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遨诗钞》发现记
《天遨诗钞》发现记
肖伊绯
1953年,即将受聘浙江省文史馆馆员的徐石麟,不幸坠楼身亡。时年57岁的他,丹青盛誉海内、桃李大江南北,正是人生难得的静好时光。一次意外,竟成永诀,与1934年落水而殁的蒋叔南一样,多少让人有点猜不透、理还乱的意味。如果说蒋叔南的失足落水,让长期隐居于雁荡山的这位名山主人,就此长眠于雁荡山水之间,虽有遗憾,但毕竟还有点“死得其所”的归宿感。但徐石麟的失足坠楼,则纯属意外,不禁让人扼腕长叹。
无论如何,温州这座商业氛围浓厚,画家稀缺的城市,至此又痛失了一位丹青妙手,永嘉山水又少了一支点晴笔。如落花般逝去的坠楼人,也许如今的画坛文坛,这个坛那个坛都再谈不到他的名姓了。但他的大名,还的确应该让人铭记。
徐石麟(1896—1953),字裕如,号天遨,永嘉县汤岙村人。1919年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先后在绍兴越才中学、宁波育才中学、英士大学任教。1931年在上海举办的全国美展上,其作品《菊花》被评为冠军。1935年《牡丹》赴英国伦敦参加世界画展,从此声名远播。1938年7月,徐石麟创办永嘉县私立济时初级中学(即后来的永嘉二中),为首任校长。至此之后,他一直致力于振兴乡邦教育事业。
据说,蒋介石喜欢牡丹,曾嘱托求画,他却以《菊花》寄奉,并题诗曰:“自古牡丹独称王,深秋气冽亦凋伤,香留晚节看幽菊,花落残枝总傲霜。”这样的做派当然招致蒋氏不悦,遂将其贬调杭县任庶务科长。从这则轶事上看,徐氏孤傲自珍的气节,绝非附庸风雅的泛泛之辈,其人品画品自是卓尔不群。
据文献记载,徐石麟曾参加1929年在杭州举办的西湖博览会。徐氏任陈列品研究委员会革命纪念品研究部委员,展会期间一直在会场精心工作。除了这一次参与官方委任的职务之外,可以看到,徐氏一生皆倾力于教育事业,别无二致。他早年辗转于上海、杭州、宁波等地任教,最终回到家乡,办学兴邦,依旧从事教学工作。除此之外,我们对徐氏生平知之甚少,缺乏更直观、更鲜活的轶事史料,对其生涯行径也再难加以生动阐示。
笔者近日偶得一册《天遨诗钞》,从中略可管窥这位温州先贤的点滴史迹。全书按诗作体裁分类,分为“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四个部分,共90首诗作。是书于民国二十四年二月在杭州印制发行,应该是抗战爆发之前,1935年之前徐氏自选的一部诗集,对研究徐氏早年生平及交游旅迹,颇有价值。
诗集中有两首均题作“率国立杭州艺专学生游雁荡作”的诗作,一为五律,一为七绝。据此或可佐证,徐氏曾任教国立杭州艺专;这段任教经历,并未见相关文献记载。作为林风眠、吴冠中等现代派大师云集的国立杭州艺专,徐氏跻身其间,也从侧面反映出其艺术思想的磅礴大气与锐意求新的旨趣。由此亦可鉴,徐氏在1930年代的海上画坛确为奇葩,自有一席之地。两首诗对雁荡风物描绘生动,浑如天然画卷在手,徐徐展现。诗曰:
率国立杭州艺专学生游雁荡作
艺探三十伴,万里率来兹。
荡怪峰尤怪,岩奇瀑更奇。
得无山可拟,惟有雁相知。
我欲归湖上,白云不忍离。
率国立杭州艺专学生游雁荡作
云行洞宿万山中,此与西湖景不同。
天外峰峦天外瀑,神奇巧妙在岩丛。
诗集中反映时局战事的,有一首“龙潭战役余因南京警备师遣散途中作”,当作于1927年。1927年8月至9月,在北伐战争中,南京政府北伐军在江苏龙潭、栖霞山地区对军阀孙传芳部进行的反攻战役。此役共歼孙军5万余人。作为目击者和亲历者,徐氏对此役的感受,就抒写于诗中。诗曰:
还有一首则直接题作“日本侵略东北”,显然应当是作于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际,徐氏对此悲愤不已,诗曰:
图雄吞大陆,世界野心包。
杀气冲沙漠,连机迫树梢。
红旗朝夕接,白刃雪天交。
血满长城窟,尸横四省郊。
寒山催疲马,壮士斩飞蛟。
失地谁无耻,战袍未可抛。
诗集中反映出来的徐氏友朋交游中,多为同乡故旧,其中有一首“谷雁来和郑施秋在杭自由结婚并印有纪念刊因赠”,可为温州教育史料之存照。
谷雁来(1903—1937),又名鸿运,诗书画皆精,曾问学于徐瑞甫先生。1928年,谷氏在永嘉第八学区中心示范小学任校长。1931年之后,又任武岭中学小学部负责人。1937年,他还主编《武岭丛书》一套,计20册,由上海儿童书局出版,内容博大,涉及溪口地名胜、交通、物产、歌谣谜语。此外,他编印和出版的书籍还有《国际新知》、《别字医生》、《常识问答》等。这些出版物,都是为儿童教育服务的普及读物,谷雁来在少儿教育上苦心探索可见一斑, 谷氏本人可谓民国时期少儿教育的先行者。
而郑施秋是在1924前后赴永嘉第八学区中心示范小学任教的,正是在1924—1928年间,谷、郑二人相识相恋,并最终以自由结婚的方式结成眷属。谷雁来与郑施秋两位少儿教育先行者的结合,自是温州教育史上的一段嘉话,这段嘉话理应为后来者所铭记,只是至今鲜见资料提及。
徐石麟将谷、郑二人姓名中的“雁”、“秋”二字巧妙联合,以一首轻松调侃的七律,聊作贺礼。诗曰:
秋雁鸣秋秋更秋,秋秋雁雁逐风流。
湖滨得睡鸳鸯枕,客馆暂作鸾凤楼。
羡杀孤鹜江上转,惊来一兔月中羞。
闲吟郑谷鹧鸪句,游子佳人句倍优。
诗集中还有向温州商界大佬吕文起贺寿的诗作——“吕文起先生七秩重寿”。这位老人可谓近代温州商业的领头人,是中国近代商业史上可以留名的大人物。他本名吕渭英(1857—1927),字永年,号文起。他家世居温州,是地道的温州人。光绪十一年(1885)中举人,曾在福建任知县、知府、道员等职。宣统元年回归乡里,投身实业,也担任过温州府商会最后一位总理之职。他购置“鸿发”小火轮在城区至乐清的内港营运,开辟了温州最早的内港客货轮航线;积极策划温州地方开办的银行、电灯、电话等实业,并且还是这些公司的股东。
辛亥革命前后,他在广东官银钱局任总理,又任职于浙江地方银行。温州光复时,陈介石回温自任军政分府都督,任吕文起为交涉部长和财政部长。这一场风光无限的七十大寿,实际上也是吕老的最后寿辰。1927年当年,70岁的吕老溘然而逝,无疑,这也是整个温州商圈的一个噩耗。徐氏的这首诗,当时虽是贺寿,后世看来,也无异于哀辞,读之令人感慨莫名。诗曰:
乃翁鹤寿古稀高,犹见殷殷务事劳。
应世咸言麒骥美,居家细数凤凰毛。
堪为伯仲唯伊吕,却惜寸分拟禹陶。
得整华丰重庆祝,须知闾里尽恩膏。
除却这些颇有史料佐证价值的诗文之外,诗集中还有大量的游历抒怀之作。可以看到半数以上的这类诗作,皆是在描绘和抒写徐氏故乡——永嘉山水的性灵与卓绝。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经由宁波、杭州等地返乡途中所作,皆是“乡情旅怀两相照,远山近水皆有情”的游子存照。
在这些诗作的字里行间,生逢乱世的他,在乡愁国恨中煎熬,也在颠沛流离中思索。集中有两首“偶感”,即为这种情境中的情怀写照。其中在年将不惑,39岁时写就的可能是集中最后一首诗作,就题为“偶感”。诗曰:
百岁人生梦,今将不惑闻。
光阴原过客,富贵似浮云。
有酒书方健,无诗画亦欣。
区区三小技,万古在精勤。
诗中的“区区三小技”,即“诗书画”。诗中可以看到,徐石麟在国恨乡愁中,淡逸洒脱的品性仍就支撑着他,在“诗书画”方面的精勤求索。在这本《天遨诗钞》的背后,当年一定还有不少画作与诗文相应相照着创作出来。可惜的是,徐氏生前不事张扬、甘于寂寞,逝后遗作星散,再难一窥其“诗书画”的三绝技艺。1953年的那一次意外坠楼,成为这朵永嘉山水滋育之奇葩的永远落漠。
观《天遨诗钞》,方知落花无情,岁月更无情;几多人世幻灭,竟在如诗如画间。
肖伊绯
刊于《温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