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灯
——我记得,你来的时候总提着两盏南瓜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提着南瓜灯,而且那么精巧,手艺那么纯熟。南瓜灯里的两个孔,像极了人眼,光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问。他从来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更愿意和我谈其他的一些事。
他说,本雅明的论述沁人心脾。他的生活就像一场梦。他就像一个标本收集爱好者。我说你是一个哲学爱好者吗。他说谈不上,只是偶尔一看。
他说,战国策是一部沉默之书。虽然里面众多辩士纷纷攘攘地提出自己的主张,但终究还是归于沉默。像范睢见逐于蔡泽。我说你的历史知识倒是不错。
他说,随着宇宙的坍缩,无序度将会减少,人类将在出生之前死去。我说这个我倒是不大懂,不过我还是很乐意去理解,如果你能稍微做一些解释的话。
他总是和我聊诸如此类的话,我有时候懂得,有时候则毫不明白。应该承认,他的知识很渊博。或者一个爱读书的人。鉴于此,有人叫他π。
π每隔三个星期来一次,不多一天,不少一天。每次都提着两盏南瓜灯。南瓜灯是镂空的,里面装着什么则全然不知。从外面望着黑洞洞的。没人知道他去往哪里,也没人看到他走过回时的路。
渐渐地,人们将他的到来当做一种指示,甚至值得庆祝的节日。人们会坐在街头巷口等着他的到来,一时万人空巷。如果有人因为一些事而没有见到他,那么就会认为是自己的损失,并认为自己在接下来的三个星期中可能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π总是那么温和,像是从不知晓生活的烦恼,从不被烦心事所搅扰。他徐徐地讲话,话语中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如痴如醉,但他从不高谈阔论。因此有人认为正是他惜字如金的谈吐方式让他的话语饶有意趣。
据我所知,有许多女子倾心于π,一提到他,她们的眼睛里就冒出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憧憬,语调也变得婉曲起来。有人旁敲侧击地问他的婚恋状况,他也并不正面回答。因此有人猜测他的情路坎坷。但并没有得到确凿的证据。
人们不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可能是一个接受了巨额遗产的纨绔公子,有人说。
但有一件事让他的声名受到了玷染。一天他疲惫地走过来,身上染着些微的血迹。人们不仅从他身上闻到了疲惫的味道,还闻到了血的味道。
或者是一个屠夫。一人大胆猜测说。但立即就被众人否定,你在说什么,瘪三,你以为你祖上是屠夫就了不起啊。那人低头不敢言语。
虽说如此,自此后人们对他的形象还是多加了一番注意。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衫,留着短发,手里偶尔会拿一把扇子,吊着青绿的玉石扇坠。走路轻轻款款,很有些风雅。两盏南瓜灯闪耀着光华,尤其在夜里。像两只猫眼。散发出馥郁的香味。
一天他走到我面前,在一旁放下南瓜灯,对我说,我们下一盘棋吧。摆开棋枰,他气定神闲地挪动棋子。下了一半,他推开棋,说,今夜月明星稀,宜游步庭外。于是我们放下弈棋,同去玩月。等到月华被乌云遮蔽时候,我们再次回来,我说,还要再下吗。他说,已经是下完的了。我再看了一会才明白果真是终局了。
没几日临县传出消息说数人失踪,又几日有人在河边发现无头浮尸数具。许多人惊怕起来。大人叮嘱孩子,男人嘱咐女人,恐惧如疟疾疯传大地。
他照旧每隔三周来一次。有一次下着瓢泼大雨,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灯。在晦暗的天光中,他的南瓜灯明亮如红血。有人问他点的是什么油。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向我,说,我们下一盘棋吧。我没心绪下棋,就说,找不到棋子了。他说不要紧,我们下盲棋。我们坐下来,我执黑先行,过了半时辰,我问他,你的南瓜灯做得真是精妙,能送我一盏吗。他说,胜负已分,不必再下了。说罢提着南瓜灯就走。南瓜灯摇曳着红色的光亮,使他厕在伞下的形影变得模糊。
由于能力出众,π被警方请去参与无头尸体案件的调查。他引导警察在一片蓊郁的森林里发现几棵空心树,空心树中扔着几颗鲜血模糊的头颅。从利落的伤痕可见犯罪分子的刀法相当纯熟。一晚,受不明袭击,两名警察失踪,他也身受重伤。人们都以为他这次无论如何是不会来的了。但没想到他还是来了。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拎着南瓜灯,一瘸一拐地走着,肩头上还立着一只鹰,那只鹰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爪子紧紧攥住他的肩膀。人们聚在他身边,问询他的伤情,给他送来食物,替他按摩。他说歹徒是凶残的,前路是坎坷的。因此他训养了一只鹰。说到鹰的时候,鹰仿佛也知道在说它,因此点点头。众人就都笑了。人群渐渐散了,他对我说,这次任务紧急,就不能和你对弈了。我笑着说,祝你工作顺利。
过了几天,警察来到我的住所搜查了一遍。我说,你们找错了。警察说,你这样说好像知道一点线索的样子。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警察从我的卧室里搜出一把尖刀,一个满嘴胡碴的警察问我,你用这刀做什么。我说这几天世上不太平,我用来防身。我们可以带回去检查吗。我说随便。临走的时候,他们在屋外发现一只流浪狗,狗朝他们吠了一阵,他们弯下腰作势要捡起石块打狗,狗夹着尾巴跑了。这里时常有小动物吗。警察问。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随口说,有吧。
说实话,在弈棋方面,π和我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我们并不单单是下棋,还通过棋传达一些不为别人知晓的话。如果说这桩案子的知情者不超过两个人,那么这两个人就是我们。但在面对警察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说。更确切地说,我失去了说话的欲望。警察总是关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那样不会对他们有很大帮助。
失踪的人越来越多,尸体也不断从水面漂出。远近地方人心惶惶。大家早上互相问候,你还好啊。还好。在这样的时候,大家更乐意看到π,仿佛他是安全的保障,是一座给人温暖与希望的岛屿。人们问他现在还在警局帮忙吗。他说不方便说。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提着散发出慑人光芒的南瓜灯,讲些轻松的话。
他说,六贼戏弥陀的时候,哪一贼闹得最凶。我说意。他说你是了解我的,正如我了解你一样。我笑了,他也笑。
他说,呈扇贝状的玛德莱娜小点心蕴藏着记忆大海的回声,因此一石激起千层浪。我说,就连玛德莱娜,也是易逝的,不舍昼夜的。
他说,单连通的三维闭流形与三维球面同胚。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说,世界上我们不懂的有很多,一知半解的也很多,知道的却很少。
人们大多时候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说,π先生,说一些有意思的事吧。π引用柏拉图的洞穴理论说明大家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不自由的,甚至以影子为实体。那么我们都不过是一些影子?有人问。π说,大家注意安全,时候不早了,我先去了。大家依依不舍地将他送到巷口,与他挥手作别。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人说在夜里看到一个人飞檐走壁,有人说听到一群响马贼经过时发出的枭叫。警察又来了几回,并未发现丝毫线索。我问他们可否从我的刀上有所发现,他们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说如果没有的话就还给我好了。
之后我才知道他会吹箫,那是我破例获得允许去看他的时候。他双手执箫,心神凝一。吹得气韵悠扬,缠绵悱恻,如泣如诉。每当吹箫的时候,他就身穿一袭胜雪白衣,澡雪精神,一气如注。
后来π再没有出现过,三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世上再没有他的消息。
在那之前的某一天,我上街时候,转进菜市场,买了一只南瓜,在五金店买了一把新刀,又在超市里买了一些液体。回到家后,我用刀在南瓜顶上开了个小口,将里面的瓤刨去,又在侧边挖了两个孔,将荧光颜料与双草酸二酯(CPPO)溶于溶剂的溶液混合在一起放入其内。但我做不出像他那样的效果。我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但我还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做了一回实验。只有将液体灌入剖开的人的头颅与五窍中,才会发出那么璀璨而凄迷的光。
完整的对话或许是这样的:
——你来的时候总是提着两盏南瓜灯。
——你错了,那不是南瓜灯,那是人头。
当然,这是我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