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欣赏】| 雷扬梅作品:听母亲的岁月
母亲来了,穿一套蓝色开大朵玉兰花的棉绸褂子,手上提着一个四方小纸箱子,微笑着站在门口望着我。先生站在她身后,帮母亲提着大包小包。我急忙奔过去,接过母亲手中的纸箱子,像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翻找,小时候找粑粑果果,现在不知找什么,就感觉特温暖特亲切,鞋垫,针线,剪刀顶针一股脑儿滚了出来,原来是针线笸箩。
母亲坐在窗前,我也坐在窗前。我们对坐着,她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我安静地翻着《平凡的世界》。窗外的雨哗哗地一阵紧似一阵,偶有鸟雀从屋檐下低低地飞过。我偶尔会抬起头,看母亲不疾不徐地安宁,时光流过她的指尖,悄无声息。岁月在她的眉宇间沉淀了历久的香,温暖而绵长。
我是喜欢下雨天的,所有的喧嚣归于沉寂,所有的忙碌归于闲散。下雨的时候,田间地头湿漉漉的,不宜挖地锄草,担粪打柴。母亲会端出针线笸箩一一一麻儿盖(一种用竹篾编的圆形中间凹陷的竹器)。母亲有两个麻儿盖,稍大一点的放鞋底,竹子壳,鞋样,麻线,夹子什么的。稍小一点的放彩色丝线,崩子,鞋垫等。我们最喜欢玩小麻儿盖,被母亲编成辫子的丝线漂亮极了,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抽出几根,找一块布,学母亲的样子绣花。往往是线打结,布皱成一团。免不了挨母亲一顿骂,骂归骂,我们依然乐此不疲。有时候,母亲会端出大麻儿盖,有些鞋底已经扎好了,有些扎了一半,有些才刚刚包好,一针没扎,有些还是鞋样子。一家人冬天的鞋都在这里。大大小小的鞋样子夹在一本《毛泽东选集》里。实在玩累了,会翻开那厚厚的书,能认识多少字,便大声读多少,母亲总是夸我们能干。
“你看,这双鞋子的布,还是外婆那时过生日时,舅舅们送的。”母亲拿出一双软底鞋,指着鞋面对我说。
赭红色的华达呢,我和妹妹一人一件上衣,佩了一条黄黑相间的格子裤子,只是裤子腰间的橡皮筋太松,常常要垮要垮的,走路得提着。
“外婆每年生日的礼布,都是拿来给你们缝了衣服的。吃的,穿的,哪样不是外婆。我们那时候穷。”
我是记得的,水红的确良,蓝绿色卡叽,蓝色涤卡,鱼白色棉布……
外婆是小脚女人,嫁到新津乡的晓义村,她格外疼我们,有什么好吃的,也总是留给我们。记得有一次去外婆家,她拿出长了虫的鸡蛋糕。迭声说:德术姐姐(二姨家的二女儿)买的,一直没空给你们送过去。她在农闲的时候,会蒸麦子粑、煮盐蛋、做米酒,然后走两三个小时的山路,送到我们家,怕被舅妈们发现,总是匆匆和母亲说几句话,又急急忙忙往回赶。一双小脚,在长满梭草茅草的山间穿行,那辛劳可想而知。
这么多年,我从没认真听过母亲讲那些过去的事儿。
母亲说:她正月初四嫁到双坝乡硐阳村九组,没过多久,碰到公社干部、大队干部、生产队长一行人来操家(两间茅草棚)。因为有人举报,说爷爷奶奶原来在县城开的绸缎铺,下乡时带了很多金银珠宝,再加上爷爷成天不务正业,不会干农活,只知道搞投机倒把。衣柜评了四块钱,被某某买了,140斤的猪被大队干部弄走了,说好的杀了还她们两斤边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杀猪,他们吃肉,早把还油的事儿忘到后脑壳了。两间茅草棚贴了封条。她们只好搬到人家屋檐下住,白天挖野菜,吃得清口水流。没过多久,一行人又回来了,说母亲的嫁妆还没评。母亲刚刚怀了我,面黄饥瘦,她颤着声音拒理力争,说新媳妇三年不当家,嫁妆是我妈屋的给的,跟婆家无关。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万般无奈,只好去县委找大舅(母亲二爷爷家的哥哥),一场闹剧才收场。
母亲倔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口求人的。这一点,也原原本本地传给了我们。
屋里非常安静,只有母亲的絮絮声和窗外的雨声。她低着头穿针引线,沉浸在悲伤的往事中。
母亲说:家里断了粮,树皮野菜充饥,实在不行了,就去外婆家。(晓义村当时是产棉地,有配的粮食。外公在木船社,一个月有45斤大米。一斤半大米可以称三斤碎米,外公长期活路很,每天留一斤半碎米,余下斤半拿回家养母亲五兄妹。)。外婆会推一陶罐麦面或者米面,上面覆一层干猪草,怕被舅妈们发现,母亲悄悄用背篼背回来,又可以度几天日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生下我。刚生下的我只有一两斤,没有奶水,没有任何吃的。父亲等到天明,去外婆家背了米回来才开火,母亲说月子里就给我喝米汤、吃红苕。
我居然还活着,泪水盈满了眼眶。站起来假装去卫生间。
母亲说:人这一辈子虽然难,拉拉扯扯也过来了。你由于营养不良,身体差,脾气又犟,特别爱作怪,好难得带的。你三岁多的时候,常常高烧,人事不省,把你背到县医院去检查。结果病没检查,你老汉儿还恶狠狠地说,还不回去。那时天已经要黑了,张飞庙五点收渡,冬天的五点已经黑了,我找你老汉儿要了五分过河钱向码头走去。转过来看到你老汉儿和你姑到牛排馆去了,说哥哥姐姐要吃牛排。我赶上最后一渡,背起你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外婆家,已经是晚上12点了。
母亲的山河汹涌,我有些泣不成声,但得极力忍着,怕母亲看到。
77年的整党整风运动,大姨(母亲二爷爷家的妹妹)住我们队,她叫母亲说出那些整过她们家,评过她们家东西的人。母亲揺摇头,只是说,那是政策所迫,都过去了,不再提了。她知道说出来,是别人的一场灾难,她良心过不去。她没有读过《道德经》,不懂“上善若水。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但她一言一行无不是善。她没读过《佛学》,但他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知道因果轮回,知敬畏,明事理。
母亲说:你身体极差,你老汉儿一年四季在外面跑,后湾等儿嘎嘎是医生,看我们娘儿俩可怜,常常免费给你看病拿药。
看病这事儿,我是有记忆的。母亲收工回来,总会牵着我,走到家对面的半山腰,然后横走,淌过三条小溪,就到了等儿嘎嘎的家,有时候太晚了,等儿嘎嘎叫幺姨送我们回来。
母亲说:别人的恩情我无以回报,就去裁缝店要了几块青毛华达呢布,给他们做了两双钻了白边的布鞋。不能回报,不能回报,只是一点心意。困难的时候好人真多,邻居陈奶奶家一直帮我们,恩情难忘。前几年她后人们移民去了湖北,陈奶奶和哑巴叔没去,母亲就担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
母亲说:一连生下几个女儿,爷爷奶奶是不乐意的,你老汉更是怪我。我在邻居和家里都抬不起头,但我得好好养着你们。关于父亲的重男轻女思想,我们是深受其害的。那些童年时受到的伤害,到现在还在努力挣脱,修复。父亲现在都还经常说,生女儿没得搞场,低人一等。他说得不累,我们听得都累了。母亲说,你老汉儿想方设法去抱养别人的儿子,甚至拿女儿去换,为这事儿,她不知哭了多少场。
我再也看不下去什么书了,心里堵得慌,站起来去阳台看雨。母亲的叹息幽怨,如泣如诉,撕裂着我的每一个细胞。人的一生啦,真的是一丢丢坎坷。
母亲说:虽然几个女儿,但也得好好养着。她吃尽没有文化的苦头,有一次齐齐善书记(谐音)的老婆赵彩云(谐音)在大外公家看到了母亲,问母亲读书没,如果读了书的要把她带走。母亲当时就哭了,小时候想读书,外婆要她放羊子,挣工分,供两个舅舅学手艺。没有文化是母亲心头永远的结。
她常常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送你们读书。将来才不会学她,当一辈子睁眼瞎,也会失去很多机会。
母亲杂杂拉拉,从这里说到那里。她说,那时候搞运动,罚齐书记到公社大队去挑草头,不给饭吃,不准穿鞋,有个老爹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在他衣服里塞了两个烧红苕。天下还是好人多。就是爷爷奶奶那时挨批斗,院子里还是有几家人不愿签字,后来是迫于压力才签的。
我说,妈妈,谁的岁月没有兵荒马乱,经历过,你依然善良感恩。过来了,都挺好!
作者简介:雷扬梅,笔名三笑,重庆市云阳县作家协会会员,诗词楹联协会副秘书长。忙时传道授业解惑,闲时信笔涂鸦。偶有作品散见于各大网络平台,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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