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好好当老师 | 品读

好好当老师

杨国

父亲做过几年的“赤脚医生”,他是在“文革”中学的医,并没有上过正儿八经的医学院校,那时的“赤脚医生”带有速成的性质。但就是那一点医学知识,还是让他在村里很不一样。他应该是背会了很多汤头歌诀的,他的中医很不错,给村里的人把脉,开药方时,跟坐堂行医的大夫也没有什么两样。他的医术还是很不错的,村里的人凡是有个感冒发烧,头疼脑热的都愿意来找他开方然后去镇上的药铺抓药。尤其是他会针灸,经常有或远或近慕名而来的人在我们家针灸。他也很热爱医学,农闲之时,如果不是跟村里的人下棋,就会在家翻一下他仅有的那些医书。他用钱节俭吝啬,向来都是能省就省,从来不胡乱花钱,但过很长时间还是会买一本医书来看。晚上睡觉之前总会看几页医书,他的枕边永远都会有几本医书,已经翻得很破烂了,书里面也夹杂了许多他手写的小纸条。

可能是受到了父亲的感染吧,我从小就对当医生尤其是当一个中医很感兴趣,有事没事就会拿起那些医书翻一阵。从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了诸如“柴胡”、“当归”、“甘草”、“半夏”等的药名。在学校里还会学着父亲开药方的样子也开一张“药方”让同学们去抓药,当然这只是个游戏。

记得初二那一年的寒假,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好几本有关西医的大书,我一下子发了痴呆,开始“自学”医学。说是“自学”无非就是在自己的本子上抄录一些书上的句子,我记得当时抄录最多的就是一本有关眼睛结构的书。抄了什么内容现在早已忘记,只记得父母亲并没有对我进行任何干涉。

在学校里,我各科成绩都挺好,是老师们眼中公认的好学生,尤其是我的生物课成绩,在全年级始终遥遥领先。生物老师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我觉得从他那里收获了很多医学方面的知识。他只当我是好学,孰不知,是我的梦想激励着我在发奋学习。就是在很多年后,我和他成了同事,一起工作了好几年,我也没有告诉他当时成绩很猛的原因。他却老是对我说,现在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当年的我一样好学的学生了。

我看准了省城的医学院,在初三的时候,我下决心要上高中考进那所大学,我要打通中西医,我一定能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好医生。但父亲浇灭了我心头的梦想之火。小中专报名时,他下了死命令让我报了名,并说了狠话,让我死了上高中的心,如果我考不上中专,就让我愿意滚到哪就滚到哪里去。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他说话最狠的一次。

那段时间,我很痛苦,很消沉,但更多的是不甘心。不好好考吧,我将对不起父母,是他们将我养育了这么多年,何况还有那么多或明或暗的眼睛在盯着我,有殷切的期待的,也有幸灾乐祸,等着看我及我们一家人笑话的。我只有退而求其次,将新的希望寄托在了地区(那时还没有撤地设市)卫校上,虽然跟省城的医学院差了很多个档次,但好歹跟我喜欢的医学有关系。

熬过了漫长的等待后放榜了,我被县城的师范学校直接录取了。父母很满意,那几天家里弥漫着喜悦的气氛。父母已经在给我收拾行囊,村里的人也渐次知道了我考上师范学校的消息,来家里说几句话以示祝贺。我内心里是老大的不情愿,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进入师范后才发现,和我同病相怜的同学还有好几个。我们这些出身农家的孩子只能抓住这个能走出农门,改变像父母一样命运的最现实的机会。父母也是一番好意,上师范即意味着用更少的投资换来一个更可靠的未来。老实巴交的父母,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土地上劳作,不可能提供让我们完全实现自己梦想的资源。

很长时间以后我都难以适应师范的学习,心里的苦闷难以言说,只好不停歇的胡乱看书。有个和我一起从同一所初中考进来的同学实在不甘心不能上大学的现实而出现了心理问题,只好回家调整了大半个学期。好在那个同学也没有出现大的状况,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可当年的心思又有多少人真能理解呢。

上师范以后的第一次放假是在当年的国庆节,正是家乡收田的时节,农村一片火热的景象。我的到来使父母亲都很高兴,我们一起下地割田,拾麦穗,挖土豆。几天的劳作使我脱了一层皮,我也第一次真正了解了父母亲的辛劳。虽然土生土长在这片土地上,从小和伙伴们一起在山野里干活玩耍,但真正意义上的“劳动”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回家之前想了很多话,准备跟父母说一说,但我始终没有说出口,也没有提出了心理问题的同学的事。倒是父亲说了很多他当时念书的事。本来他是班里学习比较好的几个人之一,可以上医学院校的,但因为家庭出身的问题政审没能过关,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去上学。现在的青少年已经很难想象家庭成分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了。“文革”结束后,他也是有机会开一个小药铺的,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在某些重要场合“说得上话”的人,拿不到行医资格,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从身边溜走。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父亲说他自己的事。几天的劳动结束后,临回学校时,父亲说了一句话,“回去好好学,以后好好当老师”。

师范的几年日子伴随着燃烧的青春很快就结束了。或许是上师范时读书比较多,也比较杂,学习刻苦的缘故,我对教师这份职业很快有了很多不一样的认识。因为毕业时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没有任何资源可以依凭,我被分配到了全县最为边远、偏僻的乡镇。满目的青山绿树,满地的野花小草,学校就建在村庄外一条小河的旁边,自然的灵性哺育着这里的一切。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读书,认真地备课,上课。心里老是惦记着父亲的那句“好好当老师”的话。

几年后,通过进修我拥有了本科学历,也通过公开招考走进了县城的中学任教。经过不断的打磨后,而今,我教的是全年级最好的班,和最好的学生一起读书,写作。曾经的那个梦想也早已云淡风轻。

现在趁着休息日常常回去看父母。双亲头发早已斑白,也已不能下地劳作,时间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刻下了太多的痕迹,他们每天只是在按时接送着兄长的两个孩子上学放学。父亲也早已不再替村人看病,但枕边的医书还在,也更显得破旧,或许那几本破旧的书中也深埋着他的一个梦。父亲只是问询我家里的事,再也没有说过“好好当老师”的话。

当年那些没有考上小中专的同学,好多都考进了各类大学,如今也都混得风生水起。其中一个那时学习不怎么样的同学实现了我当年的梦想,考入了省城的那所医学院,毕业后在市里的大医院工作。而我也早已不再对“医生”这个名词激动。我有时想,可能是父亲当年的言传身教使我对医生这个职业有了更多的感性认识,我未必会有当一个好医生的潜质,那完全是一时的冲动而已。

无论怎样,现在的我教书,读书,写作,充实而快乐的走过每一天。当命运为我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打开的这另一扇门让我找到了对时间永久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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