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如 | 赵家大房
总第1311期
文字 | 王九如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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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估摸着老爷所乘的赵公舫快到码头了。管家江先生嘱咐打更看家的潘二留神着门内门外,带支手电,径自沿院子旁的世业巷往湖边而去。
“沈先生,这是去赵家码头,你家老爷回来了?”街坊姜逢民背着鼓鼓囊囊的货郎包袱往家赶,见着行色匆匆的江先生,满脸堆笑寒暄道。姜逢民家里孩子多,靠在鱼市口卖些纸烟糖果、针头线脑度日。虽深谙和气生财之道,起早贪黑,做到童叟无欺,也勉强只混了个半饥半饱。
“是逢民啊,我去迎一下老爷。别叫赵家码头了,老爷听到会不开心的。还是叫石梁码头吧。”
“好好好,叫石梁码头好,大气!”姜逢民头点得如鸡啄米。江先生顾不上多搭讪,脚步也愈发加快了。
自光绪年间,赵公幼鸿着手开建这半条街上的赵家大房,江先生就鞍前马后地跟着。前前后后用时四年有余,把一个破落的赵家巷打造成了全沙沟,乃至于里下河地区最著名的深宅大院。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赵公业已作古,接管这偌大家业的是赵公的独苗儿子赵有廷。在江先生的辅佐下,赵有廷赵老爷持家有道,他家的良田遍布盐城、兴化、宝应、建湖和洪泽等地。一年到头收不完的租子,家产日渐丰厚。只是这沙沟如浮于大片水荡中的一块荷叶地,出行唯有靠舟。从走访佃户,到出入于各大粮行、钱庄,赵公舫成了赵家老爷的专用座驾。
赵有廷新启用的这艘赵公舫长四丈八尺,宽一丈六尺五,排水量足有三万多斤。前舱是茶室带饭桌,后舱隔成几间睡榻。前后舱之间支着高高的木质遮阳棚,舷两边各挂有两支大桨。开航时,四桨同时发力,再加上那顶鼓起的大风帆,赵公舫的航速不亚于那难得一见的汽轮。俨然成了往来于周边各地,穿行于两湖五荡上的庞然大物。这可是竹泓港十几位钉船高手整整忙活了一年带两个月才完成的。丁丑冬月初八,竹泓顾家大掌柜亲自带伙计五人将新舫护送过来。接受仪式上,赵有廷宣布,新舫仍沿用原来那条船的名字,仍叫“赵公舫”。他给新舫配了四位得力的专职桨手,加上船老大朱德全,再带上一位伙夫。班子齐了。赵有廷不出行时,船老大便带着四位桨手在附近的荡子里打铳子,挣些外快。老爷有叫了,召之即来,几位带着各自的铁铳子上船。他们有的是力气和好水性,老爷行船带护家当全仰仗他们了。
原先的那条老舫,没专用码头,曾正常泊于鱼市口那边。鱼码头上上下下的除了姜家鱼行里一干伙计,就是渔民了。赵公舫鹤立鸡群般地夹在破破烂烂的一排打渔船中,显得碍眼,时有些微词传出。再加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儿,让赵有廷烦透了。订制新舫的同时,他果断于靠世业巷的湖边,就近修筑了一个大码头。旧舫拆了,新舫有了属于自己的专用码头,再也不用看人脸色挤靠在鱼市口了。
明代时沙沟曾名石梁,那是取自赵有廷最敬重的一位进士,万云鹏万大人的名号。码头竣工了,都是赵家出的钱,底下人便想当然的叫开了赵家码头。赵有廷闻之不悦,挺着脖子叫了声:“不好这么叫的!我想好了,这码头就叫石梁码头。今后,但凡镇里镇外的船,只要愿意,都可以靠来。”
夜幕下的湖面,亮起了星星点点昏黄的渔火。赵公舫穿过薄雾,减速缓缓向码头驶来。石梁码头午间停泊了一艘吴江籍的货船,船主姓冯。冯船主站在船头,频频向江先生作揖。嘴里不停说着:“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新舫首航,赵有廷去了趟兴化城,拜会了东门解家任家几位世交故友。过了一宿,还是匆匆回来了。
朱德全手提靠球立在船头,等到平稳靠边,麻利地跳到码头上拴牢缆绳。江先生一脚跨上去,船微微一点晃动。身披马褂的赵有廷走出了船舱。
“老爷辛苦!”江先生摁亮手电,给赵有廷开道。有桨手伸出手来要扶,赵有廷一把推开,看了对面船上笑容可掬的冯船主一眼,没说什么,径自随江先生一并上岸了。
“老爷,听那姓冯的讲,日本已攻进南京,江南全面吃紧。接下来,到咱这边避战火的怕也不会少了。”沙沟周边有四通八达的水网和万亩芦荡,独特的地理条件,使得兵匪进来难出去更难。战乱年代,沙沟成了江浙地区富贵人家最好的避风港。
“形势是不妙,我在城里也听说了,不过也不用怕,守着这金沙沟,准能保咱一方平安!”
“只是不知少爷最近怎么样了,也没个信回来。”少爷是赵有廷的儿子赵云波,在省立金陵中学读高中。上海四行仓库那边打得正火时,赵有廷嗅出危险,拍了电报到南京,让儿子择机渡江北上。金陵城沦陷后,儿子从浦口老山附近回电报了个平安,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生死由命,这年月就是菩萨又能保得了谁呢!”
“少爷命好,吉人天相。”江先生这样说着,一行人已到了大门口,早有潘二等人开了门来迎。
赵家大房前后四进,大大小小计七七四十九间。晚饭后的赵有廷,哼着小曲,随正室徐氏回到第三进院子里面的东厢房。这里是他们夫妇的寝室。自打徐氏进了赵家门,从拜过天地入洞房,到少爷赵云波出生,一直都住在这东厢房里。
后来赵有廷将宝应的那位何氏娶回做偏房,徐氏独守空房的日子免不了多了起来。时间长了,徐氏也习惯了。有下人玉娣一旁照应着,焚着檀香,徐氏则借着烛光翻着金刚经,手捻佛珠念念有词。直等潘二打二更后,厅堂里的座钟敲了十一响才肯入睡。
见赵有廷跟着进房,徐氏有点意外。示意玉娣给他脱下外面的马褂,柔声问道:“怎么样,进城这两天忙得不坏吧!”
“还好,听任公解公他们讲,韩德勤可能要把省政府搬来兴化,再加上那些国军涌过来,麻烦大了,一下子会添上多少张嘴呀。粮价什么的,都要涨了。”
“这是好事啊,咱家存的那些稻米不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玉娣端上茶水,说了句:“老爷太太,有事唤我。”便掩门悄然告退。
赵有廷微微一笑 :“夫人,你这是妇人之见,政府加上大军一来,什么捐呀税的就都跟着来了。涨的那点钱还不够官府收刮的,吃大户是躲不掉的。我们吃点亏罢了,只是更苦了下面的那些穷百姓。”
“打听到咱云波儿的消息了么?也不知这孩子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兵荒马乱的,身上的钱还有吗。”提到儿子,徐氏的眼泪就下来了。后悔当初没多寄张银票给他。
“儿大不由娘,等过了年他也满二十了。想当年我十五岁就跟着江先生去南浔,上阜阳。丐帮,劫匪,什么样的人没碰到过,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不也度过来了吗。”
“话虽这么说,毕竟他从小没吃过多少苦,跟你有什么好比的。要不是依着他到省里去上学,都该给他和雪可成亲了。”
雪可是城里茂叶布庄叶家的长女,也读过洋学堂,现在县医院里当护士。赵叶两家的亲事已订好多年了。这次去城里,赵有廷只匆匆与叶亲家打了个照面,见他那么忙,也没顾上多说什么。
“本想等云波高中毕了业就办事的,可这小子不是又想着要读大学吗?眼下小日本一来,学校都散了,谁知道他人漂到哪去了。乱世出英才,让他闯闯也好。”
“也就你这当老子的能宽下心来,愿佛祖保佑我儿!早点回来到城里谋个差事,把雪可娶了,其他的我也就不图什么了。”这徐氏自打生了云波就再没有孕过,只得任由那何氏早晚的把自己的男人勾去。进门没满一年,那何氏的肚子圆了,足月产下个千金。赵有廷手捧爱女,喜形于色。与江先生躲书房里商议了半天,给女儿取名云霞。
云波去城里读初中那年,小云霞满三岁了,何氏又生一女云灿。徐氏宽厚,把两女儿视同己出,便想着给她们缠足教女红,旨在调教出两个大家闺秀来。那何氏新派,自有打算。赵有廷也有点向着这边,更舍不得两个宝贝女儿受苦。如此一来,缠足的事只得作罢。徐氏也识事理,默许男人把两个女儿先后都送入了镇上的新式学堂,让她们接受新教育去了。
赵有廷任那女人说着,没有吱声。
“雪可在医院还好吧,女孩子整天抛头露面的,总让人不太放心,还是早点成家的好。”
赵有廷本不想搭理,听到这话,嘟囔着回到:“都到民国了,总统在提倡新生活运动,年轻人的事,年轻人的想法,不是你想的那样了。少操点心吧。”说话间这鼾声也跟着来了。
看他着实有点累,徐氏不再作声,扶着男人上榻睡了。
赵有廷的早餐照例是鱼汤面卧两只荷包蛋,外加一碟糖蒜。这乳白的鱼汤有点讲究。家里的厨子老杨,每天天蒙蒙亮就去鱼市口那边转转,专挑刚出水的,两指宽的昂刺和塘鳢各买一斤,再到陈大头的肉案上剁两斤杂骨,顺拢周五娘家的鳝鱼摊上拿几根鳝鱼龙骨。回来打理好下锅熬上一个时辰。等到老爷洗漱好坐到餐桌前,不早不晚,一碗带虾仁鳝丝浇头,洒有虾籽芫荽末的鱼汤小刀切面端上来了。
吹吹碗上的腾腾热气, 喝上两口汤,赵有廷捞起长长的面条,趁面条上的热气要散将散时,“呼”的一声吸入口中。不烫了,但还带着股热呼劲。又是一口汤,再来瓣蒜。赵有廷油亮的脑门上便沁出微许汗珠,早有下人在一旁递上热呼呼的汗巾。赵有廷擦把脸,大口吃起来。看得出,赵有廷对这样的吃法很是享受。鱼汤面吃的就是热和快。吃得慢,汤一凉,腥味就出来了。
江先生见老爷吃得差不多了,进来递上一封信:“老爷早!这门口刚接着的,看是不是少爷的。”
“江先生坐!”
赵有廷就着汗巾擦了下嘴,打开看了,果然是云波写来的。
信里写道:
双亲大人:
你们好吧!
儿自渡江北上后,苦于时局不定,颠沛了几日。还好,我们十几位同学一起,有老师带着,总算找到了安身之处。我们现在是和一群志向远大的人在一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儿子不会给祖先和双亲丢脸,请放心!
另外,我也给雪可去了封信,可能的话,我会想办法把她带到我这边来。请允许我们走我们自己想走的路吧。非常时期,请照顾好妹妹和所有的家人,沙沟是福地,你们好好守着不要离家,等着我和雪可回来!
儿:云波叩首
“这小子,不会投笔从戎了吧!”赵有廷收好信自言自语道。
声音不大,江先生还是听到了。他想了想说:“少爷来信了就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少爷的思想很有见地的,他走的道应该不会错。”
赵云波在老山脚下回了封电报到家,其实并没有走远。同行的十几位同学,在李光启老师的带领下,加入了新四军的江北游击支队。
支队政治部主任对这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很看好。短期培训后大都安排于宣传后勤部门,赵云波自此成了政治部宣传科的一位干事。
江北支队,与日寇周旋于滁州、定远和六合之间,牵制着日军的主力溯江而上。
雪可接信后深受鼓舞,听得云波讲,队伍最为缺医少药了。雪可马上把县医院的工作辞了,别过父母,与云波会合于扬州槐泗乡下。而后赶上部队。
等赵有廷与叶亲家得知云波小俩口已在一起,雪可早已成了卫生队里一名得力的护理员了。
徐氏虽说放心不下,听闻儿子与儿媳已自主完婚,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只是这婚姻大事,原本应该在这大院里好好操办一下的。想想还是有点遗憾。闲暇之余,那徐氏焚香念经更为勤勉虔诚。唯求两个小的在外平平安安,保佑老赵家一大家子家业兴旺,家道中兴。
韩德勤坐镇兴化,为策应武汉会战,令其部队想法游击骚扰日军。迂回穿插,进行分割击破,伺机投入苏北反扫荡作战。他手下的89军奉命开到沙沟,部队就驻扎在镇外的大士林寺。据以扼守两湖五荡之间的咽喉要道。
赵云波派人给父亲捎来封信,通报雪可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他们所在的队伍就驻守在宝应的柳堡氾水一带,希望父亲能去把雪可母女接回家,调养一段时间。
升格做了爷爷奶奶,赵有廷和徐氏好不开心。当即决定用赵公舫去接儿媳和孙女。徐氏放心不下,难得出门的她决意要跟着一道去。赵有廷想,有她跟着也好,方便照应着。便由着她了。
赵公舫行驶在波光粼粼的郭公湖上。徐氏还是第一次上这新舫,似乎不是很适应,有点晕船。幸好有玉娣在。赵有廷让玉娣扶着徐氏去后舱的榻上躺着。
看着这位不离不弃,无怨无悔跟着自己的女人,赵有廷的脸上现出了少有的一丝温情。只是下人们都忙着,没有人觉察到。
行了五六个时辰,天色渐晚。赵公舫在约定的地方靠了岸,守候好久的赵云波一脚登上船来。
“爸,妈,可把你们等来了!”
几年不见儿子的徐氏一把抱住赵云波,这眼泪汪汪的就下来了。
“云波啊,你咋不回来看看妈呢?看你,又黑又瘦的。”
赵有廷看着儿子,心想这小子肯定吃了不少苦。嘴上在说:“吃得苦中苦,好啊!好。别磨蹭了,快带我们去看雪可。”
“好的,爸,妈,请跟我来。”
雪可带着女儿住在老乡家里。见到公婆,眼睛立即湿了。徐氏搂住儿媳:“孩子,你受苦了,跟妈回家。”
雪可抱起女儿,递给赵有廷,轻声说道:“爸,看看你的孙女,给她起个名字吧。”
赵有廷看着粉嘟嘟的孙女,亲了一口。
“云波,雪可,这名字吧,我一路上都在想。就叫雨晴,你们看如何?”
“雨晴,雨过天晴,这名字好。”
“谢谢爸起的名字,宝宝就叫雨晴了。”
天已黑了下来。赵有廷让伙夫多做了些饭菜,叫上房东,就在赵公舫上吃了个团圆饭。晚上,徐氏没舍得让雪可娘俩上岸,留她们住舫上了。
天亮了,赵有廷归家心切,让早点启航。
“走了,小雨晴,跟爷爷奶奶回家!”赵有廷把孙女交到徐氏手里。吩咐手下几个把雪可的东西收拾下拿上来,别过老乡。
雪可拉着房东大娘的手,连声道谢。
赵云波叮嘱父亲,自己在队伍里离不开,媳妇和女儿就托付给家里了。
“雪可娘俩在家里,你就放心吧。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好吧爸妈,你们也多保重!”赵云波立在河边,挥挥手,目送着赵公舫慢慢远去。
赵公舫抵达石梁码头,已是午后。早有江先生带一帮人在巷口迎着,放了好一通鞭炮。算是迎接少奶奶雪可带女儿正式上了赵家门。
徐氏吩咐玉娣,将雪可母女直接带到自己房里。
“雪可啊,到家了你娘俩就跟妈住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好的,我听妈的,谢谢!”
“跟妈还要什么谢不谢的,你想吃啥,用啥,只管跟我说。”
“知道了,妈。”
赵有廷看儿媳那边已安置好,洗把脸,更换了件干净的罩衣。来到正厅堂,给祖宗牌位上香,又跪下叩了三个响头。家里添丁进口,得让祖宗知道。
江先生寻到赵有廷这边,见没有旁人。他告诉老爷,昨天有贵客登门。来者是国军89军的军长李守维。没遇见主人,便托江先生传个口信。说来沙沟有几天了,早该来拜会一下赵先生赵大老板。只是有点不巧,待择日再次登门可否?
赵公幼鸿在世时有嘱:兵、匪,皆不可交也,宜周旋之。
赵有廷沉思片刻,说:“善者也罢,不善也罢,该来的总会来的。”
“老爷说的是,这李军长找上门来了,不会这么简单 。”
“江先生,我看这样,他既然找上门来,那我们也主动一会,送上帖子,请他过来喝个小酒如何?”
江先生听了连连称是:“这样好,变被动为主动,也好借机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然这样,那就着人送上帖子。”
赵有廷拿过纸来,取笔用蝇头小楷写上:
李军长钧鉴:
得知军长大人亲临寒舍,赵某诚惶诚恐!您军务繁忙,本不敢打扰。
为了谢罪,明晚某于寒舍略备浊酒,敬请军长务必赏光!
赵有廷敬上
江先生等墨干了,折好装入信封:“老爷,我这就着潘二送过去。”
“好的,等会您就排个单子让厨房照着准备,不另请外人了,就是个家宴。”
“好的,我马上来排,弄好了让您过目。”
次日傍晚,早有人报上,李守维一行几人骑马来了。
赵有廷带江先生迎在门口,连连拱手:“李将军和众长官大驾光临,篷筚生辉啊!”
李守维下马,敬了个军礼。
“将军免礼,赵某不敢 !”
“赵先生见外了,能到这苏中闻名的赵家大房做客,兄弟我倍感荣幸。”
“欢迎欢迎啊!快快请进。”
“好的,客随主便。介绍一下,这位我们的参谋长邹恒,还有两位副官。参谋长,见过赵先生。”
邹恒一个立正,冲赵有廷敬礼。赵有廷连说不敢当,把一行四人引进正厅。
一盏汽油灯挂在高高的房梁上,把厅堂照得透亮。红木鼓形圆桌上早早放上了八个冷盘:
鱼皮花生 五香牛肉
高邮咸蛋 酥脆银鱼
盐水青虾 桂花蜜藕
卤水香干 凉拌海蛰
李守维客套了一下在首席坐下,赵有廷作为主陪坐在一旁。江先生陪着邹恒挨次坐下,再加上两位副官。
朱德全没有坐席,立一旁负责斟酒。晚上用的酒是宝应产的十年陈荷花曲,坛子揭开,一股异香弥漫开来。
“此酒乃家父在世时所藏,仅此一坛,一直放着。今为李将军开了这坛酒,值了。来,德全,给李将军和几位将士满上。”
“能品尝到令尊赵老太爷的珍藏美酒,想起老太爷的在天之灵,兄弟我惶恐不安,多谢了!”李守维端起酒杯,稍稍闻了一下,闭起双目,好有一种梦里寻她千百度的意思。
李守维慢慢睁开眼,轻吐了一口气:“令尊之酒,不用喝,闻之已醉。来来来,感谢赵先生盛情,我们先来个满堂彩,一起干了!”
“感谢李将军和几位将士的大驾光临,干了!”
李守维夹起一只青虾,放嘴里就着舌尖与唇齿间抿了一下,一只完整的虾壳便夹放在碟上。几只吃下来,那壳在碟里排成了齐齐的一队。
第一道热菜很快上来了,鱼肚鱼圆加火腿鸽子蛋煨的一砵佛跳墙。
“都说食在沙沟,此言不虚,今在赵先生府上见着了。”李守维吃着鱼圆感慨道。
“哪里,李将军言重了。就一个平常的家宴,准备不周,还望恕罪。”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替咱军长说句话,借住在贵地,今后少不了有麻烦 你们的。”邹恒放下酒杯微微一笑。
“别说,眼下还真有事要麻烦赵先生,不知当讲否?”李守维接过邹恒的话题,一下子让赵有廷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看二位这么说的,有事说事,只要在下能办到的,义不容辞。”赵有廷借着酒劲豁出去了。
“赵先生大人有大量,佩服!咱89军驻扎在大士林寺,一句话,挤呀!弄得军长连个像样的军部都没有。想借赵先生宝地两三间房子一用,不知方便不?”邹恒把底亮出来了。
赵有廷沉默片刻,知道这事推卸不了了,不如顺水推舟。他端起酒杯,慷慨激昂地说:值此国难之际,李将军率众将士与日宣战。赵某乃区区匹夫,理当效力。李将军,参谋长,干了这杯酒,军部的房子我出了!”
“好!赵先生爽快,这杯酒我敬赵先生,干了!”李守维举杯一饮而尽。
“李将军,这样,容我三天时间,我安排人把靠巷的三间房腾出来。后面的房子里因有内眷,多有不便。就将临街的几间房作贵军的军部,可否?”
“好啊,刚好临街挂上军部的牌子,也气派。就这么定了。”
“贵军将军部设于寒舍,是在下的荣幸!”赵有廷对李守维抱了抱拳 。
“感谢赵先生,全体都有,向赵先生敬礼!”李守维带手下集体行了个军礼。
几天以后,“国民革命军第24集团军第89军”的牌子直接在赵家大房的大门口挂上了。潘二不必看大门了。门口多了两名荷枪实弹的哨兵,捎带着给赵家看家护院了。
李守维也是读书人出身,除了去大士林寺那边处理些军务,或布署相应的军事行动。大部时间也就在赵家大房这边看看书。平时伙食由赵有廷一并安排了。根据李守维的要求,粗茶淡饭为主,不用太刻意为之。
晚上,有时赵有廷也会安排厨房加两个菜,与李守维喝上几杯。两人对酒当歌,畅谈当下的时局和军情。
1939年,抗日战争进入到了相持阶段。24集团军番号撤销,改为鲁苏战区。韩德勤兼任鲁苏战区副总司令,专门负责鲁苏战区的苏北事务。
作为韩德勤的嫡系主力部队,李守维的89军下辖33师和117师,外带一个独立第6旅。面对日寇的疯狂进攻,李守维的89军奉命于头涵洞、泾河镇附近阻击自淮安南下之敌。韩德勤另率部队避敌锋芒,向淮安以东之曹甸、蚂蚁甸之间转移,伺机乘虚向敌后方袭击。89军第117师一度克复高邮宝应,独6旅克复蒋坝、盱眙。第117师一部于王火桥击退来犯之敌,收复界首。
惜盐城落入敌手。89军33师与地方游击队积极配合,向日军后方猛烈打击。迫使日寇一度退出阜宁。33师乘胜追击,斩获颇多。
89军奋勇抗敌,厥功至伟。
生在这世道, 沙沟,也无法独善其身,成为永久平安的净土。敌人邪恶的目光一直没有放过这块宝地。加之有89军驻着,目标太大,危险无处不在。李守维提醒赵有廷和众乡亲常提防,多小心。
沙沟周边的两湖五荡,有如迷阵。日寇虽偶有来犯,有89军挡着,没讨着便宜。
水上来不了,他们有空中优势。飞机常来沙沟上空盘旋,扫射投弹,伤害百姓。
没有防空力量,老百姓只能躲,与万恶的敌机周旋。建了几十年的赵家大房却躲不掉了。或许,侵略者已把89军军部所在的大房当成了眼中钉。掷下的四颗燃烧弹就落在赵家大房的大院里。这一苏中地区第一豪宅转眼间化为一片火海,整整烧了一天一夜。那精美的雕梁画栋,刻意布置的陈设;大小厅堂,各个厢房库房,还有书房,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一大片冐着烟火的断垣残壁。
幸运的是,早有了防范,赵有廷、徐氏带雪可和小雨晴,还有何氏江先生等人均逃出一劫,安然无恙。只有那潘二晚走了几步,没能活着出来。
根据韩德勤的统一部署,李守维带89军将移师他处。
“赵先生,想开点吧,房屋财产均乃身外之物。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是青山常在。等着吧,日本鬼子欠下的账我会让他们还的。在府上这段日子,多有打扰和得罪,敬请海涵!告辞,我们后会有期!”领着众将士,李守维给赵有廷,给沙沟的百姓行了一个军礼,转身跨马而去。
“将军神勇,早日把那狗日的小日本赶出去。我这里备好庆功酒,等着你们回来!”赵有廷抱着孙女,挥挥手目送着部队远去。
大房没了,幸好还有外面的那些良田,还有赵公舫。赵有廷看着父亲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在自己的手上化为乌有,心痛不已。重振家业,尚待时日。决定暂时先以舫为家,泛舟湖上。
江先生已到暮年,经此打击,精神已远不从前。赵有廷给了一笔养老钱,让老人家告老还乡了。
又着朱德全把何氏带云霞云灿一起送入城里,安排两女儿到县立第一小学读书。母女们的日常生活就由何氏自己照料了。
雪可别过公婆,吻过女儿,她也要追赶自己的队伍去了。
尾 声
1945年,抗日战争进入战略反击阶段。由新四军1师师长、苏中军区司令员粟裕兼任校长的苏中公学,从最初的办学地宝应转来沙沟,继续办学。高级班上,有一位年轻俊朗的大个子学员。课余时间,他常一个人到附近的赵家大房废墟上徘徊,紧握着拳头,久久的,久久的不愿离去。
他,就是新四军某部副参谋长,赵云波。
而在此时,罪恶累累,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灾难,让赵家大房毁于一旦的日寇法西斯,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还能再动弹多久呢!
2021.01.20腊八节九如完稿于杭州
作者简介
王九如 江苏兴化人,因文悟道,因道学文。采撷岁月河流里的浪花,记录平凡生活中的点滴。有感而发时写下些清汤挂面式的文字,以小说、散文和游记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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