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蜚秋:忆宋德珠
德沛梨园一代师 珠联璧合唱新词
功名显达峥嵘月 力挽狂澜衰病时
艺圃耕耘黄菊老 坛台设帐育新枝
惊人美誉传今古 绝代风流燕赵儿
远在四十年代初已经驰誉南北的四小名旦之一的宋德珠先生,原籍天津,毕业于北平中华戏校, 乃京剧界不可多得的人才。二十岁时即组班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极负盛名。晚年致力于教学,培育京剧后继人才,不遗余力,为保留祖国文化遗产作出巨大贡献。
我幼年时的上海,京剧戏院家家都演连台本戏,最受欢迎的是武打场面、大打出手、跟斗比赛和机关布景等等,只有极少数的一两家戏院接京角儿,演的是京朝派的戏。
之后,四十年代初,北平戏校的毕业生分批组班来到上海演出,有赵金蓉、侯玉兰、白玉薇、吴素秋等等坤旦,继之四小名旦之一的宋德珠也初次来沪挑班演出,一炮就打响了,几乎红的发紫。他演的武戏十分出色,戏路宽广,文戏能演《四郎探母》,武戏能演武旦应工的《百鸟朝凤》、《泗洲城》等戏。尤其是翻、打、跌、扑以及出手的功夫特别惊人。文戏且不去谈它,上海是武打戏的大本营,谁敢班门弄斧? 我是怀着好奇心去看了宋德珠的一场《金山寺》,使我既惊讶又佩服,印在我脑子近六十年至今难以忘却。
宋德珠扮白娘娘,一出场就把人震住了,作为一个男旦,身材这样好,颇为少见。他腰肢瘦小,身材修长,扮像秀丽,最难得的是脸上有戏,眉目间的表情,一举一动,无不令观众注目称赞。“荡舟”一场,白娘娘满面愁容,上唱昆曲: “恩爱夫妻难撒掉,因此上辛勤来到……”边唱边演,配上荡舟的身段,这全靠脚底下的功夫,因为水中行舟,特别要如流水行云,飘逸荡漾,尤其白娘娘在船头上场台口一个“蹉步”就到下场门台口,这一动作全靠脚脖子上的功力。特别是他踩着硬跷,腿是丝毫不能弯曲,难度是很大的。
演到水漫金山开打一场,这时白娘娘则换了一副模样,原来是个柔情女子,霎那间则为巾帼英雄,脸上显露了英武之气。他的十杆枪打出手,当时上海很少见。在踢环枪时,最后一杆枪,扮神将的下手将枪抛出台口的空中,而宋德珠却不慌不忙,站在上场门口,用左脚独立,右脚伸出台口以外将枪勾了回来,接着再反手接枪,右手掌心向外握枪,蹦起,双脚立定亮相,纹丝不动。这时全场像炸了锅似的,掌声雷动,直到换锣鼓一阵之后,他才微微晃动着身躯,如同风摆柳般的缓缓挪步,由缓到急,疾步而下,背影犹可看到他战胜后的喜悦心情。
宋德珠的武戏,内外行无不称绝。练功学武,是学戏的基础。无论学文学武的演员都要练习武功,然而练武不能太过分了,练的狠了,会坏嗓子,所以唱文戏的演员为了保护嗓子,往往不重视练武,而很多武生武旦也就没有嗓子。在京剧行里既有好嗓子、又有好武功的演员,几乎是凤毛麟角,所以宋德珠能文能武是很难得的演员。我看了他的《金山寺》以后,还欣赏了他演的《四郎探母》。这是一出唱做并重的戏,难度很大。看起来这出戏似乎好唱,没有什么难做的身段,唱腔也是普通一般的。其实不然,这是一出亮身份的戏,是不是名角,一上场就看出来了。虽然这出戏现在舞台上常见,是演员都演,但有良莠之分,许多演员演这一公主角色最怕僵,指手划脚、头动身摇,便大错而特错了。若为了解僵,又过于随便,像现代女郎穿上一套旗装,连旗步也走的不像样,更谈何人物形象?
宋德珠演这出戏,曾得过王瑶卿的真传,确是不同凡响。他本功是武旦,但他扮演公主这一角色,演的很文静,静比动更难,要做到静而不僵,更是不容易。
他是以武旦驰名,而能演《四郎探母》并且演的异常出色,故而令观众赞不绝口。当他在内场一搭架子: “丫头带路哇”,就博得“磕”堂好。上场时,那扮相之秀丽,身材之苗条,神韵气度之大方,单单走了几步,那台风便显出异彩,恰为剧中的人物身份。
至于唱的方面,字音和吐字也很讲究,由于他在中华戏校时,该校很重视昆曲的传授,有深厚的基础。唱腔也是遵照老传统的唱法,但有他自己的风格,新颖之处并不花梢,三刚七柔,恰到好处。总之,宋德珠的戏,能做到戏、艺、技的三结合,表现出高度的艺术水平和艺术修养,那时他刚从戏校毕业,一展才华,可谓是一支独秀,实属不易。他成为四小名旦之一,给梨园界大放光彩。
自从看了宋德珠的打出手之后,再看连台本戏的打出手就觉得乏味,没劲了。原因何在? 我认为京剧是立体艺术,要综合起来看,不能单纯追奇斗胜。看戏是欣赏艺术,至少要看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所以演员的修养的提高是极其重要的。通过演员的表演,提高观众的艺术欣赏水平,就更有重大的意义了。
宋德珠是尊师的模范,也是尊重传统艺术的模范,他在继承传统、发掘传统方面也是模范,为后学者树立了榜样。
我们戏剧界如果多出几位象宋德珠这样的人才,何愁京剧不能振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