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东：门诊 | 就读这篇

门诊

李建东

2017年的暑期，已渐行渐远，但对我来说，却特别而难忘。十天的住院虽已过去好一段时间了，但这段经历却似崖刻的字、铁板烙的画一样依然清晰，成为我永久的记忆而无法抹去。只要我开启记忆的闸门，它就会清清楚楚、完完整整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如同就发生在昨天一般，我甚至能准确地说出每一个时间点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我想，这段经历虽已成为历史，但作为我人生旅途中的一件大事，将会永久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既不会因时间的推移而模糊，也不会因环境的变迁而淡化，更不会因人际的变化而遗忘，这段经历已成为我生命旅程中弥足珍贵的、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每每回想起其间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总会引发我诸多的感叹。感叹生命的脆弱与可爱、家庭的珍贵与体贴、人情的温暖与冷漠、世道的坎坷与凶险。首先难忘的自然就是门诊的经历了。

1． B  超

时间定格在2017年6月28日8时50分,当拿到B超报告单时,我的脑袋随之“嗡”地一下，整个人瞬间就懵了，好像天就要塌下来一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暗淡了下来，两腿顿时像被灌了铅似的，迈出一步都是那样的沉重。

怎么会这样的？是不是看错了？我定了定神，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慢慢睁开，内心多么希望刚才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觉。然而，事实无情地击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上面白底黑字地清楚地写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二个字——病变。

病变，意味着什么，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我心里自然很清楚。这结果若只是我一人承担倒也无妨，可偏偏这世上还有好多让我牵挂放不下的人！我那年过八旬的老母亲怎么办？我兄弟姐妹四人排行最小，老母亲最为疼爱。饱经风霜的老母亲一向坚强，可这会不会成为压垮她老人家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敢想象；儿子刚刚结婚成家，虽很懂事，但毕竟年轻。岁月的坎坷与曲折、世道的艰难与凶险、生活的酸甜与苦辣、人情的温暖与冷漠都经历得太少太少，在如今纷繁的物欲狂潮中,在复杂的人情迷宫里,能否保持本心,不至迷失方向！我不敢想象；去年刚按揭了一套商品房，尚有巨额房贷，是名符其实的房奴，眼下主要依靠我的收入在还贷，我是全家的顶梁柱，要是我有什么状况，叫我老婆那柔弱的肩膀如何承受如此重担！我不敢想象。一个接一个令我不敢直视的感叹号闪过我的脑海。

我无力地握着报告单，默默地走出了B超室，来到室外的等待区域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仅仅才几秒钟工夫，似乎什么都变了，如同恍如隔世，此刻的我，就好似已站在生命的悬崖边上，面前就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渊，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

怎么会这样的？仅仅才半年时间就会出此状况？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努力让自己的手不再微微发抖。半年前的2016年12月，我也来此做过B超检查，当时已发现胆内有息肉，当时怎么就没有说明呢？我赶紧找出2016年12月的那张报告单，一看，顿时傻了，这才发现在报告单的倒数第二行，上面赫然写着刺眼的“病变”二字。我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顷刻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这能怪谁呢？都已半年时间了，在这宝贵的半年时间里我竟没有采取任何有针对性的措施，白白损失了这难以挽回的半年时间。我自以为做事一向仔细认真，竟在这事关生死的大事上如此糊涂，当时竟只注意了息肉的大小，以为那息肉的尺寸尚不足为虑，也就没有好好地往往再看一看。我简直后悔死了，可谁都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酿的苦果只能自己承担。

我仔细回忆了刚才B超的整个过程，如果真是那样可怕的话，刚才的B超医生怎么会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怎么会一点提醒都没有呢？至少也应该给我一点暗示什么的。再说了，当时12月份的那张报告单我早已给一位主任医生看过的呀。当时她说没事的，不然的话，照她的水平一定会提出自己建议的。都说“医者父母心”，如果真有问题的话，她们一定会有所反应的。如此一想，顿时心里宽慰多了。这事一定会有转机的，不大可能一下就进入死局的。

可这毕竟只是自己的想法，一看到那两个可怕的抹不掉的汉字，我的内心又不免一阵紧张。光着急有什么用呢？着急解决不了问题，我得做点什么。我可以去找以前一直替我看病的主任医生，让她来诊一下，可惜她外出了；我可以找这方面的专家医生，可一看大屏幕，最快也得星期五才有这方面的专家门诊。星期五就星期五吧，谁叫今天才星期三的。耐心等待吧，除此之外，别无它法了。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车里空荡荡的，大概是司机为了调节一下气氛吧，竟放起了流行音乐，车箱里回荡着的竟是歌手汪峰那激昂的歌曲《飞得更高》。之前这歌已听过多遍，每次都听得我是热血沸腾，可是今天，这一声声熟悉的歌声似乎都在撞击着我的心。曾几何时，我也有梦想，也曾想飞得再高一些。然而现在，曾经催人奋进的歌曲似乎在刺痛着我，现在的我用什么去飞，正欲振翅却发现翅膀已折，一股“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袭上心头，止不住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努力提醒自己，同时把头侧向了窗户，闭上了眼睛。

回到单位继续上班，可哪里还有心思想工作？哪里还能集中思想做工作？人在岗位上，心不知到哪里去了。就这样，在无助与惶恐之中渡过了星期三与星期四，这样的不安一直持续到了星期五上午。

2． 母   亲

这是一条通往乡下的乡间小道，一头连着我的住处，另一头连着母亲的住处。我兄弟姐妹四人，排行最小，成家在外，所以平时老母亲与我哥嫂生活在一起。

从我有记忆起，这条小道不知走过多少回了。近五十年来，我几乎亲历了这小道的每一次变化，从下雨时需肩扛自行车的泥路，到可以行驶拖拉机的石子路，直至现在可以让汽车奔跑的水泥路，每次都是越变越宽，越变越好。以前每每踏上这条小道，我就会感到莫名的兴奋与激动，因为又要回到生我养我的老家了，又要见到自己的老母亲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与生俱来的故乡情结吧。以前倒没觉得什么，现在有点年纪了，特别是在老父亲过世之后，这情结自己也觉得是越来越明显了。可今天（2017年6月29日星期四）却有点不同，我的心里矛盾极了，既希望能早点回到家见她老人家，又希望能晚点回家见她。昨天（星期三）B超报告出来后，我第一个想到就是今天要去看看老母亲，因为只有今天星期四才是空档，明天星期五专家门诊后说不定就要住院什么的，今天我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需要外出一段时间的理由，然后亲口告诉她，以免她无端地担心，这样一来自然就希望能早点见到母亲；但我一贯实事求是，天生不会说慌，一说谎话心里就会发慌，到时万一被母亲发觉了那该如何是好，心里不由一阵忐忑，自然也就希望能晚点见到母亲了。

离老家越来越近了，心里却越发有点慌了，我不知道到时将如何与老母亲交谈。虽然编织的谎言在心里已复盘多遍，但还是觉得难以开口。其实这些谎言也不能算是真正的谎言，只不过是在真实的事情里渗了点水分而已，本来这个暑期初的确是要到南京去培训个四五天，现在只不过改变了一下时间的位置与长度而已，就是这样，也总觉得去欺骗一位善良的老人是不应该的。这时，我的脑中蹦出一句古人的诗句——“近乡情更怯”。以前读到这诗句时总觉得有些奇怪，宋之问怎么会这样的，离家近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情更怯”？曾经有一段时间竟认为那可能是作者胡乱写的，谁曾想今天我也有了类似的感受，总算才真正体会到了当时作者为什么会有那么复杂的心情了。真是不同的遭遇读同样的文章，感触大不相同。

走在这小道上，思绪随之而飞扬起来，与这小道有关的往事一一浮现于眼前。

曾不止一次听母亲念叨过，要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一个人，是她救了我的命。至于那人叫什么，现在何处，母亲则是一概不知，只知道她是个解放军女医生，姓李，当时附近的村民都叫她为李同志。那年我刚出生不久，出了一身的痧子，起初只是一些小红点，很快就遍及全身，脸上也有不少。随着痧子的增多，情况也逐渐糟糕，因为我的哭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弱了。是母亲抱着我，奔跑在这条小道上，一口气步行五里多路，来到一个叫邓市的集市上，找到了解放军驻在那里的医生，也就是那位深得附近老百姓信任的解放军女医生——李同志。李同志仔细检查完我的身体后给我打了一针，然后安慰我母亲道，那是急性麻疹，幸亏送得及时，否则真要出问题了，现在没事了，只要连续治疗一个星期，同时尽量不要让风吹着，就可痊愈。

从那以后，母亲天天一大早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当这小道两旁齐腰高的庄稼上还挂着颗颗露珠的时候，母亲就独自一人抱着我迎着曙光出发了，早早地守候在解放军医生诊所门外，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李同志的到来……就这样，整整一星期，母亲不辞辛劳，天天往返于这条小道上，为的就是我的身体健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条小道成了我幼年的生命通道。我也一天比一天好转，到第七天时，正如李同志所言，我已基本康复。正是有了母亲的强力呵护，硬是把已近鬼门关的我拉了回来。母亲说要感谢李同志，那自然是应该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乎，但我首先要感谢的是母亲，其实是母亲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去了无锡读书，一次不小心着凉后生病了，母亲知道后，从未出过远门、大字不识的母亲竟一人从这条家乡小道出发，步行至街市，然后坐车来到无锡看我。在当时的梁溪汽车站，我们母子见面了。起初，母亲只是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但那眼神的意思我懂，那是只有母亲才会有的目光，母亲的眼里饱含着的都是慈爱，没有丝毫的责怪，有的只是在我生病时没能在我身边照顾我的难过。稍后，母亲像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包，这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美味。母亲告诉我，这是自家养的童子鸡，趁热吃了对身体有好处。我心头一热，这才注意到母亲的眼里有些血丝，这是母亲连夜为我做的。当时是20世纪80年代初，绝大多数的家村家庭经济条件都比较困难，平时鸡鸭鱼肉等荤菜一年到头都是难得上餐桌的，不要说是一个整鸡了，现在母亲竟煮了童子鸡给我补身体。一直看我把最后一块鸡肉下肚，母亲才露出了久违的微笑。是这条小道联结着我们母子俩，让我深深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母爱。

终于到了路的尽头，也见到了母亲。母亲一脸的高兴，那快乐之情溢于言表，说是好久没见到我了，甚是想念。其实，前天（星期二）才刚见过一面呢，不是脑子有问题了，就是十有八九想儿子有点想疯了。突然，母亲盯着我的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儿呀，你的脸色有些不太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是吗？从进屋的那一刻起，我一直在控制着自己，提醒自己要镇静，说话小心，不露破绽，可怎么还没说到正题就被母亲看破了？想不到八十的老母亲会如此细心，连我表情的细微变化都能注意到，看来什么都瞒不过自己的母亲。说实话，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这世上能注意到自己表情变化的人不多，除了妻儿外，恐怕好像就数母亲大人了。已记不清是谁说过的了，儿女就是母亲的全部世界，对儿女最牵挂的只有母亲。

直到要离别之际，我才鼓足勇气，把那谎言全盘托出。我正担心编织的谎言是否会被戳穿时，母亲竟一挥手，柔柔地说道：“去吧，男孩子就该事业要紧，我没事的。等你培训回来后有空再来看看我。”

3． 候    诊

2017年6月30日（星期五）7点不到，在妻子的陪同下，按照预约，我就已早早地来到了市一院的二楼门诊大厅，静候肝胆外科主治陶锋医生的到来。此时，诊室的大门还紧锁着，室外的候诊区已来了不少的病人，各个年龄段的都有，以中老年居多。大概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大家又有着共同的话题，因为来这个区域的都是包括肝胆外科在内的外科病患者，此时，大家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病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病友们才走到了同一个地方来。所以，虽然大家原先彼此并不熟悉，但并不影响大家的交流，好多人一见面就聊了起来。但从大伙的表情看得出，很多人的心情并不轻松，因为很多人都是一脸苦楚的样子，隐隐地甚至还能看到个别眼里闪着泪光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候诊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多一会儿，已是座无隙席，再后来的只能站着了。真是不到医院不知道，到了医院吓一跳，居然会有这么多的人来看病，不会是整个常熟所有的病人都到这里来了吧！这时来了一对互相搀着、步履蹒跚的老夫妇，身子很瘦弱，仿佛一阵轻风就能被吹倒似的，那脸色就像是被秋霜打蔫了的叶片，使人一见就生恻隐之心。我赶紧起身让座，虽然我也是来求医的，但跟眼前这两位老者相比，要强壮多了。老人道了声谢，与此同时，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里挤出一丝笑意，但一眼就可看出，笑得非常勉强，那笑中清楚地写着个“苦”字，分明只是出于礼节的苦笑。

大约7：30吧，门诊室的大门终于开了，大伙儿鱼贯而入，许多病友争相往护士站方向挤。他们要争着到护士站前排队，有病友还将病历直接放在护士站的柜台上，以便抢得先机。有人带头示范，自然就会有人跟风。于是，几乎是瞬间的工夫，护士台上就排起了长长的病历队伍。由于人多，加上又比较拥挤，所以，那个呈折尺型、看似挺牢固的护士台竟被挤得有些位移了。当然，也有不少病友显得老练多了，进门后直接找了位置坐着或站着，然后就不动了，没有加入到这争相去排队的队伍之中，只是手中握着病历，似乎是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一言不发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完全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好似这排不排队与他们毫无关系，一点也不担心似的。

我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自然要斯文些，当然不会与他们去争，所以竟被人流挤到了一边。不过，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皱起了眉，挂号时不是每人都有一个号吗？怎么现在又要用病历来排了？要是真这样的话，不知要排到何时才能轮到。真是自己早来的，不如人家会挤的。这就是我们大常熟的市民素质？这样也配叫文明城市？这个社会怎么总是欺负像我这样守规则的老实人呢？看来“斯文不如扫地”，这话多半是真的。唉，看个病怎么就这么难呢？这小百姓真是生不起病呀，仅排队候诊这档子事就让你没了脾气。要是当年自己也学医的话，也许就不会这样了，可惜历史不能假设，更不能重来，还是耐心等待吧，反正号都已经挂好了，今天总能轮到的，最多把一天的时间都“牺牲”在这里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时，一位年轻的护士妹妹却大声发话了。护士妹妹说话不慌不忙，显得很老成，显然是久经沙场，眼下这样的场面见得多了。那护士一开口，室内顿时就安静多了。我侧着耳朵仔细倾听，听着听着，不由笑了出来。原来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这看病就是按挂号的先后来决定次序的，每位病友在挂号时早已明确了各自的顺序，而不是到了现场按病历排队的。等快轮到时护士会在广播中提前叫号，同时还会在电子屏上出示相关信息以提醒大家做好就诊准备，所以此时病友们能做的就是要耐心地等待，等待诊断时间的到来，等待主治医生的到来。仿佛是约好的一般，护士台上原先排着的病历本长龙又在极短的时间里消失了。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知道自己挂的是6号，所以闻听护士的话后，心里也就宽慰多了，看来社会的确是在进步了，规则在逐步完善了，如此看来，我逗留在这里的时间将大为缩短，根本不需一天了。

等待是一种考验，等待是一种痛苦，等待是一种煎熬。正因为是等待，所以时间也就越发显得漫长。我不时地张望墙上的时钟，里面的指针慢条斯理地走着，似乎要比平时走得更慢了一些。越是希望它走得快一些，它就越像是存心与你作对，让你生气似的，越显得慢。有时觉得那指针就像是赖在原处不走似的，真想伸过手去把它拨得快一些，可惜我的手臂没有那么长。病友们的情况也跟我差不多，有的漫无目的地玩着手机，浏览网页；有的随意地翻看携带的资料，打发时间；有的甚至已是有点坐立不安，不时朝门口张望着。

就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中，时间悄悄流逝，时针渐渐逼近上午8时了。8时到，就意味着门诊要正式开始了。黎明前的黑暗最难熬，但坚持就是胜利，因为曙光已初见。

4．门    诊

整个外科门诊室又细分为包括肝胆外科在内的十多个亚科目，每个亚科目对应一个相应的诊室。我注意到肝胆外科是6号诊室，而我挂的号恰好也是6号，连起来就是“六六大顺”了，多吉利的一串数字呀，看来今天一定会顺利的，我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7：30左右，候诊室的里里外外已经被病人和陪同的家属挤得满满的了。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了肝胆外科主任医生陶锋到来的那一刻。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陶医生来了”。那声音不是很响，似是从远处飘过来的一般，但对于候诊室里的人来说，已足够了。像是有人指挥似的，中间站着的病友们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本已人满为患的候诊室里瞬间出现了一条足以容得下一个人进出的通道，几乎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都盯着了门口，那情形绝对不亚于疯狂的粉丝不离不弃地一定要等到自己心中的偶像出现一样，不同的只是此时病友手中少了挥动的鲜花、口中少了怪异的尖叫而已。就在众人的期盼中，在诊室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白大褂的高个中年男子，正迈着矫健的步伐缓步向这边的诊室走来。噢，传说中的肝胆外科主任医生陶锋终于降临了。

此时的陶医生就像是翩翩到来的大明星，出现在聚光灯下与等待已久的粉丝们见面。病友们都盯着陶医生，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移动。这回看清楚了，陶锋医生果如其名，身材高大，站在人群中，虽不能说是玉树临风，但至少可以算鹤立鸡群了。看上去陶医生约摸四十来岁，眉清目秀，不胖不瘦。用宋玉的话来说，就是增一点太胖、减一点太瘦的类型。陶医生长得跟精心定制的模型一样精致，恰到好处。此时，他白色的大褂显得庄重而英俊，沉稳的脚步显得干练而潇洒，面带的微笑显得阳光而亲切。虽然我估计在场绝大部分病友在今天之前是他所不认识的，但陶医生一路微笑着毫无架子地过来，似乎是在向每一位患者打招呼。记得有位哲人说过，越是有本事的人越低调，本事大脾气小，往往越有本事的人在团队中是话语不多的。这话我信，要不怎么会有“一瓶水不响，半瓶水晃荡”的俗语呢？我大胆地用目光向陶医生问好，可陶医生并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我，目光只是礼节性地扫过，并没有与我的目光对接。

门诊模式正式启动了。1号病友在亲属的陪同下进入了诊室，2号病友随即就在诊室门外静候，以此类推。麦克风则不间断地播出进入诊室及即将轮到的每位病友的信息，以便大伙及时做好准备。与此同时，在电子屏上清晰地显示着相关病友的编号与姓名。为保护病友的隐私，每位病友姓名中间的汉字都特意用*来代替。这个看病方式好呀，到底是市里的大医院，到底是大专家，的确是文明多了，知道要有个先来后到了，知道要尽量方便病人了，知道其它不相干的人要回避了，知道要保护病人的隐私了，真正做到了“一医一患一症室”。不像有些小医院，不管什么时候，诊室的门总是洞开的，病人随时都可以自由出入，很多时候医生旁边围了一大群人，那情形恰似一人在看病，众人在旁听。我们都知道，有时候病人难免会有一些不想让旁人听到的话语，不想让旁人看到的状况，所以有时会显得挺尴尬的，医患之间不能畅所欲言，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疗效。奇怪的是很多人对此竟习以为常、不足为奇。

总算轮到我进入诊室了。一见陶医生的面，刚坐到凳子上，我就一边把前天刚做的B超报告单给他看，一边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情况倾泻出来，尤其是特别强调近两天被报告单上的“病变”二字所困扰，简直有些食不香，寝不安了。大概是见我有点焦虑的样子，陶医生一边耐心地仔细听我介绍，一边微笑着安慰我慢慢说，不要急。待我陈述完毕，陶医生指着报告单,用平静的语气，很认真地说道：“没事的，小问题。哦，有一点要说明一下——只要是胆内有息肉，B超报告单上就会写上病变二字。你用不着担心。”

陶医生的话音不高不低，似包裹着春天里的阳光，直射到我阴霾密布的心里，驱散阴云，让我重见了天日；陶医生的话音不厚不重，如无数透着清香的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到我的身上，飘香十里，让我重现了活力；陶医生的话音不长不短，像雨落春池，夏风过荷，似空山新雨，清新无比，让我重新充满了张力。闻听此言，我那原本正在飘雪的天空立马风停雪止，一下子变得春和景明，充满生机。哦，这是我这两天来听到的最动听的话语了，对我而言，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天籁之音了。不！就算是天籁之音在她面前也会逊色三分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刚才还是漫天风雪，让人无所适从，转眼就晴空万里，令人欣喜若狂。这大起大落得也实在是太快了，让人一下子有点无法适应了。说实话，此时此刻，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与妻子对视了一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然后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陶医生，生怕眨眼的瞬间又会发生什么变化似的：“真的？”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我有点想哭了，真想把压抑了二天的不快好好倾吐一下，但理智告诉我，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对象不对，内心不住地提醒自己要镇定，要镇定，“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满怀欢喜地向陶医生道了声谢，然后离开了诊室，因为还要好好考虑一下陶医生提出的准备用手术方式切除息肉、顺便把肝囊肿一起搞定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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