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刘刚拿着一束鲜花走进小区,走上楼,敲门。当时天已经很晚了。小区的门已经用铁链锁住了。但给买主打电话,买主说可以钻进来。他来回晃了晃,还是打不开,买主说有个小门,可以从小门的夹缝中挤进去。他终于找到了,找到后高兴得几乎要饮泣了。于是他钻了进去,他像冬日的苍蝇一样搓搓手脚。

每天,刘刚骑着电动车,在大街小巷快速穿梭。大多时候,他拎着饭盒或饮水器水桶或鲜花或其他什么东西走上楼。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确认地址,然后用弯着的右手食指的第二个关节敲门。买主打开门,接过来,留下一声谢谢后匆匆关上门。刘刚送快递时候,穿着黄色的战袍似的快递员的服装,戴着金龟子一样的头盔。这时候,他就像从电影荧幕里走出来的大黄蜂。尤其冬天时候,穿得鼓鼓囊囊的,像是一个孕妇。

有时候他想,他们就像工蚁一样,与千千万万个像他这样的外卖员一齐穿梭在大街小巷,餐风饮雪。他们共同为整个城市提供粮草。他们是整个城市的辎重兵。

刘刚走到一家快餐店,店里的员工正在打包外卖。有时候刘刚会羡慕他们,起码有一个固定而温暖的居处,不像他们像蒲公英一样来回跑。但有时候他想自己也不错,可以纵情地观赏城市。他观察过城市的许多角落。这座城市很华丽,有许多城堡一样的建筑。道路也很通畅,可以骑得很快,他们要常和时间做竞赛。在一天里尽可能地多送几趟。

但他渐渐地不喜欢做这样的工作了,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路线,重复昨天的自己,重复地用弯曲的手指叩击着门。而且常有新闻说哪里又砸死一个快递员,哪里又撞死一个。他战战兢兢地骑着电车,常常避让着行人与车辆。但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这时候他将生死置之度外,认为自己的生命是坚不可摧的,一切都应该为自己让路,仿佛让渡一种重要的权力,虽然他也知道这微不足道,只是一个飞驰的影子,还会被人怀疑是漠视规则与道德的人。

这几天他常常遇到一个女子,她总是站在某个街角,像一朵鲜花,目光迷惘地看着前方。他问,你要去哪里,需要我载你一程吗。女子说谢谢你。于是他载了她一段,这时候,他的电动车上就既有外卖,又有一个女子了。刘刚问,你做什么工作。女子说,我是一个饭店店员。刘刚说,哪个饭店。女子说,我在铁锅一居。刘刚说,我去过那里,但没有看见过你。女子说,因为我们不认识对方,所以见多少面也不记得。刘刚说,你说得有道理。过一会他又说,不过我这几天有很多次看到你一个人站在街角。女子说,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每一个路口都好像是正确,但同时也包含了错误的可能,如果我随便走一条,我就会延误上班的时间。于是刘刚和女子约好每天由他来送她。于是刘刚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刘刚本身也在燃烧。他热烈地渴望着那一段并不遥远的道路。他安安稳稳地驾驶着自己的电车,像是白马王子驾着自己的马,驮着自己的公主。

他了解到,女子叫林可,喜欢清洗碗筷。她在散发出浓郁清香的洗涤精的汪洋中,感到自己的人生也可以变得芬芳洁净,可以洗尽所有的污浊,可以像擦过的碗一样明亮一样光可鉴人。她可以在生活中扬起清芬。他有时候去饭店拜访她。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认真清洗层层叠叠的碗筷的样子,心中充盈着感动与喜悦。他想要和她一起洗碗,想要和她纤白的手指触碰。她是那么专注,所以过了很久才发现他。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像是刚成熟的桃子。她问,你来接单吗。他点头说,是的。我想接你回家。过了一会他又说。于是她坐在他的电动车上,她的后面是外卖箱子。她和他距离很近,他可以感觉到她的芬芳。像是一朵玫瑰。他终于可以明白她对于洁净的渴望了。

这天他出门时候就感觉一阵异样,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他驾着自己的坐骑,在马路上行驶。他没有看到林可。他等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见到。他感到一阵失落。接着下起了雨。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而只有每日的相遇将他们维系起来,让他们共同度过一段并不很长的时光。在这样的时光中,两人切入到对方的轨迹中。雨下得霏霏微微,仿佛是他的心情。一种惆怅与担忧在他心中蔓延生长。他去了一趟铁锅一居,人们说她昨天还未下班就走了。刘刚问,她的身边有其他人吗。众人摇头说没看到。

刘刚一单单地送外卖,感觉生活黯淡无光,不过还有一丝沉甸甸的希望压在心头。在路过大街小巷时候,他发现许多和她相似的人,但近看又不是。仿佛看到一群假人。真的人脱离了存在的语境,去往渺不可知的远方。

晚上睡觉时候,他半天睡不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在睡梦中,想起多年前一个女孩的脸。那张脸他梦到过很多次。是同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的女孩。他记得那时候她家养了一些花草,用喷水壶朝上面喷水。他很喜欢她的喷水壶,喷水壶的样子很像蓄势待发的螳螂。他用喷水壶为她家的花草浇了很多次水。一天晚上,他在她家门口台阶上发现了一只红色的虫子,有很多细细的肢体,他感到十分惶恐。她说,这是蜈蚣,接着用鞋踩了它一脚。还有一回,他正在和她玩耍,父亲开着车,问他去不去水果批发市场,他想去,但又有些留念,他。他说,等我回来再一起玩吧。巨大的西瓜、苹果与梨都发出清新的香味,上面都仿佛映着她的面容。终于回来了。但当他回来,她已经回家了。他回来时一直在想,她去了哪里呢。就像后来的很多事一样,一旦中途停止,就难以回到当初。他醒来时候,还以为自己是从童年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一种巨大的现实与梦境的撕裂感统摄了他。他分成了梦境与现实中的人。他是被分成两半的人。

那个女孩的形象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变得愈加清晰了,从记忆海底浮上来,面对着他微笑。他试图用手打捞,但破碎了波光。过一会才又变得清晰。他回想自己的记忆,总是零零星星地泛上来,好像一些拼图。但总也拼不完整。有些是气味,有些是色彩,有些则是声音。它们有时候会发出特别的光亮,让他时时留心来时的路。

他怀着热切的期待从床上爬起来,感到一丝寒冷,身上有些打颤,他多穿了一件衣服。坐在电动车上,觉得自己也许更像中世纪的骑士一些。拧动车把,他飞驰过一些街道。一些店铺还没有开门,路过便利店、服装店、五金店,他感觉好像路过了整个世界。快要到达路口时候,他放慢速度。他从来没有骑得这么慢过。这一次还是让他饱尝了失望的滋味。一整天,他都显得没精打采的。他的生命近于枯萎的花朵了,缺少水的灌溉与滋养。生命在于败坏。

因为没有希望之光的照耀,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竟也觉得时光易逝。直如同到一些节日或者重要的纪念日的到来,他才会想起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好像天荒地老一般。他逐渐开始喜欢自己搬运东西时热汗淋漓的感觉了,那种汗水嘀嗒在肉体上的感觉如同雨露嘀嗒在田地。而且,汗水也是他存在的一个证验。他由此知道自己是确凿活着的。当他走到街上,他可以看到很多人并未活着,他们只是在借用一段通用的光阴,为自己的生命增添一些无谓的省略号。

除此外,他总是走神,即便在上级传达指示的时候,他站在那里,上级激励他们认真工作,就像给瘪掉的轮胎打气一样。这样的话大同小异,他可以背下来。因此他不想要听,他的身体和心魂相分离。他虽然身在这里,但已经去了逍遥自在的乐土。当上级说起一些其他事的时候,他依然沉醉于自己的思想中。于是他常常问其他同事,刚才上级说了什么。他常常敲错门,面对愕然的屋主,他连忙说抱歉,在屋主关上门之后,他大笑不止。而有时候,他没有认真看送餐的地址,自己竟也能阴差阳错地送到正确的地址。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全然地让自己飞翔在超越常规的天空中,虽然这样可能被认为是癫狂。

他常常去铁锅一居,在厨房周围像鹫鹰一般盘旋。但他看不到她。对于她的不辞而别,人们并不感到惊奇。过不了几天,人们就会忘记她,好像她从来没有住在这里一样。

对他来说,生命变成了一种可以任意施为的事物。可以在画布上面任意涂鸦,随意地修改生活的程序。每一种都会有不同的快乐。像是玲珑宝塔一般。

他像往日一样一边在路上行走一边蒸发着体内多余的水分。他感冒了。也许因为他已经很有些冷意的傍晚只穿了一件单衫,也许因为长久的疲惫,睡前吃了一袋辣片,第二天就觉得不舒服,而后他还一连吃了两顿辣火锅。辣椒微末渗入嗓子,使他的嗓子疼得很厉害。就像有人用木头在他的嗓子里钻孔,因此生出剧烈的火来。他一点也不想和人说话,偏偏在一天和一个好久未见的朋友同行,朋友问了他许多话。他不得不用沙哑的嗓子回答。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水,嗓子略略湿润。然后开始剧烈地咳嗽,牵扯着嗓子疼。他的整个身体像是废弃的轮胎,或发涩的陈皮。

他忍受着身上的痛苦,像是忍受着某种酷刑,并试着与这样的痛苦和平相处。这样的痛苦并未在身心上达到极致,而只是浮在表面的渣滓。虽然痛苦试图侵占他身上的领地,但他毫不畏怯。他反而主动地迎战,像是堂吉诃德与风车宣战。他用沙哑的嗓子高声说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个坏掉的风箱。他也想起忽明忽暗的灯光。但这使他感到很少有过的快意。

他快速地飞驰,穿过许多次绿灯,并在季节的红灯下等待。经过那么多次的穿梭,在骑电车方面,他已经技近于道了。他在来往的车辆中游刃有余地穿梭往来,又快又稳便,而且总能化险为夷。他可以从高架桥上飞下来,落到公交车顶,而后又驶到面包车顶,小汽车顶,最后降下来。还有一次他滑过正在疾驰的重汽的底部,漂移到常人难以挽回的边缘。即使闭着眼,他也能够听出车辆的方位,辩出究竟是红灯还是绿灯。他甚至可以将身子颠倒过来骑车。在交织的车辆之网中,他像是钢琴大师一样随意地用车把与车轮演奏出一曲天真烂漫的曲子。他放浪自己的形骸,上天入地,甚至能在海里行驶,但总能毫发无伤。他并不感到劳累,在行走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呈现另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里面有爬行缓慢的树獭,有快速游走的龙蛇,还有震荡大地的大象。还有青山绿水,泛出美丽的波光。

然而一旦感冒,他的耳朵以及诸多感官不再灵敏,像一只坏掉的仪表。他睁着眼睛,认真地抓住车把,在街道上驰骋纵横。一不小心,他撞翻了路边的一摊水果。苹果,橘子,梨还有珍珠一样的葡萄滚落在地。红红绿绿的,构成一条鲜艳的地毯一样的路。店主走出来,拦住他,和另外两个人围住他,五六只胳膊推攘着他,让他赔钱,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也没来得及做出相应的表示,就狠狠地挨了揍,拳头像冰雹一样落下来。周围人问怎么了,店主摸着脸上跳动的横肉说,他想抢劫我的水果店。光天化日之下,他就想抢劫我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久的水果店。他根本不知道我为了维持自己的生活做了多大的努力。多大,他一边说一边揍着刘刚。就像这拳头这么大。努力,奋斗,拳头砸在刘刚身上,发出钝钝的声音。

刘刚无力反击,也没有力气争辩,他的脸上沾了血,眼睛也肿着,疼痛在全身蔓延,如同疯长的水草,攻占了他的全部身体。别打了,打死人了。人群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过来,像是砸过来的石头。他听起来很熟悉。刘刚挣扎起来,骑车飞过人群,寻找那女子,却不能发现。他感到一阵怅惘。不过他又重燃了希望。他想他们远未分离,而只是暂时的告别。他凭借本能知道她就在某个近在眼前的地方。

感冒愈加严重,他只感到身上发冷,摸摸额头,有些发烧,也许是因为手太冷了,他搓搓手,一只手更其凉一些。他谨慎地骑着电动车。回到家中,他的眼睛红彤彤的。躺在床上,每每将自己咳醒,隔一会就咳嗽一声。嗓子仿佛在热切地呼唤着什么,痒痒的,总要经过一阵咳嗽才能缓解。好像身体内部埋藏着一个巨大的诱因,一个炸弹。咳出心肝肺,咳出灵魂,咳得身体空虚七窍生烟。全部的身体仿佛都是为了掩住一声剧烈的咳嗽,像是全部丰腴的果肉都是为了包裹果核里的宇宙。

他知道一定是某件事发生了故障,这件事与身体没有多大关系,而更多的是关于思想或精神。这样的思虑阻碍着他,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头,但一旦被注意到,就会被不断放大,胖大海一样膨胀,逐渐充满整个心房。其他事物都难以与之形成抗衡,并被容纳进新的范式之内。改变他的人生轨迹。

他走进一家门诊,向医生诉说了自己的病情,就像向亲近的人诉苦一样,医生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桌子上放置着几本关于医学的较为古老纸页薄脆的书籍,他记得从前姥爷家里也放置着一本较为古老的题着赤脚医生手册的书籍,皮子暗褐。墙上贴着人的经脉骨骼图,安置着几张床,医生慢条斯理地用温度计、听诊器为他制造了一个医学的空间,让他服从自己的内心,如同观察流水一样观察自己的内心。病毒率领三千士卒攻占体内。医生问了他几个问题,像是人生中最需要决断的选择一般。于是他在综合考量之后,选择了输液。这样的考量如同智能机器人一样将各种可能的结果在很短的时间内推算出来,从此时一直到死去而后选出的最优解。他将身子半靠在垛得很好的如同城墙一般的被子上。医生也半躺在一张床上,两条腿搭在一起。打开电视机,正演着周星驰的《济公》,周星驰的电影和卡夫卡的小说有一些相似之处。他看过一遍,再看也还是觉得好笑。虽然他不喜欢将一部电影看两遍,他想起以前用VCD看碟片,可以反复观看,任意颠倒时间顺序,还可以从后往前看。综合运用倒叙,插叙等的叙事方法。他感到人生的重复与赘余。世事回转,但并无多大不同。

他望向诊所的玻璃门外,发现对面也有一家铁锅一居,而且更像是她所工作的饭店,也许他一直寻找的都是一家错误的饭店,这家才是她真正的居处。她像变色龙一样善于隐藏自己。他拔出针头,任针管药水淌流在地,径直走出去,医生问他做什么他也不答。玻璃门在他身后来回摇晃着,带动着玻璃中所反映的事物也来回摆荡。事物与事物的镜像在冲突中突然走向和解,门突然停止了自己的摇晃。他冲去铁锅一居,打开门,客人与服务员正在达成某种神秘的协议,这样的协议不足为外人道,甚至双方也并不大知道,但他们默然遵守。一方要保证另一方的食物安全与服务质量,一方负责品鉴食物并掏出银两。一个服务员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想去厨房。他又走了几步,又有服务员问他要什么。他说什么也不要。这里的服务员都穿着以黑色为基调用红色做点缀的衣服,像是古代的捕快。他闪过他们,但他们越来越多地涌现出来,他从来不知道一个饭店里会有这么多服务员,使他通往厨房的路显得无比艰难。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但每向前挪动一步,就又被潮水一样的人群挤回三步。慌乱的情绪、拥挤的人群、狭隘的过道、陈旧的空气让他难以站定,他滑倒在地,一直滑到一个坡度较小的坡底。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圆桌下面,周围是圆柱一样粗粗细细的腿。圆桌上很多双胳膊与筷子互相交叉,环绕,还有脆皮酸奶、腊八蒜、酿皮、大刀牛肉、一大锅焖面。这时候他们似乎也感到一丝异样。他们都面面相觑,而后一起看向桌底。于是看到他。他和他们目光相对,像是不小心被人看到的老鼠,他忽然感到疲倦,这样的疲倦像风一样穿透了他的身体,好像是和他历年风吹雨打的辛劳、落寞失意的境遇的一个清算。人们呼唤他,但他觉得人们距离他很遥远,就像地球到月球的距离。有人将被油浸染的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还有鼻息,那人说,顺便将自己的手在他的鼻子周围擦了擦。他想咬他一口,但他实在太困了。他不能采取任何有利于自己的举措。不知道多久以后,他感到自己被抬了出去。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店门口的一张沙发上,天已经有些晚了,客人陆续离开,人的声音也变得轻微,好像秋日被风扫落的黄叶。他坐起来,感觉自己也要被秋风卷走。秋天秋叶落片片。是一何凄美的景象。

第二天他骑着电动车,在秋风中不断地咳嗽,车座后面是外卖箱,疾速穿过绿灯照耀的街巷。忽然有个人在向他来回招手,像一面被风吹动的鲜艳旗帜。他骑过去,心潮越来越激荡,原来是林可。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衣服,红色的半袖,红色的短裤,黑色的皮鞋。手里拿着一袋感冒药,递给他,记得要按时吃药。他问她,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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