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所谓精致,也许就是隐形。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时候第一眼认不出来。
曾经在一次公益活动中认识一个女孩子,重点文科大学在读研究生,我当时很佩服她,一个独生女,家里条件不错,读大学时就给她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她读书时就开始收房租过日子了,这样温饱不愁的孩子,还能跑到青海宁夏这种偏远地区去支教,跟当地人一样睡帐篷,不是户外活动的那种,因为当地人很穷,没有地垫,是直接睡在地上的,你可以想象有多冷,能吃这种苦,不是每个城里孩子都能做到的。
她学教育,我当时觉得她真是教育事业未来的人才,受过中国最好的大学最好的教育,还愿意去做社会调查,有理论有实践,充分了解祖国辽阔大地上从南到北的学校师生第一手资料,多好啊。
很快,她研究生毕业准备读博士,申请了国外一所名校,我当然非常支持她,还帮她一起安慰她那担心女博士不好嫁的父母,我们彻夜畅谈,针砭时弊,激扬文字,我想着她留学归来,为国家做出更多的贡献,会有更多学生受惠于她。
对了,在申请那所名校的过程中,她那段偏远地区支教的经历起了重要作用。
很快,她要毕业了,她告诉我已经改学社会学,我有点吃惊,但也表示理解,而且觉得学社会学也挺好,她那时发愁不知道博士论文写什么,毕竟她一直学教育,我半开玩笑说,社会学的题目太多了啊,要不你就写大龄女青年晚婚现象,也就是俗称的剩女,英国和中国应该都有,这是社会现象,她开心得哇哇大叫,然后就让我帮她设计社会调查问卷,搞得我身边朋友还打趣我,说一个自己没读过博士的人给人家名校博士设计论文,哈哈。
寒假她要回国,听说航班经停北京,我就建议她去拜访李银河,她问我李银河是谁?我说是中国最有名的社会学家,作家王小波的夫人,她连连道谢。
她博士毕业后没有从事教育工作,而是嫁给了一位英国人,拿到身份,如愿留在伦敦,做了一位主妇,在微博上晒自家后花园喝下午茶,欣赏刚开的郁金香。
也许,这才是她的终极目标,之前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这一天。
参加公益的经历成为未来人生某个阶段实现目标的有力材料,我遇到的不止一个,我无意褒贬,只是以后再遇到这种人和事,我会提醒自己退后一步,暂缓感动,因为那不过是为了实现下一个目标的精准设计。
有一次,我带着外地朋友徜徉在上海租界那些各具风情的老洋房之间,这位年薪四百万的金领朋友忽然感慨说还好当年上海被殖民过,否则怎么会留下这么多精美的建筑呢?我一时无语,不知如何接话。另一位朋友说,那你的意思是那些曾经在二战期间跟美国大兵同居过的越南、菲律宾、日本的女子也是有福气的?因为她们和孩子后来去了美国,换了身份,过上了比自己同龄人更好的物质生活?
朋友说当然,这是一种更高文明的渗透,这些女人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还不是跟那些普通的底层人民一样,穷苦潦倒死去。
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不了解这位朋友,但我也不想说什么,能说什么呢?
跟一位朋友聊到医院,我无意中说起家里人很多都在医院工作,我嫂子是护士,这商人朋友忽然摇头说,警察和护士这两种职业都不好,结婚不能找这两种职业,又辛苦又危险又没钱又没地位,我本来想说哥嫂是因为爱情走到一起,婚后到现在,儿子都读大学了,他们感情还一直很好,哥哥心疼嫂子上班辛苦,一直坚持接送嫂子,从不让嫂子做饭,但我什么也没说,能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如果大家都这么想,这个社会谁来付出?谁来守护?还是说,只要那个付出的人不是我或我的家人就好?那这个社会如何运转?
很多很多年前,在一次饭桌上,当时几个朋友在聊我申请的非洲国际志愿者项目,有一位名校海归朋友忽然悠悠地说,你说的这个项目毫无意义,其实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有一部分人过非洲那样的生活的,因为如果所有贫穷的非洲人都享受到发达国家或哪怕仅仅是发展中国家地区的食物和医疗、教育资源,那么这个地球上的资源是不够的。
我说,那你的意思就是让他们保持现状?他说,这是最好的安排,存在即合理。
这位朋友国内外读的都是一流的名校,我当时想,如果中国受过最好教育的一部分人抱持这样的想法,我们的教育究竟是培养了什么人?我们从所有预算里抠出来的最好的教育公共资源,究竟最后为我们这个并不富裕的国家带来什么回报?
这些朋友都是和平年代长大,他们目标清晰,行动力强,抓住了机会,是过去四十年这个时代和国家发展的既得利益者,是现实社会的成功者——他们不成功才怪。
今年我看到一个数据,1990年以来,全世界新生儿尤其是非洲地区出生死亡率下降了一半,而这离不开比尔盖茨和梅琳达夫妻的慈善基金会在过去这些年里的付出。
很多人喜欢用“精进”这个词,其实这是佛家语,专指一个人为了生命的觉醒,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努力修学,如果只是为了世间的现实利益,是不能用这个词的,比如精进赚钱,精进升职,都不适合,因为方向错了。
我写过西泠印社:《琴罢 倚松 玩鹤》,让我想动笔写的原因是,一个海内闻名的印社居然长达十年没有社长,几个创始人都纷纷谦让,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这个民族曾经有过“不争”的君子之风,这些君子家世优渥,也受过良好教育,但他们在民族危难之际所思所想的是大众的利益,而不是一己之私利。
不谋一时谋一世,“为万世开太平”。
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曾经被绑架,绑匪让他的家人拿字画来换,张伯驹跟家人说不行,如果一定要拿字画换人,那就让绑匪撕票吧。
为什么张伯驹觉得一张字画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因为那些字画是他从文物贩子手里抢救性购买的,否则就要流落海外,在张伯驹的生命坐标轴上,他看自己的生命不是普通人的百年,而是文物的千年,那些字画承载着这个民族悠悠千年的文明,是这个民族的根和魂,他视若珍宝,最后家人不敢违背他的意思,总算凑够银两把他赎出来,人没事,也没有让国宝流失。
但也许我们都可以思考一下,你的生命坐标轴是多少年?
一个社会上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很正常,但如果只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尤其是一大群受过最好教育,最有话语权,占据了最好位置的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就有点危险。
因为一个最应该有前瞻性,引领性的少数群体,又是社会上让人羡慕的成功者,他们的思想和言行,很容易误导大众,影响社会风气。
底层人民影响不了社会风气,那些混得好的,过得滋润的人,他们才会真正影响社会风气。
大多数人,三代以上就没人来给你扫墓了,三代以后还能被人记着的,被人们传颂感佩的,往往是因为曾经为这个社会做出过贡献,所以人们自发性地不愿忘记他们,如果说要利己,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根本的利己。
2021-7-31于沪上柔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