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落叶听残梦 | 就读这篇
落叶听残梦
燕归来
如果说,人一生都是在不断地等待中度过,那么,寻梦,可有梦醒时分?
《牡丹亭》里,杜丽娘说: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天然,是多么地难得!
昆曲里的滋味就是因这一股天然。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是情深的天然。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又是怎样的情艳而至天然。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贵为情真,最为天然。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天然里,还有那不可抗拒的一种情伤。
这些,都是《牡丹亭》里的句子,写出这般天然之句的人,绝来不了半点虚假。
这人,便是汤显祖。
一个人若真了,这辈子都假不了。
汤显祖若不是这样,早投了张居正,哪还能一个秀才当到了三十三岁?
以他的文章和才气,考个功名算得了什么。
可这功名,其实配不上他的才情。
苏东坡自请外放,他干脆辞官不做。
一个文人,他只要求纯粹,其他,都不重要。
汤显祖是一个剧作家,明清的传奇剧本融合了唐诗宋词元曲的韵律,又多了几分明快,几分传神。
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能生活在功名里?
关起门,置一间"玉茗堂",写尽浮生若梦之事吧。
他的《临川四梦》,惊醒了许多人。
要赏昆曲,就得像昆曲里的杜丽娘一样,做一个痴痴傻傻的人,不然,那一声"水磨腔"你唱不出。
人生,也是如此。
拿木贼草蘸上水,慢慢地去打磨红木家具,这"水磨"之调正是我们梦中所追求的婉转人生。
最初,这样的人生是富贵之家才有。
在昆曲始祖魏良辅还未出生之时,元人顾坚发了南曲,那时还叫昆山腔。
明朝的皇帝朱元璋,爱极了这昆山腔。
一个魁梧的走在铁马江山里的人,在卸去金戈之后,幽幽地坐在那里看《琵琶记》,想必身后的夕阳在那一刻竟也温柔过战场的血色吧。
一时间,梨园花开几番。
该来的人总会在恰逢时机时到来。
昆曲在等一个人,魏良辅。
那时,人们不叫谁艺术家,戏子人生罢了。
魏良辅最初学的北曲,可他不爱,唯独听那南曲,可以醉人。
坐条船,进了苏州城,独自沉迷凝望在太仓码头。
萧声渐自传来,笛音渺渺而寻……
昆曲六百年,雅音之纯正,来自于这个小小的码头。
魏良辅,张野塘,张梅谷,谢林泉……那时码头外的人不过是遥遥地看几个爱唱戏的人在那里吹吹弹弹。
岂知,这是中国最盛大的文艺沙龙,那些人都是顶尖的戏曲音乐大师。
"百戏之祖"昆曲,从此诞生。
昆曲一发不可收拾,江南丝竹之声流传入京。
人们在昆曲中到底找到了什么?
也许,它和政治是那么地不同,它打开了我们窥探已久的一扇窗。
窗外,一番风雨,几世春秋。
汤显祖,这时候正在掩面而泣。
那一日,玉茗堂的花开了满园,芬芳中,汤显祖掷笔起身。
他念起那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可满园春色看尽,他怔怔发愣,花径无人扫除,恍然不见故人。
那故人,可不是杜丽娘么?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他寻遍春光,早已忘记梦与现实的距离。
那答儿,空无人踪。
这悲剧,他已写到杜丽娘祭日,春香捧衣望坟墙。
"名香叩玉真,受恩无尽,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
念到这一句"旧罗裙",汤显祖再也难以自抑,人生莫不都是这样悲凉?旧日的人不在,旧日的物却分明不能离弃。
这世上有多少不舍?
他竟不知觉俯身在柴垛之上,一个一生情挚的文学巨匠毫不掩饰地涕流满面,痛哭不已。
也许你不会理解,痴傻的人他究竟在做什么?
中国文学的悲剧之美展示着东方文化的含蓄。
而在西方,另一位戏剧大师也正在谱写着他的悲剧之美,那是更为直接的力量——英国的剧作家莎士比亚,他正在写着令人怒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昆曲和话剧,在不同的地方上演着各自的人生。
却,都很美,都很悲。
杜丽娘一梦而亡,又还魂而生,在汤显祖的心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爱,是可以超越生死的,梦,是一种轮回。
朱丽叶为爱假死,因情真亡,莎翁所悲的是"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
爱,像一只飞翔的杜鹃,热烈地吐着血,直到终点。
如果说东西方文化的差别犹如梦与现实的不同,那么这两位文学巨匠却写出了一种共同。
那就是,一生所爱天然。
生命的天然是他们共同所追求的,悲剧可以净化灵魂,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所以,他们用悲剧在人的心灵里开出朵朵莲花。
令人感慨的是,戏剧在他们的身上也同样上演。
莎士比亚在西方与掌声同枕。
汤显祖却在东方与孤独共眠。
世界的一端与另一端,两颗文学巨星在同一年陨落。
他们,谁也不晓得谁。
几百年后,穿梭在东西方悲剧里的后人感到了震惊。
我个人想,这时候,汤显祖的"梦"显得尤为可贵吧。
昆曲,一路走来,如春风吹荡,百花一夜盛开。
十二平均律由此间提出,魏良辅整理《曲律》,传奇剧本写尽人事百态……
昆曲,走过明朝的江山,迈入了康乾盛世。
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在变化着,昆曲就像一双眼睛,观看着日月春秋。
李渔写出《风筝误》、《比目鱼》等等,家喻户晓。
昆曲戏班出现专业的家班队伍。
失意的苏州人石濂将"祥雪班"从广州送到了交趾,交趾是现在的越南,那算是昆曲首次出国了。
东西南北,四维上下,昆曲的光芒逐渐散发着穿透的力量。
世间都唱: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
【收拾起】,说的是李玉的《千忠戮》。
建文帝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不提防】,说的是洪昇的《长生殿》。
李龟年唱:不提防余年值乱离。
这两出昆曲,透过“靖难之役”和“安史之乱”,唱出了许多,也许它明白我们想要什么。
千万臣子忠洒热血,难得,士为知己者死。
一朝天子情落天河,难得,女为悦己者容。
它是否想说,无论历史如何变迁,我们永远希望留下知己和爱情的传说,因为,此生,此世,这两样东西最难得!
不是么?
这世间,一点一滴,万事万物,都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痕迹。
人们在昆曲中寻找着自己的影子。
清人商小玲,擅演《牡丹亭》,一个情真的人唱情真的戏,一个婉丽的人演婉丽的痛,她每次都唱得泪落满面。
那一日,商小玲再演《寻梦》一折,这一天的妆她画得格外明媚,正映那赏心悦目姹紫嫣红,抬步至柳边梅旁,想起自己的一番深情和杜丽娘一样"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幽泣唱道: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唱完,便倒地而亡。
梦未尽,人已殇。
不是入了戏,而是这戏从未停止过。
那写戏的人,又何尝不是呢?
昆曲的心惊,一时间让洛阳纸贵,岁无虚日。
孝懿皇后丧期,《长生殿》仍久演不衰,作者洪昇因此受祸。
《桃花扇》座无虚席,人间皆叹,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作者孔尚任却因文字之疑,获罪罢官。
"南洪北孔"亦成了一出台下之曲。
如果说,历史是个舞台。
你我,皆是伶人。
在历史上,最繁华悲凉的一场戏想必非《红楼梦》莫属。
昆曲和《红楼梦》有着什么前世因缘呢?
康熙六次下江南,有一个人四次接驾。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虽然曹雪芹的身世考证多说,此出却大多认可)
而曹寅,文武双全,亦爱极了昆曲。
他献戏康熙,昆曲在御前千秋一片。
无论是曹家的品味,还是政治的需要,鸿儒往来诗文唱和的曹家,都荣冠江南。
出生在江宁织造府的曹雪芹,若非享尽了富贵,看尽了繁华,怎能写出那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昆曲在《红楼梦》里。
《红楼梦》亦在昆曲中。
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她特意点了几出贾母爱看的戏,曹雪芹把这台下的点戏看得分明,想必他坐在江宁织造府里,看着台上的人真演戏,台下的人假做戏,可为"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点《山门》一出,借宝钗的口说出了此曲铿锵顿挫,音律极好,辞藻独妙。又用【寄生草】的词悟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借昆曲证禅机。
对昆曲的审美,曹雪芹以他的身份和才情领略着不一般的高度。
第二十三回,黛玉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听到家班里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唱的是《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句句听来,她点头自叹: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
这一定也是曹雪芹坐在台下人群中看戏时的一番感慨。
第二十九回,众人到清虚观看戏,神前拈了三本戏,我个人认为,这一回点出的三本戏正是曹家的盛衰命运之路。
第一本是《白蛇记》,讲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喻指曹家与康熙的关系,曹寅的母亲是康熙的保姆,曹家的兴盛与康熙密不可分。
第二本是《满床笏》,讲名将郭子仪大寿,来祝寿之人将手里拿的笏板摆满了一床的故事,喻指曹家显贵至无人可及的顶峰。
第三本是《南柯梦》,讲武将淳于棼享尽荣华富贵,不过是醉后一梦的故事,喻指曹家走向败落,繁华如梦一场。
曹雪芹经历了从繁华到幻灭,他才写出了这场人生大戏《红楼梦》。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舞台永远在,伶人各不同。
那一日,许是杯中的酒醉了台上的梦,作为曹寅贵客的汤显祖从曹家出来,月色正明,露华正浓,汤显祖在宁静的夜色下独立船头,他想,玉茗堂的花大约该开了吧?
他轻声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汤显祖,不慎落水而亡。
这个一生活在梦里的人,那一日终于寻梦而去了。
昆曲,走过了六百年,它的生命也经历了盛衰起落。
苏州的昆曲博物馆里,陈列着旧梦里的那些人影和物像,记忆在历史里永久被搁置。
但,那一声婉转的水磨腔却一直顺着苏州河在蜿蜒流淌,生生不息。
每个周日的下午,昆曲博物馆里都会上演不同的折子戏。
这一日,江苏省昆剧院在这里选演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里的一折,博物馆座无虚席。
在我的前方,一对情侣深情相拥在一起,丝竹声起,我透过他们的肩头仿佛看到了杜丽娘梦的另一头……
燕归来 本名:陈艳,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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