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山“走人嘠”
编者:“走人嘠”,天门皂市一带与京山相似的风土人情。这篇文章让我们天门与京山接壤地方的乡亲们回味无穷。
作者:老王
“走人嘠”,即走人家,是京山土话,意思是逢年过节或者逢着婚丧大事,去亲友家做客吃酒席。
正月里,家家户户接春客。少的给老的,晚辈给长辈拜年,这是儒家文明里的长幼尊卑。晚辈携妻契子来拜年,过去只需提一盒酥饼或一瓶水果罐头,菲薄之礼,长辈待之以丰盛酒席,照例打发小孩压岁钱。这在现代商业社会里,是不可理解的赔本买卖。但长辈争的是礼,看重的是小辈对自己的尊敬。小辈缺席给长辈拜年,是极大的不恭。长辈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责难,小辈绝无丝毫辩驳理由。
古代中原王朝怀柔远人,周边的藩属国必须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奉上三瓜两枣的土特产,**薄来厚往,回赠的是真金白银、绫罗绸缎。藩邦若失礼不至,**还要兴兵大张挞伐呢。大到国家,小到细民,事不同理同。
本乡招待春客的酒席,席上有看盘。所谓看盘菜,只能看不能吃,看看而已,湊数的。看盘各处皆有,有的地方是鸡菌、腰花之类,皆因少而不易得,吃了无从添置,因此作看盘。宾主约定俗成,席上均不动此菜。直到正月十五,来客已尽,才吃,多数腐败变质已非其味。民生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
本乡的看盘是“碗子鱼”,即全鱼。寻大小相宜的鱼,煎得里焦外黄,盛放在蓝边碗里,昂头翘尾,宛如活鱼,蛮有看相。为什么鱼是看盘,有说是鱼贵费钱,为节约;有说是鱼、余同音,取其年年有余的吉祥喻意。本乡水泊纵横,鱼并不难得。大概二者兼而有之吧。
关于看盘的食用与否,酒席上又有一番周旋。有好客主人,家道从容,诚心要用看盘待客,便乘客人不备,冷不防一筷子伸出,折断鱼的脊骨,'撇'断了,不吃也得吃了。因此还产生过一个歇后语,“任老师请客一一总是没得救了”。说的是某学校的任老师在宴客的酒席上将鱼撇了,可是客人还是不动筷子,他就说“吃吧,吃吧,总是没得救了。”客人们大笑之余,此一歇后语得以广泛流传。
有人好面子,心中却不舍看盘鱼,便作势伸筷,口说要'撇',又久不下手,等来客反应过来,于是千阻万拦,甚至几人合力'惩'(按压)住主人双手,不使动作。终于全鱼得以保全,主人还有面子。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呢?
除接春客外,红白事,必须大整酒席迎客,若嫌烦省略,要遭十里八乡物议。小孩出生满月酒,周岁抓周酒,年岁渐长的逢十整生酒,马虎的主户可不做。生辰庆典,原意是人生重大关口,宾客盈门共庆,以资纪念。亲戚随礼物,并不随现银。满月,送大米,称禄米,寓意小孩长大俸禄无忧。另加鸡蛋,再拎一只老母鸡,就很拿得出手了。周岁宴,俗称吃“巴子”(烧饼),送“巴子”、油条。十岁,送新衣鞋袜;六十、七十的整生,送油面,一束束用红纸捆扎,红白相间,煞是养眼。男不三,女不四,即男人不庆三十岁,女人不庆四十岁,避免“不三不四”。喜庆事的酒席,无论生辰,还是婚嫁,以外祖家为尊,外祖家宾客来了,才能开席,还要鸣炮迎接。若是外祖家未至,而擅自开席,那是绝大失礼。外祖家的宾客,大可掉头而去,主家还得赔礼道歉。这是古礼,至今犹存。
过去庆典请客,并无敛财之功能。尤其白事,丧主须破财送老人“上山”。吊丧的亲友,只备香烛花圈临门致祭。近亲再多扯几尺白布而已。旧风陋习,丧事大操大办才显后代诚孝,为乡风所挟,很多人打肿脸充胖子,借钱、破家当大办丧事。更有一类,主家殷实而无子,收养子顶门户。主家去世后,族人皆涌来吃酒席,要求隆重其丧,有名堂叫“吃绝户”。宁可吃光费尽,也不好施外姓人。不庸讳言,这是乡风的劣根性。看来,移风易俗,时代不同,革旧立新的内容也各异。再后来世风日下,庆吊之事今天多沦为敛财之机,“人情大于债顶起锅来卖了”。
乡村里一家有庆吊,邻人齐相助。能说会道的当“知客先生”,专司迎来送往;厨艺妙的主厨,掌作烧菜;力气大的,挑水劈材;手脚麻利的,淘米洗菜;腿脚快的,催客;小脚老妪,也收盘洗碗;各安其位,各司其职。这些天,左邻右舍均停炊歇火,全家老小来吃大锅饭。甚至桌椅板凳,也是各家拼凑。还请德高望重的长者,充任宴客总指挥,安排诸般事宜,提调号令,莫敢不从。我外祖张家,是当地望族。每请客,必请当过干部的明德爹主持其事。老人把干革命工作的管理方法引进到待客事宜,事先有安排分工,有要求,事后还要开总结点评会议,奖励批评,以便下次请客改进。
帮忙的照例是没有金钱报酬的,只是美食管够,有钱无钱,先图个肚儿圆。乡村里也有简单的快乐。
宴客当日,主家热闹非凡。案板上的美食琳琅满目,切碎的佐料斑驳铺存,青绿是葱花,金黄是生姜,洁白的是蒜瓣,五颜六色,恰似打翻了颜料铺;筲箕里盛着堆积如山的大米饭,空场上临时码就的柴火大灶里燃着赤色的火焰,大铁锅里坐有人把高的竹蒸笼,杉树木甑里蒸的是米饭,都在大冒白汽;空气里弥漫着蒸肉香和米香,偶尔还飘来佐料的清香。案板上的菜刀剁得山响,门外的艺人,瞪眼鼓嘴,把唢呐吹得惊天动地,《喜临门》、《凤点头》,一曲曲奏过,声扬十数里。屋子里、禾场边,人声鼎沸,嘘寒问暖,共话桑麻。每有客来,知客忙冲一盅红糖水,双手奉上,来客亦双手接过,喝在口里,暖在心头。好一幅乡村喜乐图。
来做客的亲友,都换上新衣服,没新衣服的,也拣周正点、补丁少的穿上,如同外国人着晚礼服去参加鸡尾酒会。人人喜气洋洋,个个志得意满。开席时候,催客的要得力。亲戚好说,离家总有三五里,来了不走。届时延请入席,大不了讲个尊卑上下。难邀的是随礼的乡亲,前湾后湾,总要到家里三请四催。有人矜持,口称不来,你催你的,他兀自忙自己的活计。一催就来,显得性急好吃不是?再三相请,才跚跚来迟。若一催不至,催客再不相顾。那显然得罪人了,气量小的会“检过”一辈子。
这过程,有如古代皇帝登基。无论是父死子继的合法上位,还是篡逆,都会有几番推辞。哪怕篡汉的王莽,代汉的曹丕。上位时也要群臣一再劝进,大臣们痛心疾首,寻死觅活,才勉为其难登基。如是者三四,演出功得圆满,君臣才各安其位:做皇帝的子孙万代,做大臣荣华富贵。儒家文明,大到登基,小到入席,大小一理。你说虚伪也好,做作也罢,反正就是这规矩。
吃酒席也是有规矩的,“东不引、客不请”。每席主人安排东道一人,筛酒布菜,劝酒让菜。每上菜,东道会伸筷让客,众人在东道的指引下同起同落。不守规矩,乱拈乱吃,是要落个“好吃佬”名声的。好吃好喝是极不好的名声,仅次于小偷小摸。人们形容疏懒好吃的人,用一句极刻薄的话,“象前生地没吃得”,连你上辈子缺吃少喝都说尽了,真不是什么好话。
我小时候,家里赶了人情,我常当代表去吃酒席。一般小孩是不上席的,小孩不习礼仪,惹人嫌。再者认为小孩子来日方长,吃的日子在后头。我是个例外,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在崇尚男权的宗法社会里,我是家族的财产唯一合法继承人,族谱里的家门传承,做代表吃酒席,实在不算什么。不过,也要有上岗前培训,合格才能出行。每次出门,妈都不厌其烦地叮咛:“伢,要守规矩呵,人家拈一下你拈一下,不要显得‘好饱’,被人家笑话。”
“妈,我晓得。”我总是不耐烦地回答。其实,到今天我也不晓得妈说的“好饱”,和好吃有何区别,是否性质还要严重?不过,在酒席上我确实不敢鲁莽从事,再想吃美食,也谨记妈的交代,人家拈一下我拈一下。
妈还交代了,拈菜时候,不要乱翻乱戳,拈到哪一块(菜)就是哪一块;吃米饭时,把碗端起来,不能放在桌上低头扒拉。如果忍不住要咳嗽,不能对着酒席和别人,要扭头冲外。先吃完了,不要把碗筷一丢就跑,要把筷子双手拿着,等别人都吃完后一起下席。记得有位哲人说过,衡量有无文化的标准,不在于读书的多少,而在于克制自己,不给他人造成麻烦(大意)。妈一字不识,我现在回想起来,她却是个有文化的人。
一场酒席,在东道的调度下,众客人斯斯文文吃完,再双手持筷平举,互道从容,次第退席。也许有人会说这程式刻板迂腐,不就是吃顿饭么,犯得着这么折腾么?
我倒觉得折腾点好。中餐为外国人诟病者,谓合餐互吃口水,不卫生。更兼有些人不讲餐桌礼仪,拈菜时候纵筷挑拨翻拣,丝毫不顾他人观感。有人酒至半醋,即高谈阔论,手指戟张,口水四溅。筷子与杯盘共舞,唾沫和汤汁齐飞。同桌诸客人碍于情面,敢嫌不敢言,只好以手遮挡,互相附耳低语:“小到中雨”,调侃口水喷溅之烈度。大倒胃口!观此,读者诸君还会说过去酒席仪式的拘谨呆板么。
“走人嘠”有短有长,一般是一天,嫁姑娘是两天,儿子结婚是三天。老话说,千里搭凉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曲终人散,最后一个音符是送客,主客执手相别,依依不舍。对远客,轻易不登门的客,主人会远送。跨过了小桥,走过了一坵坵田畴,客人坚请主人留步,主人不肯,再绕过一丛树林,才止步,伫立遥望客人远去,如刘备之送徐庶,看不见客人的人影才回转。
这就是过去的“走人嘠”,很传统很有人情味。(摘自微信公众号《新市本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