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之征,南国之瑞——今日说象。

面南背北

华夏大地曾经是珍禽异兽的乐园,这里的人们对于大型动物天生有三分好感,却又保持着一分理智的敬畏。上古先民见过的最大野兽应该就是亚洲象,祖祖辈辈与之争斗,并尝试通过驯服的方式与之和平共处。古文字中留下了许多关于野象的信息,一个“”字就揭示了中原地区曾经遍布这种闲庭信步的长鼻精灵。但到了东汉的《说文解字》,对于象的解释却成了“南越大兽”,也就是说当时大象已经与北方揖别甚久了。

欧亚大陆古菱齿象在中国境内就有分布,称之为淮河象,而截至今日发现的亚洲象遗骨最北位置是河北阳原,毗邻山西大同,时间大约是在夏末商初。先秦典籍《孟子》中曾说,周公在指挥大军攻灭商纣王之后,又“灭国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而商王朝残余势力也曾组建象兵,在东夷地区给周王室制造麻烦。当时中国北方有三个野象的主要分布区:一是中条山、太行山南麓,二是在泰山附近,还有太行山东南坡丘陵和沼泽地带。

大象曾经在远古时代的中国广泛分布,甚至东北地区都可见到原驰万象的壮观场面。

但春秋时期许多诸侯国大面积砍伐森林,开垦农田,造成野象不断向南迁徙,退到淮河下游和汉水流域,到战国时期又进入长江南部。很快长江下游的北岸就再也见不到野象了,但川陕一带直至成都附近,仍能看到“犀象竞驰”的场景,可惜魏晋以后川北的野象也再无踪影,唐代时许多野象都集中到了闽粤地区的山林之中。长久以来北方人口大量南移,加之江南地区为稻米之乡,禾稼歉收的灾年,野象的到来势必与当地农耕产生冲突,这种矛盾愈演愈烈。

明代边防实行卫所制度,征讨云南大军二十七万,加上军属三十多万,都大多定居下来。另外还有贬官到此、民屯和商屯人员和远来开矿人员大量涌入。加之当时驯象卫又不断压缩围捕,最终造成岭南地区野象濒临灭绝,滇南一带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元代以来当地土司向朝廷上供的大象达到一千三百多头。光是御苑赏玩或者充作仪仗也就罢了,很多时候还被用于征战,不少大象战死疆场,因此到了清代初年中国境内的野生大象已经寥寥无几。

生杀予夺

要想猎取活象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呢?宋人《岭外代答》上介绍了两广地区做法:在天然石洞中放置草和豆类,让一头驯养的母象去吃,然后在通往石洞的小径中扔一些甘蔗作诱饵。野象发现甘蔗会沿途捡拾并靠近石洞,再将母象放出混入野象群,母象会带着野象走入石洞,等象群进入石洞,人们便迅速用巨石堵住洞门。之后人们在洞壁上方投喂母象,其他野象一开始惊慌怀疑不敢吃,最后因为饥饿难忍而只得与人亲近。

不少学者都考证上古虞舜的同父异母弟,那个老想着给舜使坏,甚至还想着霸占二嫂的象,其原型就是:一头象!中原地区当时还在象耕鸟耘的时代,家中饲养大象当畜力使唤并不罕见,可能这头大象确实给舜制造过不少麻烦,但最终还是被驯服感化了。据说舜葬九嶷山之后,象曾来祭拜过,死后被封为鼻亭神或者鼻天子(一说为皋天子),《帝王世纪》上也说——舜葬苍梧,下有群象,常为之耕,这些都和大象的外形特征直接相关,大象为人耕田的场景,直至《明史·土司传》中仍有描述。

蛮夷贡象,总让中原王朝得到一种莫名的满足。

南方民族驯服野象一般都会骑上肩背,用铁钩去抓挠其头部,想要它往左则钩右侧,反之则钩左侧,想让它后退就抓前额,让它靠前就停下不钩。久而久之大象对手拿铁钩的驯象人感到害怕,见人远远过来就低头下跪,任人骑乘。即便是不驯养野象的普通农户,也有一套对付野象侵害庄稼的办法,因为据说野象最怕听到猪叫声,因此就“把孤豚缚笼中,悬诸深树”(《海语》),大象听到笼子里小猪凄惨的叫声,都会远远逃避。

但残暴的人类却还不解恨,必欲杀之而后快,跟在背后用毒箭劲射,大象负伤而逃,不到一二里就毒性发作而倒地。有时候围捕群象,猎人们会敲锣鼓噪,惊慌的大象来不及判断安全的路径,争走大路,结果正好掉进陷阱,被赶来的人们用长矛刺杀。有些猎人则是在大象习惯走的小径上设下机关,一旦被触发则刀刃飞出,还有的埋象鞋,也能在瞬间贯穿大象脚底,让大象无法行走,痛不欲生。

因齿而亡

人们喜欢在各类日用器物上镶嵌象牙,甚至用许多象牙堆砌成某种器物,比如诃陵国王用象牙做床,拂菻国的宫殿用黄金铺地,用象牙为门扇,问题是这样的东西真的好用吗?这方面衍生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传说,比方说象牙梳子能够有效去头屑,《食物本草》上还说夏季炼丹制药时,最好准备些象牙,这样合丹灶时用象牙夹紧,“得雷击乃能发光”,也就是说一定得天打雷劈才行!象牙上的自然裂纹,有个专称为“笑”,古人也认为是雷声所致。

为什么非得杀死大象取走象牙呢?因为不同状态下得到的象牙品质有所区别,至少古人这么认为。《真腊风土记》中说“象牙杀取者上也,自死者次之,蜕于山中多年者下矣”,当然也有人相对仁慈,等象牙自然脱落才捡,然后给他做个木制假牙(削木代之)。文玩界将象牙叫做白暗,官府需要象牙作笏板,据说潮、循两州的野象牙小而发红,最适合做笏板,但后来由于捕杀过度,朝中大员能用到象笏的几率大为减小,也只能用竹、木板充数了。

自古以来象牙就被贪婪的人类居为奇货,用以制作各类精巧之物。

流传下来一个很发人深省的成语叫“象齿焚身”,也就是说大象长了这么一副张扬的獠牙,给自己惹来了灾祸,言下之意就是大象属于自取其祸。但贪婪的人类攫取的何止是象牙,全身上下所有的零件都不放过——交趾地区剥取象皮用于制革,或当做头盔,而且据说象皮裁条后敲打晒干,能制成非常坚实耐用的手杖。嘴馋的祖先很早就开始吃象鼻,《吕览》云:肉之美者,髦象之约;宋代《尔雅翼》上也说“鼻肉为炙肥脆,小类猪而含滑”。

甚至还把象白当做好东西,所谓象白就是传说中大象在水中交媾时,漂浮在水面上的精液。有人拿瓷瓶收集起来,用作护肤霜据说能够有效抗皱,也有人用作壮阳药物,但这些并未得到现代医学的证实。去皱增柔还可以用象粪,最好是野象粪,过去的硝皮坊专门收集象粪来处理貂皮和鼬皮,能让裘皮光亮如新。这些虽然不至于伤害大象性命,但听上去总有些不舒服,估计现在也没有干洗店用这么昂贵、变态的手段了吧?

有象来仪

其实古人对于大象的认识是逐步深入的,早期存在很多荒谬不经的地方,尤其是对其身体器官构造更是令人匪夷所思。《酉阳杂俎》提到大象的胆囊“四时在四腿,春在前左,夏在前右……肉有十二般,唯鼻是其本肉”。明代的《兽经》上还记载了一则北宋时期的故事——御苑内死了一头大象,宋太宗命人解剖取胆,结果没发现,问了博学的徐铉,徐说应该在前左脚,剖开一看果然如此。古人一本正经说谎和替前人圆谎的样子真是太帅了!

宋代人对大象到底有多无知呢?从当时文人笔记中就可窥一斑。宫廷画家有些原先没见过真正的大象,他们所画的大象,虽然庞大但“带妩媚”,停留在美好想象之中。等到看到活的象,立马觉得“殊属笨伯,尤恨其皮色秽浊,不似有识者”,由此作者得出了一个不应该以貌取人的哲理。看到这里有点轻度喷饭,真的无法想象古人原先头脑中称得上有文化有见识的大象,到底应该长啥样。

古人的青铜象尊,这真的不“大象”,实在太“装象”。

重大礼仪场合本来不应该缺少大象的,早在西晋时期,南越便向朝廷进贡驯象。晋武帝试着让越人操控大象驾车,车上载着吹鼓手,走起来异常平稳。从此大象正式进入朝廷大驾卤簿编制,皇帝重要出行往往以大象为先导,倘若前方有桥,都让大象上去试踩,不会坍塌则后队便可放心通过(也可能本来车队可以过,偏偏让象给踩塌了)。元代以后象群的配备形成更为严格的制度,隆重的朝会仪仗中不但编入象群,还分出明确的品级。

大象伸出长鼻组成警戒线维持秩序,臣僚根据朝规依次而行,无人推推搡搡胡闹(无一人敢阑入者),通过动物来管理高级干部,这多少有些讽刺。外国使臣前来朝见,也会让他们从象阵当中经过,大象会举起长鼻表示欢迎,这也是显耀国威的一种方式。明代进京的大象首先进入宫中的演象所,完成基本队列培训,之后一部分编入锦衣卫下属的驯象所,清代仍有该机构,但隶属于銮仪卫。

助人为乐

锦衣卫专门设指挥一名,负责大象的日常行政管理,当然大象如果不守秩序,也得接受惩罚,即'宣敕杖之,伏而受杖’,这些工作都由平时照管他们的象奴来承担。古代象奴的身份十分卑贱,世代不能转行从事他业,明成祖朱棣为发泄仇恨,将建文朝一些反抗自己的大臣之妻女,配给象奴肆意蹂躏。今北京昌平东部大片地区,元代时曾是宫廷的象房,明代改到了城内的宣武门西,今天在北京还能偶尔看到一些和宫廷豢象相关的残存地名。

明清时每到三伏,内宫会牵出大象,一路吹吹打打,前往郊外河中洗浴,百姓也会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挤到河边好奇地围观洗象盛况。人象互动最典型的体现,就是我们今天在泰国等地仍能看到的大象表演,而中国古人开发大象表演天赋,至少从先秦时期就开始了。汉代画像砖上有诸多驯象和戏象的内容,这些表演本身并不复杂,更多展现的是大象驯顺的一面,曹操之子曹彰就能“手顿象鼻,象伏不动”。

为了继续生存,大象只能遵从人类的意愿完成各种表演。

驯兽技术高度发达的隋唐时代,逐渐有了能随着音乐节拍扭动身姿的“舞象”,唐代的舞象普及程度非常高,连州县教坊都有一套表演班子,唐玄宗临幸洛阳时周边三百里县令、刺史都派来了大象演员助兴。但渔阳鞞鼓彻地而来,大唐宫廷的舞象被叛军俘获,作为重感情的灵性动物,大象不愿顺从新主,在安禄山的宴会上“瞪目愤怒”,让叛匪头子大为恼恨,下令将象群关入笼槛,用架火焚烧、投掷刀剑的手段将其统统杀害。

前文说过在唐代以后,中原王朝辖境缩小,宫廷礼仪编队中的大象由藩属进贡,表演上回不到先前的高度。宋代名象“小三娘子”只能唱喏,元代宫廷直至末年,才调教出一只较高智商的驯象,能在皇帝宴请群臣时,表演跪拜和舞蹈。明代倒是有专门从事表演的文工团大象,观看大象表演不限于皇帝,普通臣民想办法贿赂象奴就行。靠着鼻子奇长和肺活量充沛,大象擅长于表演乐器吹奏,拿手节目是吹觱篥,另外还有击铜鼓等。

屏凶化吉

但大象心里并不情愿,往往一边昂首哀鸣,一边怨恨地瞟着边上钱囊鼓鼓的象奴,一旦达到心理承受的临界点,就会勃然爆发,掀屋倒树,不加选择地展开疯狂破坏。见识过大象惊人破坏力的边疆民族,最早利用训练大象作战,让中原王朝的军队颇感头疼,明末李定国的十三头大象就曾多次重挫清军,被封为将军。不过象阵虽然威猛,一旦受阻挫败就会掉头狂奔,反而给驯养上阵的一方带来灾难。

饱受战争之苦的人民迎来和平,大象又转而变成了盛世繁华的见证。古人非常沉迷于谐音带来的运势,象字音近“祥”,于是也被大做文章。其实早在商周时期就曾出现青铜象尊,造型高度写实,否则的话真的就有损形“象”了,只不过有些身体比例稍显夸张。清代的象尊一般成双摆设,并多以景泰蓝工艺体现,象背驮着宝瓶,以谐音方式寓意“太平有象”,当然也有宝轮甚至钟表,可能象征着永世吉祥。

高度写实、中西结合的金象钟表。

无疑中国人对于大象的好感与崇敬,很大程度上受到东南亚邻国影响,我们熟悉的成语如“香象渡河”就是来自佛教典籍。古天竺白象是高贵种姓的象征,《般若经》上说佛有八十种好,其中之一是“进止如象王”。菩萨入母胎时,化作白象之形,表示菩萨体性善柔和且有大势力,普贤坐骑就是一头六牙象,六牙据说表六度(到达彼岸的六种途径),正如四足表四如意。人类只要慈怀向善,佛眼中的世界投射心底,无一不是大美。

栏目策划:彦稠;图文编辑:君振

万类霜天 · 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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