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经

护林员埃于野生动物保护区车下曝光时,一狮子走来静伫其对面,二者仅距几英寸。一番对视后狮子离去。

——新闻

一.厥民夷,鸟兽毛毨。  ‍

——《尚书》

下午的时光可真好啊,尤其是提早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之后。涟漪散金的阳光、漂游无依的云彩、轻微晃动的树林使我有一种置身海底的感觉。微风划过肌肤,如同蜻蜓掠过水面,轻柔无可言说,仿佛有人在或挠不挠地撩拨着你。远处葱葱郁郁的树林甩动着一头郁郁的长发,好像在说,这是个欣欣向荣的日子;蝉摩擦翅膀,发出呲呲啦啦的声音来附和,好像在说,附议附议。远处大片的薰衣草散发出蓝紫色的香味。一群灰丝雀在不远处引颈歌唱,它们时而啄啄地面上的麦芒,时而哗啦啦飞起来。它们转着头,就像为机械所控制一样。一阵慵懒的幸福感穿过我的体内,我如同战栗的花粉因这幸福而颤抖了。身为一个恪尽职守的护林员,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如此悠闲的时光了。我交叉双手,垫在脑后,像海底的岩石一样躺着。我竭力想要品出这幸福感的模样,我发现它就像一汪水,以柔得不能再柔的动作倾倒在我饥渴的体内,进到喉咙,胸口,肚腹……滋润我如同滋润良田。整个身体遂洋溢了幸福的光泽,被虚化成为一种概念,一种莫须有的物质,乃至幸福本身……说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我伸伸懒腰,休息好了之后,我开始不无惊悸地回味自己起刚做的梦,梦里我和平常一样驾着车在林区内巡视,鹿、斑马、水牛一个劲奔跑、一头大象卷起鼻子上的幼象、两只孔雀相互欣赏对方华丽的羽翼。远处冒起了黑烟。糟了,是火灾。我连忙拨电话给管理人员,一边驾车往那边开去。电话拨不通,我的手机坏了,关键时候掉链子,我把手机扔在一边,调转车头,往林区管理所的方向走。走了不到一公里,车就出了故障,见鬼,我下了车。远处林区的火越来越旺盛了,黑焰舔舐着天空,我一边跑一边徒劳地拨着电话。不小心踩到石头上面,我的脚底一滑,跌倒在地,手机被甩出去好远。当我爬起来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头狂奔的大狮子,虽然以前在车上也见过狮子,但当我毫无防备地看到狮子之后,还是吓得半死。吾命休矣,我对着苍天举起自己的臂膀。它顿足停下,两只前蹄好像跳舞时候试步一样前后走了两步,而后猛地扑上来。啊的一声,我从梦中醒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着,我捂住自己的心脏,生怕它从我的嘴里蹦出来。就这样我醒来了。我突发奇想,如果我在梦里被狮子吃掉,我还能回到现实里吗?也即,如果梦里的我被吃掉之后,醒来的我还是从前的我吗?现在我醒来了,就在我看到了狮子血盆大口的一刹那,我几乎闻到了它嘴里污烂腐朽的气味,那是地狱一般的绝望气味,以及积年的冰凌一般锋利的牙齿。现在我忽然有些遗憾了,我也想试一试被啃啮的滋味,就像人类食用其他动物一样。梦中会有如现实一般真切的疼痛吗?虽然以后总逃不脱被蛆虫吃,但我还是想提早享受被食用的乐趣,就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甘愿受到别人的凌辱。总是吃与被吃的命运。

梦境并不让人可怕,可怕的是人本身。我想。

又一个翻身,我发现自己还躺在自己的车下面,原来方才的回味也只是梦的一部分。但我又从何知道现在不是梦的一部分呢?护林员的职业、整个人生又何遽不是一场梦呢?梦就像一个大的收纳盒,将一部分或所有现实都容纳其中。

就在我沉醉于醒后的颟顸与哲学的思辨时候,我发现远处的一个影子愈来愈大,就像一个不懂得拒绝别人的恶意的人,我显得有些迟钝,我有些不知所措……

二.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诗经》

我是一头狮子。但不是一头普通的狮子,我可以随意出入人的梦境的狮子。是一头从梦中走出来的狮子。梦的质地很柔软,就像地毯一样,还会飞。很多时候我就在梦里自由自在地遨游着。有人嗜睡梦长,有人终夜无眠。梦让我想到灵魂,我觉得灵魂和梦一样,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东西。但我既不是梦,也不是灵魂,我是狮子。

我正追捕一个德行败坏的人。他是一所大学的教务主任。在社会上很有地位。在电视上频频露面,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每当看到他自鸣得意的样子,我都气不打一处来。真是人首而畜鸣。但他并不能反省自己的坏,和其他坏人一样,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而不能意识自己的恶,就像一根烂到骨子里的木头,恶已经深入他们的肌理骨髓之中了。他行贿受贿,新近又谋得教授的职位;并利用行政地位强令学校允许一成绩较差的学生成功保研;还和许多花季少女发生过暧昧关系。在追逐的过程中,我离他越来越近。但这时,一阵强大的漩涡将我卷了进去,就像火车换轨一样,我来到了另一个所在。我又看到了他,不单是面容,声音也分毫不差。再说他脖子上一颗痣也暴露了那是他本人无疑了。这是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区,里面有广袤的森林,明丽的日光,开始时他坐在一辆车上,腿耷拉下来,就像狗的舌头一样。我想扑过去一口咬死他以解心头之恨。但我疑惑于他何以在此处而不在彼处,也疑惑于自己所处位置的变化。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向他走过去。他不知道怎么下了车,在路上跑着跑着跌倒了,又爬了起来。我的速度越来越快,由走到慢跑,由慢跑到大跑。双脚点地刹住。就在我张开大嘴的刹那,他啊地大叫了一声。而后我回到了最初的地点。他在哪里呢,我恍惚不已。定了定神,我发现自己拐入了梦的道路。我把身子从梦境中一点一点抽离出来,就像把手从被子下面抽出来一样。我一跳跳到现实中来。还是那个野生动物保护区。这时他坐在车下,凝神思虑,好像一件烦心事锁住了他的眉头。我知道从梦中醒来的不是梦,这想必是真的了。这次我走得很慢很慢,好像我身上有易损坏的东西一样慢。

受死吧,奸贼,我一边移步一边为他的死期划定界限。但当我看到他,而他的目光也向我移来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下不了决心,原因很复杂,以致我本身作为当事者也不能完全领会。他的目光热忱大胆,就像一把烧红的钳子,烙在我的心上。我因此拒绝了将他杀死的意愿,仿佛那是另一头狮子怂恿我的。我为自己的做法辩解说,恶人的结果不惟死亡一途,也许只有活着,才能彰显出其意义。何况万物本身自有其存在缘由,天道好还,他所败坏的自有偿还的时候。且从更大的视阈来看,个体的恶对于整体而言不仅没有很大的坏处,亦以料想不到的方式推进着整体的发展与进步。在看他的时候,我静静地想了很多事,就像当年刺杀秦始皇的荆轲,我没能完成既定的任务,但我的心里反而感到充实。而其中最大的收获是:恶不应该被裁决。

而对这个护林员是否是教务主任一事,我还要继续观望一阵。这种情况很复杂,从前我没有见过。我还要做一些调查。

三.九年春,天子使南季来聘。             ——《春秋》

我是本文的作者李鹏鹏,我有权利声明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因此请勿对号入座,要知道如若寻找相似之处,天下是没有两片完全不同的叶子的,不管如何,两种事物之间总有联系与共同点。此外,我喜欢用春秋笔法写一些事。我关心很多事件,但我决心尽可能避开眼下的政治,毕竟身在此山中,不好说也说不好什么。

这个故事是一个护林员告诉我的,他是一个喜欢吹牛的家伙,因此他的话不能全信。而他,本身也可能是我虚构出来的人物。我的话也不能全信。不然,一头狮子面对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它难道会手下留情?但确实,那条新闻上这样说,狮子在和他对视一番后,静静地走开了。有人一定会笑着说,那头狮子上辈子一定是那个人的亲戚。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我想,狮子也许有更深层的考虑,如若吃了那人,仅足果腹,没吃,反而能得到更大的关注度。这条狮子的前途真是未可量也。

但我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狮子不吃那个人,一定有它潜在的理由,冥冥之中,它受到了一种说不出缘由的影响,而笔者本文,正试图揭开这一谜团。我试图写出一种转世的图景,并刻画一个可以自由出入人的梦境的狮子,一个对于人之恶的惩戒与否的思索,一种对爱的眩晕式的牺牲与献祭。当然,限于作者拙劣的笔力,可能不能逼真描画出当时的情景,故而需要广大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天赋,为故事的终局添加合理的原因。可以以信函的方式与笔者进行讨论,相信这是一件有趣且有益的事情。

四.反覆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        ——《易经》

我终于发现,原来护林员是教务主任的转世,怪不得我通向教务主任的梦被截断了。教务主任死了,死在其所处的世界之中。而护林员,作为他的转世者,继续在世间生活。这种情形我还是第一次发现。

现在我经常出入护林员的梦境,我发现他是一个秉性崇良的人,他经常梦到很多帮助别人的事情。他就像那个喜欢帮助别人的带有受虐倾向的雷锋同志一样,也是一个喜欢受虐的家伙。但我没有折磨他,我到他的梦中时候,通常会隐蔽到一个草木茂盛的地方,这样他就看不到我,而我就可以窥察他的一举一动。

但有一天,我越出了常规,走出了他的梦境,径直来到去他不远的现实中。他刚从一场梦中之梦中第二次醒来。他看样子很是惊愕,他知道这次不再是梦境,而是鲜活无比的真实。我迈着步子,像跳一曲华尔兹一样优雅。他的目光战栗,像一条被风吹动的不稳定的珠帘。我没有理由伤害他。我甚至有些喜欢他,他的憨厚,他的循礼。对于改过自新的人,生活总是为他开放绿灯。

一天,发生了森林火灾——整个森林的噩梦。我像一阵风及时出现,他也放下了芥蒂。骑在我身上,我带他向火海奔去。火海就像死亡绽放的绚烂花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难道我一心向着灭亡?我像一朵黑色的向日葵,永远向着黑暗,以及黑暗中的火。正是火,为黑暗划出了一条边界,让黑暗可以从光明中顺利脱身。

托载着他,我感到他的温度,像一个容器,里面的水左右颠簸。他热血澎湃。我就是在那一刹那之间喜欢上他的。我记得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你没有喜欢上他,是因为没有或者错过了那么一瞬间,那一瞬间你被他所感动或折服。就在我载着他的一瞬,我像了悟一样明白了爱的谛义。但难道我的心可以呼唤爱?就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想要打开一把锁。由于出入人的梦境太久,我几乎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如今面对这样一份如同发烧一般沉甸甸的让我癫狂的爱,我该如何自处呢。我做不出抉择,在爱这个盘山环道上高速行驶中,我逐渐脱离自身,我无法置身其内,我被我自身甩了出去。

就像鸵鸟遇到危险把头埋到地里一样,我急切地想把自己埋到火里。缥缈的火在我的眼中变得温暖,致命的温暖。下辈子,我愿做一把永不熄灭的火。

一个狮子的身份也许并非固定不变的。有的时候,我可以是扑火的飞蛾。

五.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      ——《礼记》

我守林已经守了十一年了。十一年如一日,我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是在睡梦之中也时刻惦记着树林的安危。我想我大概被林子迷住了。有时候看着无邪的林子,我竟有种罪恶感,仿佛自己生前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挨到这世来还。

恍惚之中,我似乎还能记起前世的影子。前世,我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教务主任,我不大相信这样怪异的事,去看心理医生,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说我得了臆想症。我想我大概真的得了臆想症,不然怎么会记得自己的前世呢。我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也不想语及怪力乱神,所以我还是不说下去了。

不知怎地,我最近频繁梦到一只狮子,虽然它四处躲闪,我知道它怕我看见它,所以我装作没有看见它的样子。但那回,它差点把我吃掉,我看到它的钢牙上闪烁其词的涎水。紧接着,在我醒来后,它也从我的梦中走了出来。它变得越来越大,就像一个锥形透视图,它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脚步,我感觉我的命被它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它的眼睛很大,看着我,我毛骨悚然,由车下的挡板滑坐到地上。我想那时我一定属于瘫痪状态。害怕的强电流使我身体内的正常活动趋于紊乱。我的内心卷起了大的漩涡。但狮子平平的逼视使我逐渐冷静下来,我像是一盆被水浇熄的炭火,心里也不那么灼热了。我仿佛看到狮子内心之中的动摇,天啊,我是白捡了一条命吗。从今以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好好做人,不辜负狮子的厚望,不辜负天地的眷顾。天命就是我的再造父母啊,我怎么能不感谢造物的伟大。如果却曾有上苍的话。虽然我不大相信,我知道有信仰是一件不错的事,但是我就是没法相信。我只相信礼。我想,大概正是因为内心中对于礼的虔诚,使我对其他信仰产生了抵触的抗体。在我信仰的堂庙里,我只摆下礼这个神灵,再不能供奉其他的神了。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避免一些疏忽。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我讨厌用这样的话来为自己开脱,人就是要不断超越自己,成仁成圣,否则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啊。那是一个静谧如谜的夜,我迟迟没有揣摩出它的谜底,它也不屑于向我展示。我躺在草地上,舒舒服服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东南方向冒起了黑烟。这可了不得,我一骨碌爬起来,边跑边提裤腰带,跑了半晌,我拿出手机,给负责人拨打电话。糟糕透了,没人接。我一边跑一边拨打手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我想我忘了一件事,于是我又往回跑,跳到车上去,驾驶着车,提了五六个消防器。刚走了不远,偏巧车没油了。下了车,我感觉这情景似曾相识,这莫不是一个梦?但我来不及思虑,就像身处梦中的人急于做完整个梦而没有功夫考较这是否是梦。我就那么马不停蹄地做着梦。这时一匹狮子奔过来,我至死都认得它,和我对视过的狮子。

它驮着我,放开四蹄,奔向火海。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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