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樟树记

很意外地接到黄敏先生的电话,问起在村里当支书的小弟,谈到杨家溶的古樟树,问我为这棵百年老樟写过文章没有,我心里一惊: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杨家溶人,年过不惑的我就连与古樟树见面的机会都不多,更别说是写文章了。原因只有一个:古樟树似乎从来都不顺我的道,上学不经过它,回娘家也不打它门前过。其实它与我家真真正正是近在咫尺,却又遥似天涯啊!黄先生大意说是古樟树旁盖一亭子,立碑,上刻赋文。黄先生说:拜托你帮忙写一篇《香樟亭记》,署名刻之,这件事你来做最有实力和意义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杨家溶人都亲切地叫这棵古樟“大樟树”。大樟树距离我家距离也就二里地左右,可惜从我家到大樟树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我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走了,以致于它早已淡出了我的记忆。如果走公路的话,从我家出发,沿沙刘线往刘家场方向大约走二三里地,到达沙刘线与街杨线的交汇点——岔路口,折往西斋方向大约一二里地,即可到达大樟树。横竖不超过五里地,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叙述为什么会那么困难,虽然大樟树离我家很近,或许只是因为我对它缺少认同感。对家的记忆或许只是门前那一塘清澈的池水,只是那几间斑驳的百年老屋,只是环绕老屋的那一片苍翠的竹林,只是对面那看不见远方的一片祖山,只是老屋后那一条人来车往的沙刘线,总之,不是它,不是大樟树!打小我就没有从心里去认可它,尽管它从来都存在,尽管它确乎是我家乡的地标,尽管它完全可以成为搜索家乡的坐标。

大樟树可真会挑地儿,以树为界,西边是杨家溶,东边是西斋,这一分隔线分出了村界,还有镇界,甚至分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方言。高八度的西斋腔是我记忆中山那边的语言,也是我不太能融入的语言,尽管我奶奶就是山那边的,当她的所有娘家人都操着西斋腔,就连比她迟嫁几年到我们同村同组的姨妈奶,我奶奶的亲妹妹都是一口乡音西斋腔,而她却一口地道的杨家溶腔,我不知道奶奶是在什么时候丢掉她的乡音的,我只知道小时候我的一口纯正的杨家溶腔,就是师从于我亲爱的奶奶。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田是一样的田,山连山,水连水,田挨田,大樟树,你怎么像施了魔法一样,生生地把两边分得清楚!

查阅有关资料我才知道大樟树已有三百八十多年的历史了,很小我就知道离家不远的地方有棵大樟树,传说是给飞机导航的,属于国家保护的。

第一次真正见到大樟树,是我二爹嫁到大樟树下那年。

二爹是我爸的堂弟,是我姑婆的儿子。姑婆在家招婿,生了七个娃,可谓人丁兴旺。姑婆的哥哥是我爷爷,我爸是爷爷奶奶的独养儿子,相对姑婆家,我家冷清了许多,家境也相对好了很多。爷爷总是格外疼爱自己的小妹,常常在经济上接济他们一大家子,帮助抚养这些孩子们。姑爷爷是个没脾气的人,爷爷充当了黑脸,对这些侄子侄女视如已出,教育他们也是顺理成章,很多时候甚至大打出手,所以姑婆家的孩子们对我爷爷是又敬又怕。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世界上他们这一大家子就是我们的亲人,从没拿他们当外人。

二爹他们兄弟四个,老大跟我爸年龄相仿,早就成亲分家了。老幺比我大不了多少,跟我们关系很好。老三和老二一样嫁了。这三个小点的叔叔我分别叫他们二爹、三爹和么爹,因为我小时候长得文静可爱,又特别懂事听话,所以他们兄弟仨都特别喜欢我,把我当成了亲侄女。今天在小河里摸了几条鱼,用油细细煎了,会特地偷偷埋在饭碗里,趁吃饭的时候悄悄溜到我家,从饭碗里扒拉岀鱼儿来,夹到我的饭碗里,那鱼是我记忆中最早的美食,香,解馋!明天又在谁家桃树上摘了几个毛桃子,揣在衣兜里,回来路过我家总不忘丢下几个给我。这样的疼爱让我很受用,因为独享着他们的爱,我的童年是幸福的。

因为兄弟姊妹多,家境不好,二爹和三爹只得像女儿一样嫁出去。精明能干又帅气的兄弟俩,无怨无悔地走出了家门,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幸好离家不太远,兄弟俩可以时常回家看看,每次回家,他们必到我家坐坐。二爹嫁过去的那户人家,就在大樟树下,家境殷实,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只听奶奶说那户人家的谷子多得吃不完,新谷压陈谷,大大小小的谷仓里装满了粮食。每到夏天里,他家前后稻场里,晒满了谷子,因为谷子多,前前后后要晒好一段时间,可让人眼红了。除了谷子多,他家房子也多。站在他家的后门口,抬头就可望见高处的大樟树,许是有了大樟树的庇佑,这户人家才有如此丰厚的家底,在杨家溶地区可是小有名气。可惜这户人家人丁却不兴旺,老俩口勤劳能干,智慧要强,膝下无儿无女,于是将姨侄女过继到家,然后在家招婿。二妈年轻漂亮,跟二爹般配得很。二爹嫁过去,可算是进了福窝子。

第一次去二爹家,我们这些个小孩子可算是开了眼界!我家住的是百年老屋,大大小小也有十来间房子,况且我家还有个当老师的爸,咱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可是我仍然是给惊呆了,第一次去他家的人,进了他家门,如果不记路的话,那大人可都是一定要迷路的,何况我们这些小孩子家家呢!若干年后我去绍兴旅游,走进鲁迅故居,穿过子那一条条长长的廊子,穿过那一间间房子,脑海里闪过的总是第一次去二爹家的情形。一样的幽深,一样的房多,大户人家的大气是那样相似!在我儿时的认知里,房子多就是生活富足的象征,用现在很时髦的一句话说:二爹家太土豪了!在我心中,除了优秀的二爹,谁还有这个福气做这房子的主人呢?

第一次看到大樟树,小小的我更是被震撼了!

二爹家的后门,即使在夏天,也是幽暗阴凉的,因为大樟树的遮蔽。抬头,大樟树像个巨人,耸立在高处,又似一把巨大的伞,更像是一片浓绿的天空,不容你考虑,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由分说地,霸气地罩在房顶。呵!一棵树,居然长成了一片不小的树林。

大樟树虽然长在二爹家后,二爹家独享了那份清凉,可是它,却不独属于二爹家,祖上传下来说,这树二爹家占有的股份相对多一些,其他几户本族的人家各占有一点。所以谁也没资格砍伐这棵大树,大家互相监督,共同护卫着它。大樟树何其有幸,在这一大家梅氏族人的保护下,紧挨着公路,走过风风雨雨,居然傲然屹立了快四百年了!与其说是大樟树有幸,倒不如说是梅氏族人有幸,多少辈子才能修来这样的福分——与大樟树共呼吸、同命运!

二爹嫁到樟树底下,家底厚实,加上聪明能干,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夫妻恩爱,家庭和睦,接连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因为长期住在大樟树下,屋子阴暗潮湿,光线昏暗,加上房屋年久失修,每年的维修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二爹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搬家!二爹是如何说服两位老人,放弃他们住了一辈子的庞大的老屋,放弃他们的祖辈几百年攒下的家业,而另起屋场搬家的,我已无从考证了。总之,二爹愣是在公路边,与大樟树正对的另一边重新起了屋场。公路是依山而修,平整屋场只有开山放炮,光是平整屋场就耗费了不少财物。

家境殷实的二爹家,从此与大樟树隔着公路相望。每天开门即可见树,
外甥多像舅,二爹在某些方面挺像他舅舅也就是我爷爷,他对左邻右舍总是仗义执言,大气公正,深得人心,在地方上很有声望。

二爹孝顺父母,哪怕出嫁了,该尽的义务从不推诿。二爹隔三岔五就会回娘家看一看年迈的母亲,老人生病了,二爹更是照顾周到。我永远记得每年年三十的晚上,二爹都会准时回娘家,他骑着自己的大摩托车,很潇洒地停在我家门前,十分威武神气。他先在我们家聊聊家常,问候一下我奶奶。然后就回姑婆家,肉呀鱼呀,还有点心什么的,是断然不会少的。天擦黑时,二爹又会带着一群侄儿侄女去坟山祭祖,给公公,太太,姑爷爷,还有我爷爷点一柱香,放一挂鞭。直到如今,二爹过世多年,二妈及其子女仍然经常来看望幺姑婆。

二爹对所有的侄儿侄女都视如己出,我们身上有什么毛病,他总是直言不讳地指出来,颇有大家长的风范。

二爹的弟弟三爹早年在煤矿作业时受伤,高位截瘫,在轮椅上痛苦地度过余生,最后自杀身亡。二爹对弟弟给予了很多照顾,对侄子们也是关爱有加,一直在照顾管教他们。

也许是有大樟树的庇佑,二爹烧石灰窑,做生意都很顺。也许是大樟树给了二爹灵气,年纪稍长后,二爹在自己家开起了餐馆,餐馆的名字就叫樟树酒家。二妈掌勺,二爹招徕生意,买菜,生意是做得红红火火,南来北往的客人都喜欢来他们家吃饭。门前的大樟树是吸引顾客的,人们吃完饭,总喜欢在大樟树下逗留一会儿,抬头仰望,遮天蔽日,即使是在三伏天,树下也是阴凉得很。三五个人手牵手抱住大樟树,测一测大樟树究竟有多粗。或者摆个造型,在大樟树下留下自己的倩影。樟树酒家因大樟树而得名,大樟树又因樟树酒家而名声更响。

二爹一直很喜欢我,用他的话说就是我懂事乖巧。其实,二爹对身边的人,又有哪一个不好呢?二爹是感激我的,因为二爹家小女儿的婚事就是我做的介绍人,这恐怕是我唯一做的一次媒。男孩是我的姨表弟,我大姨的儿子,两个孩子都很忠厚实诚,很是般配。二爹打心眼里喜欢我的这个表弟,帅气,品行端正,踏实稳重。

就在堂妹和表弟谈朋友期间,二爹突然查出得了尿毒症,情况很不好。当我再见二爹时,感觉二爹突然老了许多,肤色黯淡,整个人显得憔悴无力。五十岁左右的二爹,就这样被命运击垮了,一家人积极地给二爹治疗,年迈的姑婆甚至还老泪纵横地要求给儿子捐肾。

二爹走了!尽管这是无可避免的,但我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我和大弟在二爹灵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从此,二爹与我们阴阳两隔。

表弟与堂妹的儿子,也就是二爹的孙子,今年正月做了十岁生日。表弟他们把房子装修一新,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好不热闹。一转眼,二爹都离开我们快十年了!如果二爹还健在,看到自己可爱乖巧的孙子,是不是跟别家的爷爷一样,会把孙子宠坏呢?我想那一定会,因为二爹是那么喜欢孩子,是那么爱身边的人!

我也有机会再一次近距离看到大樟树了,我甚至拿起手机给大樟树拍了好几张照片。

大樟树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人们在它的周围修了护栏,盖了亭子,大樟树焕发出新的生机,更加枝繁叶茂。大樟树日日夜夜看车来车往,守护着二爹的家人。可是二爹呢?我不知二爹是不是已与大樟树融为一体,也不知他长眠在哪个山头,我甚至从来没有去二爹的坟头看一眼他,可是对二爹的思念却常常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轻轻撞疼我的心。

记得我家丫头曾写过一篇文章《怀念,在心底不在指尖》,这么多年,我真的把怀念深埋于心,却不曾想因为有这样一种机缘巧合,我能够把心底的怀念用指尖敲打出来。

为大樟树写赋的事情终究没有做,仅以此文告慰二爹在天之灵,以表我对大樟树的敬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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