,我读书参加工作从事教师职业了。我教的学生中就有几个孩子的母亲是以前“跑河南”的了,这些孩子大多父亲无能力管,备受折磨。我班的一位姓黄的学生,十一二岁了,母亲跑了多年,父亲大多时候在外出,在家的爷爷也老了。他到冬天了还打赤脚,穿一件单衣,我看着都落泪,千方百计想办法为他找来一双旧鞋,一件旧棉袄,让他暖身子。为了感激我,他经常为我提水和拾柴禾,以方便我自己生火煮饭。哪位姓熊的学生母亲也是跑了的,长期跟着奶奶,父亲一直在外漂流。有一次公社的广播电线掉在田里,他做好事用手去拉广播线,却触电身亡,想起来都痛心。
从改革开放起,中国进入了新的时代,生活逐步好转,“跑河南”是事就很少发生了。特别是这些年,农民过上了新生活,粮食够吃了,经济也逐步搞活了,中国不断富强,群众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再也不象以前那样艰难了,我身边“跑河南”的事例就几乎没有了。即使有一些异地婚恋,也大多是双方自愿或明媒正娶了。
“跑河南”是那个年代特有的现象,也是一个民族在前进道路上经历的一段伤痛,烙下了历史的印痕,留下了一段段辛酸故事。历史的不会磨灭,生活会有对比。但愿人民生活永远幸福,人间悲剧越来越少。
作者简介:郑六秋,四川渠县籍作家,从事文化工作多年,已撰写各类文字数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