茄鲞和荷叶羹（下）

四

第二件小事，是那个“磨牙”的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学名“莲叶羹”。

话说那回宝玉挨了父亲一阵毒打，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这下还了得，贾府上上下下，从贾母到王夫人到众姊妹到众亲戚，一天三番五次来看望宝玉。当然，有的人是出于真爱，有的人是投贾母所爱，有的人是亲戚之间的礼节，不一而足。

这天，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宝钗等又来瞧宝玉，宝玉依然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在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听说宝玉爱吃这个，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最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好家伙，偌大贾府，光是和“吃”有关的“部门”，就细分成厨房、茶房、管金银器皿的，没有提到的“部门”肯定还有不少。

五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模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的花纹，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

按理，出自皇商家族的薛姨妈总该见过，不料她也没见过。她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

凤姐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

看完这段，我对凤姐的佩服又添了几分。凤姐提物知情，提情知物，不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任何物件、任何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心里都有一盘账，脑子里都门儿清，谈何容易？有这样一个“最强大脑”在身边，难怪曾经亲历亲为的贾母，可以省心了。

六

凤姐的这番功夫，固然离不开记忆力好的天赋，但更多的，还是靠平时对诸事的用心。

要想人前显贵，先要人后受罪。当宝玉、黛玉、宝钗、探春等“富贵闲人”们一天到晚吟风弄月、吟诗作画时，凤姐却忙碌地穿梭于办公室、厨房、账房、库房之间，理清头绪，盘清家底，丁是丁，卯是卯，一刻都不得闲。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了传说中的荣国府的仓库。

荣国府有许多仓库，其中一个叫“缀锦阁”。有一次，“老顽童”贾母来了兴致，要亲自陪刘姥姥逛大观园。凤姐估摸着大观园里的凳子、椅子、桌子恐不够使，让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打开“缀锦阁”，抬了二十多个高几出来。

恰好刘姥姥在一边，我们借着刘姥姥的眼睛，也往“缀锦阁”里看了几眼。好家伙，这哪里是仓库，简直是阿里巴巴芝麻开门嘛。“只见里面乌压压地堆着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更夸张的是，仓库里还有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等“船上用品”。估计贾母喜欢坐船，所以大观园里还有专门的舡坞停靠游船，专业的驾娘负责撑船。这架势，和现在富豪们的私家飞机、私家游艇、私家赛车场有得一拼。

请注意，刚才提到的制作小荷叶儿小莲蓬儿汤的“模子”，只是荣国府庞大仓库里的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小不点”，凤姐竟能记得这么清楚，且立马就能找到，这个功夫，真是堪比“度娘”了。

凤姐事无巨细，样样周到的本事，值得我们每一个职场中人好好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