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徐水义联庄刘庄一带的山地行

梁东方

早就在地图上看到，在平原尽头，在山地刚刚开始的地方，有一条好像是断头路的小径蜿蜒曲折于一定是山区的所在。因为平原上的道路不会如此曲折，也不会断头，那断头的地方是被山挡住了吗？设想如果能沿着这条路向山里走，一般来说会有比平原上更自然的风景。

今天终于顺着大公路一侧的小公路起伏转折地进到山里，山里的村庄和山麓以及山谷甚至山丘都很和缓。靠近平原的山山岭岭都已经被开矿取石弄得千疮百孔，只有一座座当年开矿的时候留下的房子还兀自伫立在遍布石坑的山坡上，中间有些窄窄的小路相通。正有两个人大步走在那小路上，走在前面的女子大步流星，似乎对路径和破碎的山坡上的一切都很熟悉，也似乎是很兴奋；他们莫非也是来此处探访象山的？地图上所标的象山，就在这里。人类在与自然漫长的和谐相处的时代里，一代代人对于周边的大地山脉始终都有着几乎不变的视野。象山这样远观如象的象形赋予，既是趣味也是人对自然的爱意的自然流露。其山势山形的毁弃赖人类能力的巨大增长，也因这种爱意远不及挣钱欲望的比较。岂不知审美的破坏与环境的劣质化，还会反蚀人类自己……

刚刚进山的位置上的山已经尽数被毁，只有山谷里、过去的河道中还有比较大面积的果木林，勉强维持着些旧有的自然风貌。已经落地的杏花和刚刚萌生了绿虫子一样的芽孢的核桃树，还有铺满小路的新绿的小草，都让春天的树林有容人漫步的情境。这是自然顽强的再生能力，在这千疮百孔之地给予人类的又一次机会。

这里已经属于义联庄。刘庄小学墙里一棵高高的大杨树，是山里才会有的高树。高是为了争阳光，高而不倒是因为没有平原上的大风。在这样一个有高树作旗帜的小学校里上学也好教书也好，都一定能给人生留下非常特殊的情境记忆。它至少在外观上显示出来的纯净，是山外的世界所不具备的。

作为最后的庞大自然，太行山区已经是华北珍贵的自然风貌遗存。山虽然往往被开采，但是山体毕竟不能建筑，不能通道路，也少些被莫名地占用，还维持着自然状态大的格局。山区总是相对纯净些的空气和人们相对拥有的、多得多的自然空间，都使人有挣脱过分人化的世界的束缚的好感觉。

南水北调的河笔直地从山谷里穿过，将原来完整的山谷一分为二。好在还有小公路连接着一个个村庄，村庄里很安静，比平原上安静得多。很多老旧的房子都已经塌坏，完全露出里面的石头墙的土石结构，也露出了过去这一带村庄里的旧的建筑风貌。那个时代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这个时代温饱无虞了，房子好了，雾霾却也成了挥之不去的灰茫茫的背景。

穿过正在开着细碎的小白花的李子树林，穿过黑着枝干没有发芽的柿子树林，踏着去年的茅草形成的梯田草地，爬了一座不高的小山。

未经开采的山，山势都保持着原始自然的风貌，石头和茅草在山坡上自然镶嵌，这样的自然镶嵌有着人工布置的公园假山永远也不会有的只属于原始自然的秩序与美。貌似完全不经意的错落安排之间是不尽的巧妙，是令人惊叹的变化。这是每次有机会爬野山的时候都会有的体验，这样的体验是爬山乐趣中的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天地秩序的细节里，不仅有人工无论如何也不能企及的美，还有藉此而来的足以滋润干旱心田的莫名抚慰。

站到小山顶上俯瞰，周围的山地山脚下的村庄都一览无余。一切都像是在一个沙盘里一样，这是山居生活的一种妙处：可以登顶以后俯瞰自己的生活。

小山与周围的山相连，山脊绵延，登上任何一座山，就可以沿着山脊走向任何另一座山。山脊像是空中的大道，虽有不断的起伏，但是任何一个山脊上的位置都已经是在空中行走。这样的空中道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就只有登山者自己。世界仿佛只为你一个人而存在，你也能从这样大自然突然向你敞开的原始怀抱里汲取无穷的原初意趣。

这是爬圆润不险峻的丘陵山地的一大好处，在不峥嵘的山势里，登山者的心态里只有平和而没有畏惧。一旦登顶，一旦走上了山脊线，就已经登天，就可以体会到在地面上生活的人，在平原上生活的人经常会在某些闲暇里想象的所谓高蹈于空中的妙不可言的神仙境界。

在一个地方长期生活，要对本地有比较完全的地理印象，就需要将这样边边角角的地方都走到，只有将所有的地理脉络和人文状态都了然于胸了，才会在自己的头脑里形成一个关于本地的立体的个人印象。这个印象是人生活在土地上的重要支撑，能让人心明眼亮，因为始终明白周围的一切而有清晰透彻的好感觉。这是地理爱好者、道路探索者、自然风貌观察者的福利之一种；也是时时可以超然于庸常生活之上的一点点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