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江||一把辛酸泪(小说)
有一天,一辆黄色吉普车从村里进去了。此时,申狗娃在地里砍玉米杆。看到车后,他扔下镰刀急急忙忙的跑回大队部。
大队部在坝地上面的一块儿空地上,中间隔一条小路。院子里是三孔砖窑,外面放一捆狼牙刺。申狗娃没走大路,从羊肠小道上去,翻墙进了院落。
透过门缝,他看到炕头儿上坐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套灰色的中山装,胸口的衣兜里插一支钢笔。大队书记老老实实的站在此人跟前,吞吞吐吐的说话。
炕栏是杜梨木做的,时间久了,磨的黑红黑红的。
看到这样的情况,申狗娃没回窑洞里面,站在院子里面听他们说话。越听问题越大,原来,那个男人是来抓大队书记的。申狗娃二话没说,一脚踏进门,问那个男人:你有逮捕证吗?
这一问,捅了天大的窟窿。这个男人是县委书记,名叫刘正阳。他嫌申狗娃冒犯了自己,命令手下人用绳子把申狗娃捆起来,然后像扔破罐子似的扔到车上。车把他载着转了十八天,每天转一个村子,过一个村子,把全体村民和村干部组织起来批斗申狗娃一次。
批斗的时候,刘正阳在台上讲话,其他村民在台下听。他每讲完一句,就用手指头在申狗娃头上敲一下,敲完,手底下的“奴才”就把绳子往紧勒一下,十八个村子转完了,申狗娃的胳膊也勒断了。
回到村子,申狗娃走路都把头低下,即使看见猪狗也觉得惭愧,他真想找根绳子上吊自尽,尤其是看到村里那些年轻小媳妇,他更是无地自容,仿佛自己吃了屎或者是偷了谁家媳妇的内裤。思来想去,这口气不能受。于是,跑到县政府骂了几天,有人说:刘正阳调到地区当了地委副书记。听到这个消息,申狗娃气的差点儿昏死过去。他在嘴里嘟囔道:刘正阳狗日的凭什么当地委副书记,他迫害了平头儿老百姓怎么还升官?
离开县政府,申狗娃只能回家。一路上,他心里苦苦的,总觉得活的窝囊。最后,把自己骂了一遍:看你丢祖宗的脸不?你怎么就没好好上学,你要是考了大学,他刘正阳狗日的还敢骑在你头上拉屎吗?骂了一会儿,申狗娃又看到了希望,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生了个儿子。于是,他的脑子一转弯,想出了一个主意:供儿子上学。万一儿子考了大学、当了大官,报复刘正阳的机会不是有了?
说话这档儿,他儿子上了初中,于是,申狗娃便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儿子身上,晚上睡下,他悄悄的给媳妇说:只要儿子能考上中专、替我洗刷掉耻辱,就是要南山里的金丝猴儿也给他捉一个。
这一年,他儿子初中毕业了,没考上中专。看到儿子那没出息的样子,申狗娃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为这,他跑到祖坟上,跪在墓地前面,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给他的祖宗们说:如果你们泉下有知就保佑毛毛有点儿出息吧!他没考上中专,但是,我还不死心,想让他念高中。我对他的要求也降低一寸:只要能超过刘正阳的儿子就行。
说完这些话,他仔细的看了一下祖坟的地形:祖坟斜对面有一座山,一条月牙儿形小河从山梁怀中流过。当年,风水先生说这座山梁是申狗娃他们祖坟的枕头儿,这条河像月亮,预示着后辈出贤贵之人。
起风了,申狗娃心想:肯定是祖宗听到了我的话,于是,跪下磕了三头,顺山路回到家里。
申狗娃刚进了院落,毛毛拿一根扁担去井子里挑水去。他觉得可高兴了,自己对自己说:儿子在生活上懂得帮助我了,那么读书也一定会进步。我老申家有希望了。可是,他回到家里,却觉得有问题:炕上放一盆子和玉米面动也没动。他媳妇黑着脸在灶台前面坐着。申狗娃就问:怎么不吃呢?他媳妇依然黑着脸说:毛毛说他不上学了。
啥?毛毛说他不上学?还由了他狗日的了,他说不上就不上?除非他狗日的以后不姓申。发完这通火,申狗娃也不想吃饭了。于是,抄起一根擀面杖往大路上冲,嘴上还骂道:看我不一下把你娃的肋骨打断。媳妇急忙把他的胸口抓住,说:好他爸哩,孩子都十七八了,你还拿棍子打,以后媳妇咋娶?
媳妇这一句话说到申狗娃心坎上了,他张大嘴,说:是啊!不上学是小事,可是,娶不来媳妇就成大事了。想到这里,他手里的擀面杖自动掉到了地上。屁股也不由自主得坐下去了。
那一下午,他一直在地上坐着,想起当年风水先生说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心里骂道:你不是说我们祖宗的墓地好吗?咋我儿子突然就不上学了?你狗日的风水先生是不是欺负我们老申家没有后台。
这时候,福才从对面山梁上过来了,肩膀上背着土枪,手里提一只兔子。福才走在申狗娃面前时,那只兔子耳朵上直往出滴血,后面的两条腿过一会儿轻轻的动一下。申狗娃骂道:你狗日的心术不正!看不见兔子你岳父还活着吗?你要打就一枪打死,打的半死不活趁让它受罪吗?
福才看了他一眼,什么话没说走了。
想起那只半死不活的兔子,他又想起了刘正阳手下那些人拿绳子捆自己的情景。觉的自己当时大概就跟那只兔子一样,那些人想怎样收拾就怎样收拾。于是,情不自禁的唱起了那首叫小寡妇上坟的陕北民歌: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的老天不长眼,杀死旁人我不管,杀死我的丈夫实可怜……
越唱,心里越难受,最后却哭了几声。
光阴荏苒,又是三年过去了。这三年里,申狗娃对刘正阳的恨有增无减,这种恨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毛毛辍学后,成了地地道道的放羊娃了,刘正阳的儿子在社会上瞎混了几年,却当了收羊税的干部。
每年到了收羊税的时候,申狗娃非常灰心,他心想:为什么每次收税的都是刘正阳的儿子?要是其他人来,我悄悄的就把钱给了,就是刘正阳的儿子来了不想给。
那次,刘正阳的儿子在前村往后走,申狗娃让毛毛给圈里留了几只羊崽子,把大羊全部圈在山上。
刘正阳的儿子和他爸一样,戴一副黑框子眼镜,头发梳的顺顺的,直接进了申狗娃的院落。申狗娃的媳妇还给他到了一杯子茶水,申狗娃就给他支了个后脑勺儿。
刘正阳的儿子在羊圈外面看了半天,抽了一根烟,大概是在等申狗娃说话。申狗娃就是不开口,心里却说:看你狗日的咋办呀!最后,刘正阳的儿子开口了:你家其他羊哪里去了?
不知道啊!申狗娃回了一句。
刘正阳的儿子依丈着他爸是大官,居然伸长胳膊,把申狗娃的胸口抓住。申狗娃当时真的出了一头汗,心想:让这狗日的打了也没办法。谁让他爸当那么大的官呢?
他家那条大黑狗看见刘正阳的儿子把自己的主人抓住了,头一抬,跳了一米高,怒目圆睁,漏出一口尖利的牙齿,舌头吊的老长,汪汪的咬了几声。刘正阳的儿子把手一缩,心想:狗可不认干部。
申狗娃没事,他媳妇却怕的直哆嗦,把刘正阳的儿子的手抓住,说:好孩子哩,不要搭理你叔叔。我家的羊在后山上,我给你找去。
申狗娃把大黑狗抱住亲了几口,说:你又给我立了一功,以后再也不要吃屎了。我吃啥你就吃啥。大黑狗把尾巴摇了摇,仿佛说:不,我就要吃屎哩,咱们家实在太穷了。
刘正阳的儿子看到申狗娃喂下这么一条凶猛的狗,便产生了怯意,所以语气也变了。他说:叔叔,你要懂法哩。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羊从院子里进来了,他媳妇和毛毛在羊群后面跟着,刘正阳的儿子站在旁边数道:三只、五只、七只、八只……数了好久都没搞明白,又让申狗娃报数。申狗娃心想:交税也不是给你狗日的刘正阳家交哩,所以,报了实数。
申狗娃的媳妇怕自己的丈夫又和人家吵架,偷偷的从放黑豆的那个仓子下面拿出来一个破瓦罐,把里面放的三十块钱给了刘正阳的儿子。
刘正阳那个儿子数不见羊,数钱倒是利索。左手把钱夹住,右手搓了几下就数对了。
羊税一交,他家里买油和盐的钱也没了。赶集的时候,申狗娃拿几个南瓜、几斤黑豆。把这两种东西卖了,买一点儿盐,额外连一颗糖都舍不得吃。在镇上,他看见公务人员穿那么好看的衣服、买什么东西都不问价格,就在心里骂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骂了几句,听见路边俩个人说刘正阳的儿子今年冬季结婚。申狗娃心里颤抖了一下,想道:如果刘正阳的儿子结婚早,肯定孙子也出生的早。那样一来,我肯定比他们更落后了。这个时候,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去他妈的,给我家毛毛也娶个媳妇。让我的孙子和刘正阳的孙子比试去。于是,放开双腿,撒欢儿似的往家里跑。晚上,把自己的想法给媳妇说了一下,他媳妇说:好孩儿他爸哩,媳妇得慢慢看,啥时候想娶就啥时候娶吗?
申狗娃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但是心里就是接受不了。说:前村刘贵那个女子比咱们毛毛小一岁,托媒人说去。他媳妇说:不可以,刘贵的女子特别倔强。他说:能生孩子就行了。于是,还没和毛毛商量,偷偷的给衣兜里装了两盒哈德门纸烟,来到他姨父家里。
他姨夫家的三孔土窑在半山坡上,路边拴一条狗。申狗娃去的时候,他姨夫正挑两只茅粪桶,给一根直溜溜的柳树棍子上系了一个破碗。申狗娃把他姨夫手里的家具夺过来,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姨夫答应的很干脆,说:你家孩子的事我还能不管吗?
他姨夫很快带回了刘贵的意见,原来刘贵想让申狗娃箍窑哩,嫌他们家现在那土窑太破旧了。申狗娃觉得可以,对他姨夫说:石头有现成的,砖也快好了。地基就在我们院子下面。大家都说我们这里的风水好,所以,我不想离开。
一回到家,申狗娃把院落底下的玉米杆全部背到草房内。背了十几次,每一次都大汗淋漓。
毛毛放羊回来时,他妈把饭做好了,是一大盆子玉米面。他们一家人都不爱吃玉米面,可是,农民不吃玉米面又能吃啥?大米白面没有么!
这个冬天过上特别快,一转眼就到了第二年春季。打春的时候,申狗娃请了他们那里最有名望的风水先生,先生给他放了字、定了动土的日期。
申狗娃抽时间把驴车拉上,把河道里的石头都转到院落里。驴也累啊!黑夜回去往圈里一躺就不动了。他把驴脊背上拍了几下,从闲窑里拿出来一碗黑豆,说:吃吧,吃完明天好继续拉砖。驴好像能听懂申狗娃的话,腾一下站起来,一会儿便把黑豆吃完了。
开工那天,他们一家人全部动手。申狗娃拿一把老撅头在里面掏、他媳妇铲、毛毛推着车子往外面送。
干了三五天,刘正阳的儿子又来了。申狗娃没管他,心想:羊税给了,他还要啥呢?
刘正阳的儿子人模人样的走到申狗娃面前,给屁股底下垫了一块儿石头,把公文包放到大腿上,说:叔叔,你弄地基要去土地局办证哩。
申狗娃一听就火冒三丈,把撅头扔下,说:你把我的羊管住还管弄地基哩?
他说:我现在到土地局了,不管羊税的事了。
哎呀,我就搞不懂,为啥每次都是你们父子俩个和我作对呢?日他先人的,雷咋不一下把这个年轻人劈死。申狗娃在心里骂了几句。可是,为了箍窑,为了早点儿抱上孙子。他给刘正阳的儿子说了几句软话,推上自行车到土地局办证去了。
土地局的人好像知道申狗娃经常在心里骂刘正阳父子,所以:不给他办证。尤其是刘正阳的儿子,他说:土地局又不是你家菜园子,想种啥就种啥哩?
申狗娃在门口坐了一中午。看见进来出去的人都把证办了。他突然觉醒了,把自己脸上拍了一巴掌,说:咱干是要喂狗哩么。你可能不知道:申狗娃的家乡把给当官的送东西叫喂狗。
申狗娃骑上自行车,一个劲儿的蹬,遇到陡坡也不下来。回到村子后,他把自行车放在河道里,在羊圈里挑了一只又高又大的黑山羊,一刀子杀死、皮剥开、肠肚挖出来给刘正阳的儿子送去了。
他媳妇说:你还是有本事啊!说办就办了。申狗娃把语音拉的长长的,说:那是咱们的羊有本事,我连屁的本事也没有。停顿了一会儿,又摇了几下头,说:你是不知道,那一只羊比一万句好话管用。刘正阳的儿子几下就把证给我办了。
晚上,他媳妇和了一盆子玉米面,毛毛说玉米面不能吃,申狗娃也觉得不能吃,他苦巴着脸,对妻儿说:咱实在是太穷了,谁让咱是农民哩!说到这里,他就恨透了刘正阳父子,嘴里默默的说:如果不给他那只羊,不是能换几袋子白面?哎,你狗日的姓刘的,等着,有朝一日,我孙子会把你们赶尽杀绝的。
申狗娃的孙子长了十几年才长大。可是,这个档口上,他家里又出了一件令全家人窒息的事情:刘正阳的儿子开一辆吉普车,从县城往镇上走。快进镇中心的时候,过一座桥,桥和公路的交点上凸出来一个山峁,车从山峁下面出来是一个急转弯。那天,毛毛的媳妇提一筐子鸡蛋在公路上站着,农民么,就有那么些东西,也确实没有可卖的东西。刘正阳的儿子把车从山峁底下开出来,连喇叭没按,就把方向盘一打,车呼一下撞到了毛毛他媳妇身体上。一直从桥上撞下去。
申狗娃一家人和毛毛他媳妇的娘家人把棺材和尸体放到交警队门口,往路上摆了一排花圈,可是,交警队的人让他们埋人。申狗娃说:人已经去世了,车主连个屁不放?交警队不管这些,执意让他们埋人。毛毛的岳父说:你们把车主叫出来,只要让我见上一次车主就行了。申狗娃当时无限心灰,对交警说:没事,孩子,人已经去世了,我们也不会无理取闹,你只要让刘正阳父子出来给我道个谦、赔个情就行了。我这一生受了他们这么多的窝囊气,到最后,儿媳妇也死到他们车上。
事实证明,他们在交警面前说的话等于放了一个屁,人家不仅没往出交刘正阳父子,还开了几辆警车要往死压他们。当时,申狗娃也确实痛下决心,站到车跟前,等的让往过压。警车呼一下过去了,毛毛把他推开。毛毛他媳妇的几个兄弟不受,几个年轻小伙子在警车上砸了两砖。交警把那几个年轻小伙子的头发揪住,过了一会儿,公安局派人给申狗娃一家人全部上了手铐。
刚开始他们还不想接受,可是,有一晚上,公安局的人把毛毛叫过去问话了,毛毛硬死也不说软话,公安局的人没办法。过了几天,他就失踪了。这一下,申狗娃的心纯粹死了。
那天,申狗娃等人给交警队和公安局写了保证书,集体按了手印。公安局的人看到他们服输了,把他们放了。
一回到家里,申狗娃的媳妇就疯了。起先,把锅子顶到头上往河道里跑,跑了一段时间,又到了镇上。申狗娃既要出山劳动、收拾家务,还要照顾疯子媳妇。有时候,他媳妇还把衣服脱的一干二净。仅仅半年时间,申狗娃的头发全部白了,他觉得活着还不如死掉,他甚至想过自杀。唯一让他活下去的勇气就是他孙子念书还行,申狗娃心想:自己在苦,也不能苦了孩子、耽搁他的前途。他风里来、浪里去,终于把孙子供的大学毕业了。政策又变了:不给大学生分配工作。刘正阳的孙子和申狗娃的孙子同一年毕业,申狗娃的孙子在酒店给人家当了保安,刘正阳的孙子在县政府当了文书。
年底,他孙子回来了,给申狗娃几千块钱。他接过钱,在孙子头上拍了拍,说:孩子,咱们活的好着呢!你以后也不要在外面打工了,把咱们村里的地种着,能吃上喝上就行了。
他孙子给他磕了一头,说:爷爷,我懂,我不贪财,只想种地。
作者照片
作者简介: 曹江,延川人,自由职业,部分小说在红豆、厦门文学、南方文学等杂志刊发。文学陕军80后作家培训班学员,在校期间两次被评为文体积极分子,被延安市作家协会评委2015年度优秀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