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版的《出埃及记》|有个远方叫河湟系列

王伟章

《出埃及记》是《圣经》中一篇。讲述了先知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摆脱埃及法老统治,出走上帝应许之地——迦南的故事,时为公元前1450年。许多研究者认为,今天,生活在云贵高原、横断山脉的羌族、普米族、彝族、哈尼族、拉祜族、基诺族、傈僳族等民族的史诗都在证明,河湟是多元文化的集散地和派生地,许多民族就是从河湟“派发”出去的。时间也在距今5000年的黄帝时期、4000夏朝以及3600年前的商朝,演绎出一个中国版的《出埃及记》。

一个景颇人的寻根之旅

李向前是景颇人的儿子,孩提时阿公牵着他参加景颇族的节日——“目脑纵歌”,一路上给他讲古,说他是“太阳鬼”的子孙,说景颇人是中国西部最早开盐矿的人,老家在北方寒冷的“天然平顶山”大草原,“木拽省腊崩”的日月山是景颇人的发祥地,阿祖为了寻找水清草绿、好吃好喝的地方,挎着长刀,吆着牛羊,追着南飞的大雁,沿着奔腾的大江,辗转迂回,历尽艰辛,迁徙万里,终于落籍滇西的怒江西部。

后来阿祖死了,巫师唱着古调送魂,撵出一串地名:贡山、木里、贡嘎山、康定、泸定、马尔康、格刀、邦达、八宿、囊谦、茶卡、日月山……说是要把亡魂送回遥远的北方老家。

李向前凝望着景颇族的图腾——“目脑示栋”,高高的日月柱上绘着祖先曲曲折折的南迁之路,阳光射在两把交叉的开天辟地的长刀上,闪烁着太阳神的身影和雪峰的圣光。他盯着层层叠叠、巍峨苍茫的群山,盯着掠过头顶的雁阵飞进西垂的紫日,不禁发出天问:“我们景颇人的老家究竟在哪里?哪儿是我们景颇人的根?”

他想解开这道千古之谜,他要破译“目脑示栋”图腾的内涵,他立志要掀开笼罩着高山峡谷的这一层层迷雾。

壮年的他终于盼来了机会。2002年7月30日,“景颇寻根考察队”一行五人,沿其“送魂路线”追溯到“北方老家”——“木拽省腊崩”,走完了景颇先民近万年才走完的漫漫途程,确认了景颇先民是来自“木拽省腊崩”——今天青海的河湟地区。

很难想象,他们在青海河湟地区见到了梦幻般的天堂。沿湟水逆流而上,在这条长达300多公里的河岸,不但城镇密布,物产丰富,而且山水风光旖旎,文物古迹众多,宗教圣地林立。自然景观显示出的古老、纯朴别具一格,以及丰富的文化遗存、古老的宗教文化和多彩的民族风情,构成了一条令人神往的民族风景长廊。

在经过梦幻般的十天考察后,他们相信,这里就是景颇族的仙乡故土,在与青海人的交谈中,他们又引入了一个重要的话题——羌族。

羌族,一个被忽视了的东方大族

羌,中国古代西部的民族。戎,古代兵器的总称。羌戎泛指我国古代西北部的少数民族。汉扬雄《长杨赋》:“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眥,闽越相乱。”唐王昌龄《箜篌引》:“卢溪郡南夜泊舟,夜闻南岸羌戎讴。”这两位诗人,大概是上国心态,将羌戎描写得如此不堪。

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曾说过:羌族是一个向外输血的民族,许多民族都流有羌族的血液。羌族伴随着中华文明的每一个脚印一步一步地从上古走来,它远远早于汉族和藏族,是中国大地上最古老的民族,也是世界范围内最古老的民族,一个被历史和人们忽视了的东方大族。

在神话学家眼中,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到王母临汉、黄帝创世,大禹治水、精卫填海……每一个中国人坚信,躲在神话故事背后的,就有羌人的身影。

相传,伏羲女娲避洪水躲至昆仑亦是躲至母体,而洪水泛滥亦是母体破胎而出, “河出昆仑”证明中国人来自河湟的隐喻。《史记》说:“禹兴于西羌。”南朝宋裴《史记·六国年表序·集解》引皇甫谧《帝王世纪》语:“孟子称禹生石纽,西夷人也,传曰'禹生西羌’是也。”明确禹属西羌。

蜀与禹,都从虫。实际上,在甲骨文里,蜀字有二十多种形式,无论是哪一种形式,字的上方都有一个大眼睛,下方是一个弯曲的身体。最早的蜀字是没有虫字的,虫是后来演化出来的,金文时期将它固定起来,然后直到汉隶才把它拟定为现在的蜀字。《华阳国志》中有着这样的记载:有蜀侯蚕丛,其纵目。蚕丛,即蚕丛氏,是蜀人的先王。古代蜀人的先祖名为蜀山氏,一种观点是:蜀山氏与后来的蚕丛氏最初是从岷江上游兴起的。

在甲骨文中,“夏”是一个长有巨眼的男人。蜀王最初的形象有可能就来自于夏禹。三星堆出土的“凸目”人像就体现了夏禹和蜀王最初的影子。

在夏代及其以前的相当一段时间内,青甘川一直是羌人活动的地区。羌族作为西部的重要部族,在距今约三四千年左右,当印欧人大量涌入新疆一带,幸亏青甘川羌人的大发展,有力地阻挡了东迁和扩张的印欧人。印欧人带来了金属器、文字、马和车,受印欧人文明熏染的羌人成为亚洲东部的强人。黄帝就是最早造车、乘车的人。

羌,长期占据早期中国舞台的人

羌即是“羊”、“人”二字的组合。故《说文》曰:羌“从人从羊”,释为“西方牧羊人”。

广义的羌是指中国西部的牧羊民族,狭义的羌就是那些把羊从中亚带到中国的人。从古文的羌字中可以看出,远古时期羌族拥有相当高的畜牧业生产水平。

羌族群甚多,史载“凡百五十种”。在今青海、甘肃、陕西地区的有:先零羌、烧当羌、钟羌、勒姐羌、当煎羌、罕羌、且冻羌、沈氐羌、虔人羌、牢姐羌、卦养羌、彡姐羌、烧何羌、巩唐羌、当阗羌、滇那羌、黄羝羌等。在今新疆则有西夜、蒲犁、依赖、无雷、葱芘、白马、黄牛、阿色等。西藏有发羌、唐牦。在内蒙古有南山羌。而西南地区则有牦牛羌、白马羌、参狼羌、青衣羌等。

顾颉刚教授在《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羌族》中提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炎黄首先是羌人的祖先,然后才是华夏族的祖先”,“不仅以炎帝为宗神的古代羌人生活在今青海祁连山南北河湟之地,而且青、甘、陕、川一带,主要是炎黄部落联盟活动,成为华夏民族的发祥地”。

在顾颉刚看来,古代的羌族是一个非常大的民族群体,整个中国西部基本上都是羌族。黄帝是羌人,炎帝姜姓,也是羌人。中国西部基本上都是羌族及其后代的分布地域,它有一个从北往南发展的历史。

羌人长期与周围的土著民族融合,逐渐形成吐蕃、苏毗、氐、羊同、彝族和藏族及域内外诸羌等新的族群。

英国汉学家李约瑟在总结羌人对中华民族重大贡献时指出,在中国文字中许多表示好或者相当于这个意思的字和偏旁,如羊、祥、羹、馐、善、义、羲等,都曾与羌人有关,是对羌人文明崇拜的反映,也是华夏文化初源的遗存,意味着羌人确实创造了最初的华夏文明。

夏河与大河家

夏河是甘青交界、黄河上游的一条支流。夏河水源于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流入甘肃境内临夏回族自治州夏河县。临夏以紧临夏河得名。临夏境内曾设大夏县,临夏地理上属于河湟的一部分,夏河县是著名的藏传佛教拉卜楞寺所在地,曾是枹罕羌活动重要的中心区域。

顾颉刚弟子李文实先生于《夏禹传说与大夏地理》对夏字给予绝妙的解释,引起了我对临夏地区地名的关注。他说,藏人(即羌蕃人)称汉人为“嘉”者,或源于夏代,也就是羌人与夏人共处之时,按“夏”的读音而形成的,“嘉”即“夏”之译音。

积石山县大河家是黄河流出青海接纳的第一个城镇。张承志在他的《大河家》一文中写道,大河家是一处黄河渡口。黄河年年放浪在大西北的黄土高原之间,大河家便渐渐地成了它的必经之地。它恰像那种地理教师不懂的、暗中的地理枢纽;虽然偏疏贫穷,不为人知,却比交通干线的名胜更自然更原始,不露痕迹地沟通着中国。

大河家作为地名,很多人认为是汉语,其实完全是一种误解,它实际是大夏的转音,大河家、党项是大夏的不同音译。

夏河、大河家之名化解了我心中的困惑,无意间揭开了古老中国历史的秘密。正如张承志所说,这些地点,一旦了解多了,熟了,就使人开始依恋。半年一年久别不见,特别是像我此次离开祖国两年之久后,从归国那一瞬起便觉得它们在一声声的呼唤。这种呼唤,听不见却感觉得到,在尚未立足脚跟放下行李前,在尚不能马上去看望它们之前,该先在纸上与它们神交。

大胆设想,最初以夏河为区域的羌人(禹夏,可能包括黄帝)东移,迁土于华,夏化华,形成了最初的华夏人。夏衍生出夏河,华衍生出华山,后人指夏是高度文明的地区,华指被夏文明高度浸润的人。禹夏、华夏,以至大夏,曾从黄河河曲迁徙到宁夏平原建立大夏国,史称西夏的党项羌曾一段时间活跃在夏河及大河家地区。

古老的大河家镇与青海民和县官亭镇喇家遗址隔河相望,无疑开启了大禹故里的秘密。

揭开大禹治水的玄机

洪荒神话是古代先民对于远古生活的追忆和描述。洪荒神话不仅在世界各地以故事的形式流传下来,而且基督教的《圣经·旧约》中更把它作为上帝神谕神秘化了,实际上,这些洪荒神话都在重复着一个母题,它就是人类世界的生而复灭。

4000年前,一场地震袭来,夏季降雨与融雪重叠形成洪水,将积石山下一段古老文明彻底冲毁。喇家遗址十分难得地保留了史前古地震、古洪水等多重灾变遗迹,揭示出了4000多年前因地震、洪水接踵而至把“羌人村落”彻底摧毁的过程,直观地再现了当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

在这座遗址中,无论是窑洞式的聚落形态、特殊的地面建筑、聚落外围的宽大壕沟、区域中心的广场和祭坛,还是礼仪用的玉器、巨大的石磬、精美的彩陶和漆器、成组合的生活陶器、房址里的壁炉等等,都有力地证明了这是一处新石器时代的巨大聚落,当时已经进入初期文明阶段,或者已经出现了王权或其雏形。

什么情况下才能筑坛?什么人才有权力筑坛?祭坛作为国家的圣坛,只有王权确立,由王者决定才能筑坛。把喇家遗址上的大型祭坛遗址与出土的黄河磬王、大型玉刀等重器联系起来,应当肯定的是,这是王之坛,是国之坛。

“黄河磬王”作为一件被赋予高贵地位、象征王权的神器。这件神器在象征军队指挥权的巨型玉刀和财富标志的玉璧等重器的簇拥下,那种显赫和威仪的确令人惊叹!

我曾对4000年前喇家地震、洪水等多重灾难痕迹研究后最早提出,喇家就是中国治水英雄大禹的故里。为什么这么讲呢?“禹锡玄圭,告厥成功”,喇家或许就是禹都所在。

中华文明在后来为什么没有在这里得到进一步发展,或许有许多原因,但我认为,正是自然环境和人类需求的增长,而洪水恰至,文明产生了物理上的溢出效益,青海先民与他们创造的文明一起,顺流而下,从此流向了东方,成就了东方。而这个文明点就是从河湟肇始,在仰韶扎根,在二里头勃兴。

中华文明的源头或许就是这些东迁的羌人先民,燧人氏、神农氏以及大禹无疑是他们进入新的文明形态的真实历史记录。

古羌文化迁移之路

南京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吴庆龙博士及其研究团队在Science上发表文章,认为公元前1920年(也就是3870 a BP;a代表年,BP代表距离公元1950年)青藏高原东部的一次强烈地震造成了堰塞湖的形成,随后堰塞湖的溃决引发了黄河中下游流域出现特大洪水,大禹的成功治水进而开启了夏王朝的建立。

专家从甘肃省乌鸦洞中采集了4根石笋进行年代测定以及氧同位素(δ18O)分析,石笋记录的年代与之前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所推断的夏朝开始的时间一致,一定程度上支持了洪水事件以及夏王朝的真实性。

羌人真正的迁徙,是沿着黄河进入中原大地,这是因为地形、气候等因素决定的,更是其拥有的文化强势决定的。

王闿运《尚书笺》的《康诰》篇释“肇造我区夏”句云:“夏,中国也,始自西夷,及于内陆”。

每一次大迁徙,必然给朴拙的中原带来了新的文化、新的活力。从考古角度看,古羌人创造了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从彩陶文化勃兴、青铜文化的大爆发,都是新的羌戎文化注入的结果。至于东方的大汶口文化、北方的红山文化和南方的良渚文化还很难说不是羌夏系统东进的结果。

今天,分子人类学专家们通过基因图谱找到了远徙路线和分化的时间点,汉人和藏人的分开不过是5000年前的事情。羌族这时候不再被早期迁徙到黄河中下游的羌人,应该确切的叫华夏族认做是同类,而称其为“西羌”、“西戎”。

新旧之别与华夏之辩

徐中舒先生说:“夏王朝的主要部族是羌,根据由汉至晋五百年间长期流传的羌族传说,我们没有理由再说夏不是羌。”他认为夏与昆吾一样只是中原的一个大的部落国家联盟(史载,夏有万国,商有千国,周初也有大大小小的方国几十个),商汤是商王,夏桀是夏王,中原地区还有昆吾王、韦王、顾王,都是这类国家的王。

而商国呢?商汤之前王也多着呢,什么相土、武丁、王亥......也都是王。商汤攻灭夏国,和之前之后灭其他方国没什么两样,昆吾、韦顾、人方、鬼方、夷方,这些方国只是最后自己运气不好,“纣克东夷而陨其身”,让周人给逮着机会把他们打败了。

在甲骨文中,没有发现夏这个字。实际上,夏始终是自称炎黄部落中数量最大的羌人中的一支,而商朝人则统一称为羌。原属于夏的周人臣服于商,然后是商纣王时期,周武王联合巴蜀西戎各部,打败了商纣王,建立了周朝。周人,宣称自己是夏朝的继承者。

正是历史上羌人社会几次大的农业革命,造成了不同游牧的羌人部落(方国)向农耕的华夏人发展。可以说,在经过长达 1500 多年的历史演变后,羌夏因生活方式和生活地域的分化,语言也分化开来。

到了春秋时期,夏尊戎卑的观念逐渐形成。诸种因素最终形成了后世人看来不可逾越的民族界限。在统治者眼中,不同于贵族和城市居民,人口基数庞大的黎(九黎)庶(国人)是“人”,羌为“民”(其地位低于华族和较亲近的黎族)。同样,随着历史不断变迁,被统治者的界限也开始变得模糊:由“人”和“民”构成了过去的“黎民”、今天概念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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