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怎样发扬墨子学?

当年西南联大招生,考题之一,即是问墨子是哪里人、其学说如何。可见那时期望从墨学中找出路的心情。

可惜新文化运动以后既打倒了儒学,墨学也就缺乏传统文化的土壤,终究兴旺不起来。后来依托侠客,去讲墨侠;牵连基督教,去谈天志,也都未成气象。

近年,趁文化旅游、地方产业之罡风,山东河南几个地方开始热衷提倡。或认为祖宗,或建成文化园,敲锣打鼓,经济唱戏。某次滕州还来找我去讲,但诫不准介绍其他地方的做法,只要证明墨子是他们家乡人、很伟大就行。

我很替墨子难过。他的学问,曾被后学分为三派,内斗不休而衰;现在又为了提倡而继续内哄,焉能发展得起来?何况,想发展的不是他的学问,而是自己的荷包。墨子虽高喊“兼爱”,对此不肖子孙,不知他还爱不爱?

当然,真心发扬者,仍不乏其人。潜德幽光,散在草莱。如香港“墨教会”黄蕉风等人,和我下面要介绍的程楚键都是。前者见于行动,后者整理文献,都是现今难得的年轻人。

楚键重新注解了《墨子》,成书十五卷,精勤可羡,宜稍介绍。在国学燥热风气中,这种沈潜功夫,才是该提倡的。因该书是传统注释文体,所以我的序文也写成简单文言,各位随便看看吧。

《墨子通义》序

龚鹏程

儒墨方驾,汉初犹然,史称淮南王聚江淮之儒墨是也。史迁又云:侠不轨于正义,故儒墨皆排摈不道。可见墨家论议,主乎舆情;而其衰落,则在武帝以后。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或由此衰。

然老庄兵农刑名阴阳诸家俱存,而墨家顿亡,又何故耶?且儒墨相攻,已非一日。攻伐既久焉不绝,何以自此遽无音声?其主俭葬节用,汉末反厚葬之风者亦未尝援引其说,足证衰微已甚,非晋人鲁胜一注可挽。

即鲁胜《墨辩注》亦仅注其辩说而已,乃汉魏间刑名学之一端,非能推扬墨道也。其注后又失传。坠绪茫茫,洎乎清代,始渐有治其学者。校勘多据《道藏》本,则是两千年间墨学或仅借道教而传也。

考道教中有墨子五行术,又或传墨子公输班善机械、作飞鸢,则岂以方术传耶?

意者不然。墨子言天志明鬼,兼爱溥利,又善组织,其徒“以钜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见《庄子天下篇》。汉世中叶,道教之起,得毋借于此乎?自兹墨家隐而道教兴,非遂绝也。近世崇墨者或举泰西基督宗教相拟似,不知其道教渊源固如是。

顺是而观,墨子《备城门》以下诸篇亦复有线索可考。

盖读《墨子》书者,皆重《尚贤》至《非儒》等篇;自《耕柱》至《公输》五篇则以之参考墨子言行事迹耳。《经》及《经说》大小《取》,别为名墨专门之学。此下广教守御之道者,视同《公输》之附说,等乎鸡肋矣。况其脱落讹乱,难以辜校,学者益不重视,莫肯卒读。

其实善战者乃能止战,故《公孟篇》言时有向墨子学射者。墨子殆以擅兵闻名于当时。唯其言兵颇异于孙吴,非只主攻主守之异,亦流别之殊也。依《汉志》考之,兵学有兵权谋、兵形势、兵技巧、兵阴阳之分。权谋者,孙吴之属;形势者,尉缭子之属;技巧者,射法剑道手搏机关器械之属;兵阴阳者,因五行、假鬼神、占云气、祭禳厌胜之属。今之言兵者,仅知权谋形势,则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曰:“阴阳技巧之书,今已尽亡”之故。然而亡乎?未也,未尝读《墨子》也!墨子《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突》《备穴》《备蛾傅》《旗帜》《号令》《杂守》即兵技巧;《迎敌祠》即兵阴阳。

迎敌时筑坛祷祭,敌东来则东坛,高八尺,堂密八。年八十者八人,主祭青旗。青神八尺,弩八,发八。将服青,杀鸡为牲。敌南来则南坛,数皆七,将服赤,牲以狗。又望气占云,祝史告祭渎岳、君誓于太庙,射三矢以祈胜。其言辄可与《开元占经》《太白阴经》合参,殆古之遗,而后世张角于吉之所承用者也。墨家流于道教,此亦一端。知此乃可以知墨学盛衰之迹。

盖墨家旨在救弊匡时,虽申名辩,实重笃行。其振动一时者以此,其终不昌久者亦以此。注意匡时,则时移世异,犹的移而矢空,言语俄然无所着落。例如非攻备守,皆准战国情势而发。秦汉一统以后,诸侯相攻之局已破,战阵攻防之技亦递有不同,其言遂如已陈之刍狗。名辩诸篇,亦为战国时诸子论难而设,游说既已无用,论难之技,徒为本门争哄之资而已。庄子曰为墨家之学者,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者,即指此言。内斗不已,何得不衰?

且其名辩,碎义逃难,技而未进于道,本非墨学主脑。主脑所在,毕竟仅在兼爱一语。君人者,当上体天心,爱人兴利,故曰天志。善体天志,鬼神助之,故又明鬼。欲爱民兴利,一人岂能独任其重,故当亲士尚贤,共治天下。既思治平,则必修身制欲,节用节葬,不妄攻伐。

大旨不过如此。惜乎务与诸子争辩,非儒非乐,论旨渐歧。其后别墨相争,疑窦又滋也。

所谓务争辩而论旨歧者,墨子既重鬼神、隆祭祀,曰宋文君酒醴粢盛不洁、牺牲不全肥,而为鬼杖殪坛上,则礼乐何可废哉?其非乐非儒非命,多逞意气,往往类此。

所谓别墨相争而疑窦滋者,兼爱尚贤尚同节用节葬等,辄分为上中下篇。辞烦义复,读者神怠,其中又且有可商榷者。如《尚同》云民人皆须与上同意,章太炎梁启超等均疑其为思想专制,伍非百张纯一等又强为之饰解。其实《尚同》上虽有此统一思想之说,中篇则已特申臣下规谏其上之义,下篇继云上得下民之情则治,不得则乱。盖解“尚同”为上下一同。能上下同义则可,不同则上下相贱。此与上篇言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天下百姓均须上同其上,否则诛刑之迥异。显见三墨分析墨翟宗旨,分异不同,不可执一而论,读者宜善会之。

程君楚键,病墨学之多歧也,故博摭群书,昭考其要,成《墨子通义》十五卷,以为今之读《墨子》者助。

夫《墨子》夙称难治,近世墨学复兴,颇扫榛芜,然新添葛藤亦不在少。若程君之校、释、考、诠,则可称今之最善本矣。文辞雅洁,训阐简明,尤不可多得。惠稿请序久矣,予摩挲循读亦甚久,欣悦服善,竟忘写作。今检其书,始忆旧诺,因杂说墨学若干事以归之,弗敢言序也。丁酉大雪,写于燕京翠湖。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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