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唯香如故 | 青山文艺
“武昌在前头，逡巡不肯去；为爱青山矶，且对青山住。”这是明代文坛领袖、“后七子”之首王世贞对青山的印象。沧海桑田，斗转星移，青山依旧在，成为了武汉市的青山区。青山有文脉，展示青山文艺作品，关注青山艺术家，“青山文艺”应运而生。
（一）
仲秋，凌晨五点的背街小路，是属于乔自立一个人的。此时天空蒙昧，薄雾依稀，路灯的光晕显得格外温柔。风有些凉，却正好捎上了不远处一株金桂的香，浅吟低唱而又丝丝入扣。
乔自立靠路肩站着，张开手臂，闭上眼睛，用一个扩胸动作，吸纳和记录了这清冷的、馥郁的、寂寥的味道。桂香这味儿奇怪，自天然处总有种和贵妇不期而至的惊喜，一旦藏身容器之中，却总难免脱不开个俗字。这是不是和某种人比较像？乔自立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哎，我跟别人打赌输了，你是不是要安慰下我。”黑子的小三轮从乔自立背后开过来，吓了她一跳。黑子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蛮不正经。“神经病！”乔自立一面心想，一面不自觉的缩了缩肩，夹紧了胳膊，走到马路另一边抡起了扫帚。
“突突突”，小三轮不依不饶跟在后面。“喂，你就一点都不好奇，我跟他们打的什么赌？”黑子潇洒地把手横搭在车窗上，目光却落在乔自立蹩脚的扫地姿势上，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乔自立鼓着嘴冷着脸，心想“我跟你很熟吗”，手上的动作却更显僵硬。
“我真是，我真是一秒钟都看不下去了。”驾驶室里的黑子下了决心似乎，呼地一下子跳下了车，冲到乔自立面前。
“啊，你要干什么！”望着突然冲到自己面前的“傻大黑”，乔自立像一只受惊的鸟，发出尖锐地叫声。她闭着眼睛，把手里的扫把挥舞的像根金箍棒。
“别动！”黑子一声暴喝，倒把乔自立给吼楞了。“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看好了，这样干活省力气。”黑子愤愤然夺过乔自立的扫把，哗哗哗地动作起来，那气势有如秋风扫落叶般。
“我劝你还是走吧。人长得精贵了，干不了这活。”黑子拍了拍手，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上去，“偶像包袱、精神洁癖，在这儿一天都呆不下去”。他“啪”一声关上了车门，启动了车子。
“谁说我有精神洁癖”！乔自立站在原地，有些不服气的大声说道。“我既然来了就没什么放不下的。别人能干的，我也能干。我没有你说的什么偶像包袱，也不懂什么精神洁癖，你不要拐着弯骂人。”乔自立一张脸憋得通红，声调也有些走形。
气氛有点尴尬。黑子坐在车里，一边拉扯着戴成了灰色的白线手套，一边嘴里嘟囔着，“我可没有骂你啊，是你自己的想多了。再说了，谁又能想你走啊，每天看到的都是残枝枯叶，伺候的都是废品垃圾，谁还不愿意养养眼啊。我们还得烧高香拜谢哪个孙子做的好事，把你放到咱们大队上来了。”黑子说话的声音渐低，乔自立却听得分明。
乔自立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她抬起左手食指，轻蹭着鼻尖，遮掩着自己情不自禁上翘的嘴角。
看见乔自立偷笑，黑子放心了。“呦呦呦，你也知道你身上香的厉害啊。确实太香了，熏得我鼻炎都要犯了。”黑子在乔自立变脸之前，欢快地发动了三轮车。
“ 哎，你们打的什么赌啊”？乔自立终究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我赌你今天辞职不干啦。这钱，我输的真痛快”！黑子的声音和着桂香一起飘送过来。
“神经病” ，乔自立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二）
瑶真心里藏着一个人。
这隐秘的感情，像极了酿过劲儿的米酒，刺挠着喉咙的甜蜜后，是丝丝挥不去的苦涩。
“瑶真，睡了吗？”很久没有动静的影凡突然翻了个身，试探地问道。“嗯”，瑶真含混的应了一声。“我睡不着，咱说说话吧。”影凡的气息吹拂着瑶真耳边的碎发，晚香玉的味道似有若无。
“有一个人，他只要一靠近我，我的心就跳得厉害，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要那天没见着他，我心里就像被掏空了，啥事也做不了。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影凡说着苦恼的话，空气里却弥漫着甜蜜。
瑶真心里明白，影凡并不需要自己给的答案，她只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需要一个“闷葫芦”的耳朵。瑶真偏过头望向窗外，满天的星星闪烁着眼睛，紧紧地盯住一颗，它能把光从眼睛洞穿到你心里。
良久，影凡突然翻身坐起，好像想到了什么 ，“瑶真，你能帮我一个忙。你能帮我问问他，我也喜欢我吗？”黑暗中，影凡的眼神像燃着的焰火，射出热烈的光。
瑶真突然觉得心里鼓起的那口气，瘪了下去。她只是不说，她并不傻。
这两年，这个沉闷的村子因为这些男女青年的到来，变得轻快起来。青年们吃饱了，大水牛似甩着膀子下地干活；青年们收工了，扛着锄头吹起清脆的口哨；青年们要是悄悄喜欢上了，那就心心念念地盼着村头的公鸡早早打鸣，好快些见到心爱的人。
影凡和那个他之间的感情，瑶真早已心知肚明。她只是不敢承认，或者说是自我催眠似的自我欺骗。那样的一个人，谁的眼睛又能移得开呢？
“嗯，他读诗，还写诗。他有一对野鹿样一样温柔纯净的眼睛。哦，对了，他的衣裳上还有股好闻的老檀香皂的味道。”影凡一手托着腮，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翕动着，脸上笼罩着梦幻的色彩。也只有当着瑶真的面，影凡才会如此放松地袒露心迹。她把瑶真当作自己在这清苦岁月的一个慰籍，她需要瑶真的包容，瑶真的敦厚，还有，瑶真的沉默。
“这是秘密。我只跟你一人说。因为只有跟你说，我心里是踏实的。”影凡讲这话时，双手搭在瑶真的肩膀上，一双柔情的杏眼里饱含着动人的情谊。然而，瑶真却只想躲开这无条件信任的目光。
瑶真和影凡的相识与要好，说起来也是一段不小的缘分。两人从背后看，无论是高矮胖瘦，还是走路时腰肢的扭动，都像得厉害。“有那么像吗，搞得我都想在背后安个镜子咯！”影凡咯咯笑着，背后的一对大辫子也跟着快活地抖动。
然而转过头的影凡和瑶真，区别也是明显的。影凡是脸和她个性一样，显得轻快而伶俐。但瑶真更多表现出来的是自卑、羞涩和纳言。
曾经，有女青年提醒影凡，说瑶真大热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也不跟他们一起去洗澡，是个怪。“别看她的眼睛成天盯着脚下，一听见别人讨论知青回城的事儿，耳朵却成竖到了天上，是个典型的‘闷头鸡子啄白米’”。
“我跟她睡一张床，她怪不怪我还不知道？”影凡大声应答着，迈着大步把女青年青白的脸摔得老远。“知道你家有门路，回城的名额少不了你的。哼，假清高。”女青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瑶真从心底里想对影凡好。但，每每看到那个人的目光，她小心翼翼埋在心里的那股酒劲就泛了上来——那双充满柔情的眼，像一只轻巧的蝶，每次都在自己身上一掠而过，便歇在影凡脸上动弹不得了。
这炽热的目光，更像一股强大的反噬，狠狠灼烧着瑶真的心，继而，陷入无比的悲哀。
爱而不得，爱而无望。
20岁的瑶真，挣扎着想放弃这煎熬。那个夏天的正午，在夏荷初绽的村尾湖塘，瑶真想采下最美的一支荷花，悄悄埋葬自己青春的秘密。
小船乘着浅浅的水波，划向了湖塘深处。骄阳蒸腾起的湿润水气、荷叶清凉的涩意和着粉感十足的荷香，竟让这氤氲的味道生出了莫名的仪式感和庄重感。
“她为啥大热天还穿着长袖，你们真不知道？”突然，密林般的莲叶间传来细碎而熟悉的人声，让瑶真的心猛地一抽。她紧紧攥住手里的木浆，呼吸也仿佛停顿下来。
“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影凡的声音犹豫了。
瑶真能感觉自己的心跳，它发出“突突突”的声音，振聋发聩。
“好吧。你想知道的话，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影凡下了决心。“她身上有股味。这味冬天淡点，夏天浓些。所以，她夏天才会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有时我也忍不了，就偷偷擦点妈妈给的那瓶晚香玉。”
“嘶嘶嘶”，切割金属的声音传到了瑶真的耳朵眼，尖锐、杂乱、刺耳。瑶真闭上眼睛，皱紧了眉头。人声不见了，蝉鸣不见了，水波的轻响也消逝了。这世界的一切声响，变得异常沉默而又异常锥心。
“你跟我发誓，绝不把瑶真的秘密说出去。我把她当朋友，你要是尊重我，也请尊重她。”影凡说这话时，正巧看见一只青蛙快乐地蹦上莲叶，很快又调皮地离开了。
“瑶真，你说的是真的吗？他约我晚上见面？”。影凡把一块鹅黄色的纱巾蒙住脸，快活地旋转着，“你看他会喜欢这个颜色吗”？
“三更半夜，能看清楚些什么呢”？瑶真的心冷冷地，却幽幽地吐出这样的话，“他还说去年杀年猪时，你喝了点酒，红红的脸上好像上了胭脂。我偷拿老乡家的苞谷酒，我陪你。”
“他真这么说？”影凡眼里闪着光，看得瑶真心里竟生出了痛疼感。
“为了这次我们都能顺利回城，为了，咱们都找到喜欢的人，干杯。”影凡甜笑着接过了瑶真的酒杯……
屋外的黑暗，像口噬人的井，瑶真的心却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她轻轻地揭下影凡头上的纱巾，缓缓地戴在自己头上。不知是那支玻璃瓶里晚香玉撒得多了些，还是那一杯苞谷酒，那天走出门的瑶真脚步微醺。
那年夏天，绵绵的阴雨竟落了大半个月，村里的湖塘翻塘了，大量的鱼儿搏命地跃出水面，等待着最后的死亡。
三个月后，瑶真顶替了影凡的指标，回到了城里。一同离开的还有一步三回头的那个他。村头老嫂子们倚在墙角，瓜子壳和吐沫星子横飞：“那腰身，那身衣服怎么藏得住啊。啧啧啧，真是闷头鸡子啄白米。”
（三）
曲姨的老香铺子，安静地蛰伏在城中那条以怀旧、复古而盛名的繁华小路上。铺子并不邻街，需要登上几级一年四季总是潮乎乎、长满绿苔的台阶，才能瞥见。
不知为什么，仅是拾级而上的功夫，就仿佛将一世界的繁华和喧闹统统抛进一个偌大的瓮缸，并且，盖上了盖子。
“要是大声喊上一句，会不会有回声”？每每来到这里，乔自立会不自觉放缓脚步，呼吸变得清浅，心也跟着澄净下来。每个人都在寻觅安放心灵的出世之所，难道不是吗？
“你来了。今天这支味道很特别。”曲姨穿了一件宝石蓝烂花绡的长衫，落座在小店的东南角，身下是一张黄檀木的鼓凳。她手上正绣着一副看起来规模不小的十字绣品，一绺一绺的五彩丝线，散落在旁几和她的膝头上。
“您眼睛花了，可鼻子倒一如既往灵的狠。”乔自立略弯着腰，逐一欣赏着博古架上的那些或怪异时髦或遗世独立的玻璃瓶子。
“要怪，恐怕只怪北风吹得猛了一点。”曲姨摘下老花眼镜，轻笑了一声。
“但今天你的香也过于用力了，一不小心就透露了心事。”曲姨的话锋一转，乔自立弯着的腰便有些僵了，她找到角落里的另一只鼓凳，颓然坐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曲姨没有理会乔自立。她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上的浮线头子，找了块平绒布仔细擦拭起那些香水瓶子来。半晌，她才自顾自说道：“前调我是错过了，但八九不离十是柑橘。你很喜欢柑橘，这也是最掩人耳目的一个调子，清新、自然、而且还没心没肺。中调里，好像是橡苔加上了依兰的味道，绝不是傻白甜，倒也带着小女人的美丽憧憬。但到了尾调，绿植和广藿香的加入显得既潮湿又苦涩，这苦涩会一直伴随这支香的彻底消逝” 。
曲姨的话戛然而止，目光却正好迎上了乔自立的泪眼，“曲姨求你，别说了。”
“傻孩子，广藿香的苦，你以为只有你闻到了？不对，有心的人都闻到了。”曲姨的眼睛掠过乔自立，停留在了门口。一席玉色的珠帘背后，金红的残阳缓缓坠下。
“曲姨，世上的爱都这么伤人吗”？
“爱不伤人，还是爱吗？有时候，爱一个人还不如恨一个人来得长久”。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是不是注定爱的低贱，爱的卑微，爱的失去自我。”
“有时候，有的人，明知自己爱错了，还是会不顾一切爱下去”。
（四）
“咚咚咚”，瑶真在家门口的灶台上把一根黄瓜切得山响。一头乱发被她胡乱抓成个髻，稀松地垮在右肩上。系着的围裙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倒像一片陈年的狗皮膏药，无精打采地贴在她日渐粗壮的腰身上。门外，一堆废酒瓶子、空罐头瓶和牙膏皮等零碎物件，是瑶真在清扫大队上班时，顺手捡回来的。屋里屋外的乱象，常常惹来过往邻居嫌恶的目光。
“哼，说我变化大？真是笑话。十年了，你最大的变化就是没有变化。我对你的好，还不如拿出去喂狗。我告诉你，别仗着比我多读点书，就把我当傻子。总有一天，看老娘怎撕下你们这些斯文败类的真面目。”瑶真忿忿地说着，脸上的五官都积攒着火星子，郁结在一起。
“妈，”瑶真8岁的女儿，定定地站在楼梯口。瑶真停下手里的刀，眼光变得温柔。她朝女儿招招手，抹了一把孩子头上的汗，“屋里有镇好的番茄，自己拿。”孩子的身体有些僵硬，不断耸动着鼻子。
“怎么了，妈妈今天用香肥皂洗了好几遍手，不臭了呀。”瑶真说话的声音急促起来，一边反复闻着自己的双手。
“哎呀，还是臭的！别人的妈妈每天都香喷喷的，你就不知道多喷点花露水”。孩子嫌弃地转身进了门，不一会儿门里传来父女二人快活的笑声。
长长的甬道上，剩下瑶真还呆呆地张着一双手。刚才硬得像盔甲一样的脊背，忽地松懈下来。
“妮子，要是今天晚上爸爸出门，你帮妈妈看看他去哪了，行不？”瑶真讨好般的跟女儿商量。
“为啥呀？爸爸会不会不高兴”？
“你只悄悄跟在他后面，不让他发现就行。你办好这事，我明天给你买酒心巧克力。”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那天晚上，机灵的小妮子悄悄地跟在爸爸身后，来到了一处小院。爸爸进去了，小妮子也打算转头回家。一阵夜风吹来，小院里传出馥郁的栀子花香。好香啊！小妮子忍不住走进了小院，她想采几枝栀子花，插在罐头瓶子里，肯定满屋子都是香的。
爸爸终于发现了妮子，并且带着她见到了一位漂亮的阿姨。
“这孩子长得真像你”，阿姨的声音轻得像一支飞上天的鹅毛。
“阿姨，你家可真好看。不像我家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小妮子好奇地这里摸摸，哪里看看。
阿姨温柔地笑着，拉了小妮子的手：“你要喜欢这里，欢迎你常来。阿姨这里不仅有香香的栀子花，还有小朋友都喜欢的酒心巧克力呢”。小妮子听到这里，高兴地跳了起来。
小妮子和爸爸一前一后回家了。小妮子悄悄跟跟瑶真说，自己顺道去同学家玩得晚了点。其实爸爸就是一个人在街道散了散步，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当然，也没有什么人跟他碰面。
瑶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妮子仔细地洗洗脸，早点睡了。
屋里的小闹钟指向凌晨12点，妮子睡熟了。瑶真却坐在床头，一夜未眠。
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了，小妮子有点难过。她问过爸爸为什么？爸爸摇摇头，对小妮子说你长大就懂了。“是不是她老爱跟你吵架，老是骂你。”小妮子睁大了眼睛，“我们让她改正好吗？我们小朋友犯了错误，要是及时改正了，老师还是会原谅他说他是个好孩子。”爸爸用手理了理妮子贴在脑门上的头发，“妈妈是个好妈妈，妈妈没有错。但就是，爸爸没有喜欢过妈妈，妈妈很难受，爸爸也很难受，我们要是分开了，说不定就都没那么难受了。”
“不不不”，小妮子使劲摇着头，她终于哭了。仰着的小脸上，眼泪跟鼻涕一起淌了出来，“爸爸，我求求你喜欢她吧，喜欢她吧。她是不美，是不香，可她是小妮子的妈妈呀。”
爸爸的眼睛红了，牵着小妮子的手放了下去。
“离婚，想得美，我凭什么让他们称心如意。我这辈子别的什么都不做，我拖死他们。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们有一天舒坦。”瑶真铁了心，做好了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的一切准备。可是，瑶真所有的防线都被小妮子的一句话，击打成了粉末。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残忍吗——小妮子哭着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瑶真。低着头说，自己还是更喜欢爸爸身上檀香皂的味道。
（五）
黑子约乔自立晚上吃宵夜。
乔自立问，都有哪些人去？黑子白牙一闪，有些不屑，“怎么，要人多才有安全感？我又不会吃了你。”最后一句话时，黑子故意凑上了自己的脸。乔自立涨红了脸，一扭身走了。
晚上黑子和哥们喝多了，非要去K歌。把乔自立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统统打包塞进了出租车。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在唱歌之前，请允许我说两句。有些话我憋了蛮久，不吐不快啊。”黑子操起啤酒瓶，猛灌了一口。
“你们是不是曾经也和那些人有一样的想法。我们是扫大街的，身上又脏又臭，工作又累又低贱，但是，”黑子，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扫视四周，“我想说的是，我们也是凭劳动吃饭，做最脏的活，赚的却是干净钱。那些人开豪车有怎么样？老子每天开个小三轮也蛮开心。人活着啥最重要？坦荡一身，快活一生。”黑子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在呼号着一句庄严的口号，让人精神一凛。
“黑子，说得好” ！众人欢呼鼓掌，纷纷和黑子干起杯来。
“酒醉心明”。不知怎么，乔自立心里冒出了这一句话。
黑子拿着话筒，纵情高歌的样子又显得痞气十足。“黑子，黑子，你黑老子。你五音严重不全，求你别嚎了。下来下来，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
“这个我最喜欢。”黑子大大咧咧从舞台上跳了下来，一屁股挤坐在乔自立旁边，顺势搂住了她的肩膀。
乔自立针扎一样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
“好好好，是我不对，我忘了你有精神洁癖。抱歉啊，今天喝多多。你坐下，我保证再不碰你。”黑子举起双手，表情诚恳。
“来来来，咱们玩游戏！”不知是转移了话题，乔自立才又坐了下来。
第一个真心话大冒险抛到了黑子头上。问的是，你有没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大家哄笑着，一双双狡黠的眼睛期待着望着黑子。乔自立不禁也坐直了身子。黑子微微眯着眼睛，仿佛带着三分醉意：“我想想我的秘密是什么……哈哈，我黑子就是个耿直的糙汉子啊，我哪来的秘密。”
“黑子你耍赖，不说真心话” ，有个小嫂子点着黑子的鼻子尖声笑着，“再不说实话，罚你喝酒”。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们听好了，我只讲一遍啊。其实咧，我有蛮严重的鼻炎，再臭再香的味道我也闻不到。所以我能一条心，爱岗敬业啊”。黑子咧开大嘴哈哈大笑。
“啊，你有鼻炎啊，那我们说小乔身上总是香喷喷的时候，你的头点的像鸡子啄米一样。”小嫂子大声说道，搞的黑子蛮不好意思地搔起了脑袋。
乔自立暗暗咬住了牙，“好你个黑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忽悠。”
“小乔，到你了”。你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乔自立觉得自己的脸腾地烧灼起来：“我，我没有男朋友。”
“小乔，你跟着黑子学坏了啊。你长得又好看，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大家喝了不少，趁着酒兴口无遮拦。
乔自立像是被点了死穴，愣愣地坐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长的好看跟年纪不小了，关你屁事。”黑子拿眼睛白了一眼说话的人，声音里带着挑衅，“说吧，怎么罚。怎么罚，都包在我黑子一人的身上。”大家敲着杯子起哄，“喝酒喝酒喝酒。”“喝就喝，谁怕谁啊”！黑子站起身来，用一个潇洒地动作操起了酒瓶，喉头滚动间，一瓶啤酒就见了底。
“再来”，黑子喝地兴起。接着转动了指针。指针饶了几圈后，竟又在乔自立面前悠悠停了下来。“你对未来老公的标准是什么”？
“像我爸那样的”。乔自立怕又连累黑子罚酒，头脑一热，脱口而出。
“哦，小乔喜欢大叔型的。”大家再次哄笑起来。
“唉唉，现在不是有个新名词吗？叫大叔控。据说喜欢那些大叔的大多都是小萝莉。”黑子笑着大声说道。趁着大家笑着议论的档口，黑子凑向了乔自立的脸，带着酒精的鼻息浑浊而浓重。“乔小姐，你告诉我，你还有萝莉的资本吗？”
乔自立再也坐不住了，拿起包冲出门去。
“我就是黄金剩女，我没有萝莉的资本。那又怎么样，爱大叔有罪吗？想找一个和我爸一样的人有罪吗？凌晨的街道上，乔自立和黑子就着昏黄的路灯，对峙般站着。乔自立激动异常，黑子却沉默异常。
良久，黑子轻声说道：“你要是真喜欢上了大叔型的。忘了他吧。大叔不适合你。”
“你怎么知道大叔不适合我，你是我谁啊，你很了解我吗？”乔自立的声音有些哽咽。
黑子走近两步，把眼睛深深地看向乔自立，“你长得是好看，但是你并不自信。就连别人跟你说话，你也不敢看着别人的眼睛。你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并不是你喜欢孤独，而是你没有安全感。越是人多，越让你想逃。”
乔自立抬头看着黑子，两颗晶莹的眼泪坠落下来。
黑子伸出了手，想抹掉那泪痕，却怎么也抹不干净，“记得我说的那个秘密吗？那是真的。”
（六）
爱藏得太深，恨就变得格外绵长。
这么多年，瑶真和女儿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们母女二人的关系，由疏离变得淡漠，由争执变得扭曲。
“哼，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是有多贱，才会接受这样的人。你和你爸，还有那个女人一样，始于偷情，终于偷人。”
“每次你讲这些话，我都在疑惑，你是我亲妈吗？这么多年，你对我不闻不问，连封信也没有寄过。你恨了老爸一辈子，也要这样恨我一辈子吗？你是不是要把身边的人都变成你的仇人，你才满意。”
“仇人？嘿嘿，从你跟你爸爸从这个屋里踏出去的时候，我就没有亲人了。你喜欢你爸爸，你还背着我喜欢上了那个女人，真是天大的笑话和天大的讽刺。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问过我是怎么过来的？我还怀疑呢，你真是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亲生女儿吗？
“我也想爱你啊。叫我怎么爱你啊？你成天一副怨妇模样，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谁都有意见，你的脸上永远都是阴天，见不到阳光。你不爱爸爸为什么要选择他？你要是爱爸爸，你可曾给过他一天欢乐的时光？你叫我怎么爱你啊，我长了一张和爸爸一样的脸，身上却有和你一样的味道。我，我恨死你了。”
“好好好，说的真是好。这老话可说得真好啊，女大不中留，留在家里添冤仇。你给我滚，从今以后再也不要跨进我的家门”。
现在，瑶真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瑶真后来早早地内退了。孑然一身的她，反而喜欢更花哨的打扮，撒更浓烈的香水。走过她身边的人，都厌恶的耸耸鼻子，“这香，怎么没把自己给熏死”。
漫长的夜里，瑶真吞下大把的药片，才能勉强入眠。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她会准时醒来，到大街上转悠一圈。很多年了，瑶真的生物钟已经调不回来了。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在他的葬礼上再见面时，瑶真和影凡的眼神都不可回避地苍老下去。但两人眼里的故事，却依旧没有结束。
“我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真爱他，但你不是。”这一天的到来，让瑶真变得有些虚弱。
影凡乌黑的发髻上别了一朵绢制的山茶花，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既然你不爱他，也不可能真正爱她。”瑶真直着眼睛，彻悟般呓语着。
影凡听着这话，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闷头鸡子啄白米，你还记得吗？说的是有些人看着不像，却恰恰做了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我做的这些，是在你做完以后才学会的。这样很公平不是吗？你看看你自己，把自己过成了什么样子？爱一个人，也是需要能力的。你问问你自己，这么多年来，你连爱自己的能力都失去了，还能奢求更多的爱吗？”
“你不爱我的孩子，把她还给我！我不能看你挖个火坑让她跳下去。她那么相信你，你怎么忍得下心。”瑶真的目光凌然，额头的青筋暴突。
“真好笑。你要我把她还给你？我就是把她还给你，你还能拿得回去吗”， 影凡挑衅似地迎向瑶真的眼光，贴着瑶真的耳根轻轻吐出这样的话：“这孩子，除了一张脸面是他的，其余都将是你的翻版——和你一样臭哄哄。她喜欢的男人，口味也和你如出一辙。当然，她和当年的你一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要伸手去抢。哈哈，有意思，现在的女孩都这样，一点也不奇怪。”
影凡轻轻抬手理了理头发，那朵山茶花落到了地上。她一向温柔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一字一顿地朝瑶真说道：“你知道吗？我人生的所有目的，就是帮她过上和你一样的人生。”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瑶真扑向影凡，奋力地撕扯着，仿佛也在撕扯着自己。
“妈，你疯了吗？你到现在都不能让爸爸安静一下吗？你到底想干什么？”小妮子痛哭的脸，不断在瑶真瞳孔里放大，放大，放大……
人群渐渐散去了，影凡找了角落慢慢蹲了下来。黑色的丝绒旗袍下摆，撕裂到了大腿根，锁骨处精致的盘扣咧着嘴巴，仿佛还在咀嚼刚刚发生的痛楚。
没有眼泪，也没有哀恸。影凡没有错。她记得背叛她的朋友，背叛她的爱情，记得那段有家不能回的煎熬，记得孤身一人在漆黑中跋涉岁月。谁说把伤口疼痛记下了，有什么错？
（七）
五点多了，黑子还没有到岗。乔自立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她心不在焉地挥舞着扫帚。这天早上的风大，她发现街面上的落叶，怎么扫也扫不完。
一辆微型面包车，呼啸而来。夹裹着一股馥郁的花香，乔自立被掀翻在花坛里。
一阵尖锐的刹车，让乔自立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女人，穿着件醒目的姜黄色夹克，静静地俯卧在地上。一片片飞旋的金色落叶，不断掠过她花白的头发。
风来了，乔自立依稀闻到小时候妈妈身上曾有过的味道。
乔自立很久没有到曲姨的香水店了。再去的时候，小店的木门已经蒙上了微尘。隔壁小店的老板朝她招招手，说曲姨留下了东西给她。
乔自立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打开了曲姨留下的锦盒。
盒子的最上面覆着的，是一张鲜艳别致的十字绣品：一朵朵含苞的玉粉色荷花，错落有致地傲立在一片片浓绿的荷叶之上。远处的一支小舟上，坐着三个隐约的人影，好似在快活地谈天说地。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悬挂在左上角，仿佛在侧耳聆听风荷的声韵。
十字绣的下面，是曲姨留下的一封信。
“孩子，你对父亲的仰慕和依恋，是你的情感软肋。这么多年的相处，我太了解你。然而越了解你，我越知道伤害你的方法。所以，有了那个和你父亲身上味道一样的大叔。所以，有了你这个傻姑娘的苦苦煎熬。
你知道吗？你和你妈最大的相似不是身上的气味，而是深入骨髓的卑微。这卑微，若冠以爱的名义，终会变成伤人伤己的利刃。
而我呢？我的一生又是怎么过来的。不是和你妈妈一样，成为了最痴情，也最绝情的那一个人。
忘记那个人，戒掉你爸爸身上的味道吧。我希望你记住，恋上一支香和穿上一支香的意义是一样的，那就是，喜欢你，并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谁。
你永远的香香阿姨 曲影凡“
尾 声
黑子借了朋友的车，准备和乔自立一起去看清她妈妈留下的东西。
乔自立坐在副驾驶上，翻开手机电话本，删除了那个人的名字。黑子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睛看向正前方，“今天的太阳真好。”黑子说。
这个熟悉的小房子，依旧是乱糟糟的。墙角，堆满了各色酒瓶，废报纸和杂物。
乔自立在妈妈床头的小柜子里，发现了一个好看的饼干盒子。里面是一沓写着自己名字的，却被拒收的信。
妮子，这是你们离开后的第三天。妈妈成宿睡不着觉，以前总觉得咱们的房子挤，今天怎么就变得这么宽敞呢？
妮子，都说孩子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可你为什么长成了妈妈心上的一根刺呢？那天你和爸爸一起回来，你的嘴上还挂着巧克力。从那天起，妈妈就知道，妈妈连你也快要失去了。
妮子，妈妈错了。妈妈一直以为，你爸爸终有一天会感受到妈妈对他的感情。但妈妈却用了世界上最愚蠢的方法，把你和爸爸越推越远。
妈妈知道你不喜欢自己名字，说是个男孩名。为了这个名字，从不发脾气的爸爸还和妈妈吵过一架。最后，妈妈还是赢了，乔自立！乔自立！不好吗？妈妈多想让你成为一个自立自强的女人啊。“
妮子，今天是中秋节，妈想你了。你怎么不想妈妈呢？妈妈每天都把你最喜欢的番茄镇上，你啥时候回来吃啊？
妮子，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妈给你攒钱了。等你需要的时候，咱们就去医院做个手术。我的乖女儿就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了。
妮子，离开那个人吧。妈看着你痛苦，妈心疼。
妮子，告诉你曲姨，这么多年了，妈对不起她。妈想通了，想通了。妈不恨了，不恨了。
妮子，你是大姑娘了。妈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人，他疼你，爱你，懂你，愿意和你手牵手走在太阳底下。不要像妈妈一样，不要像妈妈一样……
饼干盒子的最下面，用条鹅黄色纱巾仔仔细细包裹着的，是一支无名的小小香水瓶。那里面，还残留着几滴香水。
乔自立拧开瓶盖，幽幽的晚香玉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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