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品》丨山和坟,谁高?人和字,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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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短短百年,一世一生,看似太多拓土开疆风起云涌之可能,具体落实下来,其实不过几张脸,几本书,几条路,几处地方,几回哭笑,几场电影……
一代人的哥哥张国荣,风华正茂之年,化为夜蝴蝶飞走了。曹雪芹写《红楼梦》,挣扎至80回,匆匆闪人。看王家卫电影,无论《东邪西毒》还是《一代宗师》,就那么几场雨,几粒沙,几番爱恨,几回燃灯。再到是枝裕和,更写实,几餐饭,几句话,几次转身,几回樱花盛开,就只剩下《橙沙之味》和《海街日记》了。
尘世往往如此,总是阿Q还睡眼惺忪活着,先生已经趁着月色提前撤了。李安的少年派还在奇幻漂流,我们都已经老了。
父亲一生朴拙拘谨,不苟言笑,而我人生的第一场电影——连名字也都忘了——居然是他领我去看的。不晓得他当时在想什么——那时候的他,30岁还不到吧,一个大孩子而已,命运为他安排了一个更小的孩子坐在身边,彼此对这个世界都充满好奇,可是两双眼睛加一起仍是没法看透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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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的《人性枷锁》出版后,英国人写书评说:书中的主角还是难逃年轻人通病,只晓得一心向明月,却少留意脚下躺着六便士。毛姆当时正在以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为原型写一个故事,看到书评灵机一动,直接就叫《月亮与六便士》。
海明威读了约翰.多恩的《没有谁是一座孤岛》,“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就给自己的小说起个名字:《丧钟为谁而鸣》。
琼瑶的小说书名,总爱从古诗词里裁剪一些朦胧的句子,《在水一方》、《梦的衣裳》、《聚散两依依》、《心有千千结》、《几度夕阳红》。中国上古神话说女娲用五彩石补天,琼瑶反之,琼瑶用文字捅破少男少女潜意识情深深雨蒙蒙的天河。
世人都在拼命看,但也有人,用心看。“情绪不波动的人写不出来细腻的东西,不是半梦半醒的人处理不了错杂的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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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魏晋时期,出过不少顶级拉风的牛人,在那个遥远的“王有马,共天下”的东方“巴黎”年代,有个关键词叫“风骨”。曾国藩有8个字意会过风骨之意:内足自立,外无所求。简单讲就是心有江湖,内心富足;不拜干爹,不跪权威。冯唐补充说,真正有风骨的人,理解轮回,立如松。不羡慕谁盖写字楼,不斜视街上流行什么,夜深人静,独对孤灯,可闻松声如海。
曾看过一部纪录片,叫《宝藏女王》——弗利塔是一位可爱的西班牙老太太,一生有三个愿望:要有很多孩子;要有一只猴子;要有一座城堡。她的小儿子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将其一生拍成了家庭纪录片,越看越有意思——生命是讲究质地的——没有风骨的人生,岂能有好时光?
1991年,47岁的三毛在台湾荣民总医院去世。对于自己的过往,三毛说,“我这一生,丰富、鲜明、坎坷,也幸福,我很满意。”三毛父亲后来回忆女儿说,“我虽然心痛她的燃烧,可是同意。”
我所理解的“风骨”并不局限于男性的英雄之旅,也包括更女性的觉醒之旅,后者尤其才是更重要的部分。一个不懂得尊重女性的时代或是个人,无论你多荣耀,不管你多坚硬,能有什么“风骨”?会有什么“风骨”?真正的“风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每一次想念她,天上就落下一粒沙,后世的人们,把那里叫做撒哈拉——喏!多有风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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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回大年初三,在一处小县城跟一朋友去吃黄辣丁,我俩都不喝酒,只敢点微辣,可一上锅还是傻眼了:眼前是一片朝天椒的红海。瞬间想起来一句诗,“雨过青天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没敢吃几嘴,真惹不起,默念《金刚经》也没用。出门两个人就笑,孤单单的尘世咪喳小的俩人,不晓得笑些什么,就是想笑一笑。
人是需要有点儿风骨的。不说细雨骑驴,不说紫气东来,至少要有那么一点恍兮惚兮的幸福时光,不然真是很容易活成腌肉一坨,砧板一块,任由人性的欲火驱使着自己这100多厘米,在这宇宙长风里干出来一些根本不值得一干的事情。最便捷的去处,首推读书,再是自然。好处之一,是揣摩天地,习练眼水。希望终有一日妙乐盛开,入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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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喜读武侠,碰到“剑若飞凤,刀如猛虎,枪似游龙”这样的句子,就赶紧抄下来。抄得多了,慢慢就明显意识到这些东西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审美结构。
那时候过年还很热闹,至少在我眼里,它就还真是有点飞凤、猛虎、游龙的味道。从年三十前约一周开始:大扫除,磨豆腐,杀年猪,洗萝卜,舂米粉,炸酥肉,买炮仗,写春联……几乎就从未消停过。很多年后看到日本电影《深夜食堂》时还在想,要是谁能把老家过年那一幕拍成电影,不晓得多少人会看到热泪盈眶,唏嘘不已。因为那个恩怨爱恨的过年啊,就像是在为尘世里酸甜苦辣的人们暂时加一回冕。
乡下孩子的一生,先是“剑若飞凤”;浑身脏兮兮的,眼睛亮堂堂的,或许貌不惊人,但是天真好看。谁也没见过凤,更何况飞凤?大约就小孩子那种样子吧,嘻嘻哈哈窜来窜去的,每个乡巴佬都有八万四千可能。
然后就“刀如猛虎”了;身不由己去到攀比,力量,权力乃至暴力。知识也是一种权力哦!人家知道你不知道,一说你就迷糊,那不就是权力吗?人都有超脱现实和世俗限制的渴望,于是大家拼命获取知识以增加生存的筹码,尊严要自己去挣嘛,就跟老虎差不多;
最后才是“枪似游龙”。谁也没见过龙嘛,总之是爱过恨过,哭过笑过,来过去过,痛过悔过,最后都消失了,也不晓是否花好月圆,一世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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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中国的村庄,都会有三股力量陪伴着大家修养生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他(她)是“善的楷模”;TA不管说什么,大多数人会听。一个牛人,猛人,狠人,他(她)是“美的典范”;大家想像TA一样过日子;一个巫师、疯子或是傻子,他(她)是“真的判断”;TA们或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向大家展示了生命的另一种可能,以及有别于尘世逻辑之更大的因果——这也是儒(美)释(善)道(真)为何能扎根于每个东方人内心之原因——在一个大家庭里就会体现为父母(美)、爷爷奶奶(善)以及孩子(真)的血缘“铁三角”关系。
一人一事一物之所以好看,耐看,看不够:首先要能激发人的最高善;瞄一眼,发自内心喜欢,舍不得糟践,想要珍惜。然后美,端庄,值得热爱和敬畏;再然后真,价格合理,质地过硬,童叟无欺,经得起岁月考验。比如佛陀。比如高品质的生活。比如一个可爱的米桶,一看而知值得信赖与托付。
当一个人具备小孩子的纯真,老辈人的至善,并淬炼出真正入世之力量,中国文化称之为成人——一个有资格参加“成人礼”的人——大约就稍微有点儿风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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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读张岱《陶庵梦忆》,曾留下过一篇很有意思的序。序里说:
“一场热闹的梦,醒过来时,总想将虚幻变为实有。于是而有《梦忆》之作。也许明朝不亡,他不会为珍惜眼前生活而着笔;即使着笔,也许不免铺张豪华,点缀承平,而不会有《梦忆》中的种种境界。至于《梦忆》文章之高处,是无从说起的,如看雪箇和瞎尊者的画,总觉水墨蓊郁中,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却又琢磨不透。于澹心的《板桥杂记》也有同样的手法,但清丽有余,而冷隽沉重不足。”
这序里有好几层意思,恰在我写《事品》之时巧遇二三了:
一是关于梦;昨日夜梦,见自己曾相思成灾的姑娘跟一熟悉的男人一起跳弗兰明戈,不得不承认,他们很登对——醒来依然感觉得到嫉妒的小蚯蚓还在心里缓缓爬行——嫉妒哦!我之前竟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了呢。
二是“为珍惜眼前生活而着笔”;可不是吗?社区楼下孩子们的打闹声,如今听来,真好比天使们扑棱的翅膀。就连屋顶上搬挪物件的磕碰声,听起来也是心跳一样的亲切。想烦都烦不起来;至于“铺张豪华,点缀承平”,怎么舍得?一个眼神就能会意的,绝不多瞄一眼;一句话就能讲明白的,不再糟蹋二句。
三是关于“文章高处”;都懒得想!山和坟,谁高?人和字,孰重?看来40有40的益处,自动就进入了妙懂模式——年轻时反而悟不透——且总觉如今下笔处,都是一个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一钵一钵又红又甜的樱桃。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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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清时教授回忆跟南老(南怀瑾先生)首次见面,说他的名字是杜牧的一首诗,“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看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朱教授很多年以后提起,还开心得像个孩子。“这件事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怎么一听就晓得了?还写了出来。”这个自然科学家笑眯眯地说——我因此又一次想到2500年前那个印度人,他当初温和的话语,到底安放了多少苍生的灵魂——他跟一个修苦行的瑜伽士见面,对方问他:你说说看,你的法到底何处高明?他微笑合十说:我的法只求对人有助益,我不求高明。
我13岁那年离家出走跑去了贵阳,一个在客运站背背篓的清瘦老人看我一脸懵逼的样子,热心询问几句之后语重心长跟我说,孩子!回去好好念书吧,你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的。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老人叫什么名字,但是每次一想起来,我会很感恩,会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佛说去到彼岸——彼岸不是佛要求我们去什么地方,彼岸是我们各人有各人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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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纲老师首度以一己之力接手“碧桂园”商业战略策划的时候,碧桂园老板杨国强内心其实忐忑,吃饭时悄悄问:“王老师!万一干砸了怎么办?”王老师没看他,只说,“干砸了,我俩一起从这楼上跳下来。”临到签合同了杨国强身边的人还在劝老板说,“您悠着点,他只是一个记者而已,他懂什么?”杨国强说,“一个能将文章写到全国都知道的人,一定也可以让碧桂园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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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浩峰在《逝去的武林》自序里说,“人的特立独行,往往是他只会这个。”讲得真好!就跟写东西一样,心有牛魔王,就写不出安徒生来。大约,所谓“圆满”,并不是要你去改变世界,将苍生伺候好,而是要去完成自己,去做好你“只会”的那个。如果有一天,我出差回去,上帝问我,你到底会什么?我会说,我只会听从心音,做一些自己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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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王嘉《拾遗记》,“穷桑者,西海之滨,有孤桑之树,直上千寻,叶红椹紫,万岁一实,食之后天而老。”——我就在想他在魏晋南北朝时代那个生命状态——且看他如何写作:下笔就是“行万里而一息”,就是“大风吹沙如雾,中多神龙鱼鳖,皆能飞翔”,就是“有石蕖青色,坚而甚轻,从风靡靡,覆其波上,一茎百叶,千年一花”……他的世界跟大多数的人们不太一样,而我还相信他写的是真的。
我自己有个亲身体会:真正专注于写作的时候,人会变成液态,气态,甚至瞬间化为一束光,去往宇宙深处,去往玛雅年代,不会有任何时空障碍——或许,世界依然是太白成诗、悲鸿入画、伯牙抚琴、摩西出海的世界,世界依然年轻,依然生动可爱,老去的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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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冬天雪大,山山水水如梦如幻,人和村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少年时最喜这个时候立在家门口看围墙上的麻雀,好小哦,逗号那么大,像会飞的蝌蚪。从没见它们规矩走过一步路,总是小孩子一样跳来跳去。
有时看着看着,就能把自己也给看没了:感觉自己也曾经是一只小麻雀,常以清风为友,浮于尘埃之中,不影响四季,不祸害村庄,不贪嗔痴慢,不崇尚力量,不需要减肥化妆西装革履,不需要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这里不行了就飘到那里,那里不行了就飞到人们梦也梦不到的地方。
做过小麻雀就会知道有诸多好处:无有杂念。身轻如愿。魂重如烟。能享受虚空的恭维和草木的抬举。不恐高。血压正常,心脏良好。没有身外之物。没有户口。不用身份证。不用学外语。不用参加高考……不像那些沉沦于空气底部的人们,头重脚轻,血肉痴重,捏不稳灵魂,破不掉执念,干不过流光,碾压成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