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王寒星:青旦(一)

青旦(一)
   青旦不是一种想象中光照充足、甜美可口的南方水果,也不是余吾奶奶庙戏台上咿咿呀呀甩着水袖摇着莲步的青衣花旦的简称,更不是那种威力巨大的震慑性核武器,青旦是个人,或者说至少曾经是,只不过已经不明不白地离开这个世界满满二十年了。其实严格来说,青和旦都是能让人有一定想象空间而且这种想象一般都是跟美好挂钩的两个字,但余吾镇当年这个曾经恶名远播的毛头小伙,这个满脸坏笑的愣头青、长相圆蛋秃噜的青皮后生,却丝毫让人联想不到步态袅娜的青衣和仪态万千的花旦,甚至连戏里那些年迈苍老的老旦都想不到,顶多和画着一张大黑脸的张飞包公以及滑稽搞笑爱翻跟头的丑角们可能有点相似。青是玄、是黑,就像文殊菩萨的卷毛青狮,其实是一头威猛庄严的黑狮子,而不是青绿色的兽中之王。旦是个古老的象形字,本意是地平面上日头刚升的早晨,其中的“日”字总是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一种圆圆的错觉。于是,青旦俩字也基本上概括了当年这个著名坏小子的体貌特征,著名不是只能作为科学家和其他伟人的修饰性前缀。这就不得不佩服青旦的爹娘在给他取小名时的一针见血了,尽管他们都没怎么读过书,青旦是表面叫法,亲蛋和口语中的亲圪蛋蛋可能才是最传达爹娘心意的。青旦大名叫什么,全班全校乃至全村全镇的人都不怎么看重和清楚,人们甚至连他的姓都忘了。而事实证明,这个确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这个小名像长了翅膀在余吾镇上空向下投射着巨大阴影盘旋过一样,成了在当时家喻户晓、即使几十年后也仍然如雷贯耳的一个名字。
一、
青旦长得黑,圆蛋秃噜的身形和头型,稍微向前凸的脑门都似乎闪着微微的黑光。脑门在余吾叫囟门,他的囟门也呈现一些方和圆的样子。圆眼,圆鼻头,和后来才知道的谢霆锋同岁,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降临世间,只是长相完全不一样,青旦没有后者那棱角分明的眉眼、颧骨和冷峻孤傲的气质。气质这个东西很特殊,依长相而生,却又能最终和长相背道而驰甚至完全脱钩,这就是气质。有句话说三十岁之前长相靠父母,三十岁以后就要靠自己了,这个靠自己可能就是靠和肉身越来越不符的独特气质。土眉糊眼的青旦和青有关系,和旦也相似,但是和独特气质好像没什么关联。这是个总带着一脸坏笑的家伙,有时候你会想幸亏他生为男身,如果是个女的每天脸上带着这种怪怪的坏笑,那得有多坑。坏笑这一点,在他几岁时坐在老院的磨盘上照的那张相片上可以得到证明。黄白色小衣裳开着上边两三个扣子,圆囟门上闪着半下午的幽光,瞧向镜头的两只小圆眼和脸上带着明显的似乎是成年人才有的坏笑,右耳朵边还挂着一道浅浅的黑汗渍,灯芯绒布鞋占满了灰土。如果被定格的照片不是死的,他在院里和外边地里刚扑腾完荡起来的灰土可能都还正在慢慢落下。那个年代,北方农村经常有背着架板挎着相机进村入户给人照相的。可能这是青旦留给这个世界最早的坏笑,而1980年刚生下那天他哭完之后咧着嘴坏笑了没有不得而知。也许他还是笑着而不是哭着来到余吾的,世界这么大,谁能说得清?
也可能就是六七岁的时候,经常坏笑又满身精力一刻不得闲的青旦出了事。小孩子的精力旺盛登高爬低闲不下来在余吾叫“很费”,也可能不是这个字,总之是这个叫人很费神操心的意思。很费的青旦这件事很大,不是几乎也不是差不多,而是真正把这个小家伙崩炸到了“材坏人”也就是残疾人的行列里。材坏是个出了余吾和屯留可能都听不懂的话,就是身体出了故障,少了胳膊断了腿等。青旦没有这么严重,但事情也确实挺大。他的三爹在河北保定当过几年兵,那时候上边管得不严,退伍回乡时拿回来一些一搾长的黄铜子弹,沉甸甸的弹壳,闪着温光的细长弹头。青旦是个被溺爱惯了说一不二的小孩,从奶奶家回来,一个人浑身灰土蹲在村西头自家院里的黄砂磨盘上用半头砖砸子弹玩。当他妈听见爆脆的响动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从黑魆魆的小厨房跑出来,青旦已经被炸得满手是血。那一次,这个日后注定决不会让人省心的小东西,被火药强烈的崩炸毁掉了三根指头,左手大拇指炸飞一节,食指和中指都断了两节。这件事发生后,爹娘才注意到他是个左撇子。青旦三爹说,哥,嫂,青旦毁了,要不是这一颗子弹,他长大可能还是第二个爱因斯坦哩,左撇子们都是右脑发达,我以前听部队上好多人都说过。当哥嫂的很不高兴,尽管他俩不知道这个姓爱的老头是干什么的,但觉得老三退伍如果不拿回来那些烂子弹,眼前这个黑黝黝的小东西将来还真说不定会有什么出息。两口子的脸黑得像西头村外快要下雨的天,尴尬的老三悻悻地走了。两个人抱着从医院包扎回来的青旦,又开始互相埋怨。都怨你,都怨你家人,你天天用砖头砸碎鞭炮让青旦瞧,你老三从部队没拿回来过钱和好吃的,就拿了几个烂逼子弹,你娘拿什么逗青旦不行非得给他俩子弹耍,你全家把青旦害苦了,呜呜呜,我可怜的青旦。听老婆又骂又哭,当爹的转身回去把剩下的那个闪着黄光的铜家伙拿出来狠狠地扔进了茅坑。天气这么热,再要叫晒崩,还要炸了屁股哩!老婆又在大声叫骂。
和爱因斯坦及所有右脑发达的伟大人物一样是个左撇子的青旦,常常自豪地伸出左手像展示自家宝贝一样让其他小孩和大人见个稀罕:被炸的三个指头一根比一根短,三个秃头连起来几乎是一条斜斜的直线,只有无名指和小指突兀且显得有些荒唐地正常竖立在那里。后来的多年里,青旦在和那些年轻时结交的狐朋狗党们喝酒划拳时,往往会出其不意把左手伸出去,让那些耳热酒酣本就喝得稀里糊涂的人一时搞不清他出的到底是什么拳,甚至他们会拽住青旦的左手去仔细研究。然后,囟门上闪着幽光的青旦会夸张地哈哈一笑再大喊一声,吓死你个烧灰!人们觉得那个年代的农村材坏人,大多都是说话耳朵方面的聋哑人、瞧不见的盲人、小儿麻痹后走路一瘸一拐的肢残人和精神有毛病生活不能自理到处流浪捡垃圾的傻子,再有就是因腰椎病而直不起身的罗锅。这些类型,余吾镇都有,差不多每个村都有。青旦的残缺在手指头上,说话走路都瞧不出来。他的走路姿势和他爹很相似,身子向前探着,步子迈得很大,一副昂首阔步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甚至他放肆地哈哈坏笑也看不出他是个材坏人,而只能感觉他是个坏人。于是,他就经常一边跑一边嘲笑咒骂甚至用坷垃料姜怼一些比他更明显的材坏人。如果连穷人看不起比他更穷的人、材坏人欺负比他更材坏的人的这一点都不能证明青旦的坏,那还真是一下子想不起来用什么事实才能让人完全确信他是个地道十足的坏小子。
二、
坏是个年龄越大会隐藏得越深的东西。成年人的坏往往看着不那么坏甚至会让人感觉到他的好,而坏小子的坏却是经常挂在嘴上、写在脸上、干在手上的。这样一想,田伯光确实不如岳不群那么有城府,尽管田也是个只比岳小不了几岁的成年人。八九月的时光已经开始变得天短夜长,身处北中国腹地和黄土高原的余吾像每一个北方小镇一样,天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蓝,快要被收割的地里玉茭都即将成熟,肉嘟嘟的大青虫和这里俗称“新媳妇”的七星瓢虫们,趁着不再长的机会赶紧啃玉茭,或捕食玉茭皮里夹裹着的黑红色的蚜虫。余吾连片的机耕地和那些被开垦出来的小块荒地,春夏两季曾经的绿油油变作了如今的白花花。再过不多长时间,牛马牲口拉的平车和突突响着的拖拉机就要在平整的大地上碾出一条条回环往复的车辙印。有一回,两三个同龄的一年级学生正坐在右街小学校园的大方水坑边认真地读着书上的《秋天来了》,新包的黄褐色防水牛皮纸和筋道有韧性的厚厚白报纸向人传递着这是新书的信息。新打的茅房香三天,只有在刚发书的最开始几天,这些一二年级的小学生们才会像宝贝一样珍惜爱护语文数学这几本书,并在书皮和右边切面上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而此后不几天,卷角、撕皮甚至丢失,书的重要性就直线下降了,自然、地理特别是纸质较硬的思想品德这几本书,会被早早叠了飞机,然后在嘴边用劲哈一口气,一张张飞在这个秋天广袤晴朗的天空中。
两个学生正低头读着课文,斜背着黄绿书包的青旦鬼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悄悄把背带向上提了提,突然猛冲过去扳着一女生的脸,用劲亲了一口就旋风一样咚咚跑了。那女生是后街的,在右街小学念书,长得个子很低,满脸通红和窘迫,而青旦那边留下一长串狂妄的哈哈笑声,绝尘而去,只剩下校门口西边的几间老师办公室沉默在半下午灰尘荡起来的光线中。绝尘而去,这个词用在对青旦干坏事后的逃跑上是最恰当不过的,这个满脸坏笑满肚子坏水和满身力气的坏小子,动作非常迅速,而且还很善于在别人的追打中突然转身折返,让人因为惯性闪出去了,而他能从相反方向迅速逃脱。也因为他经常这样跑,而且速度快,所以后来的多年里,余吾对于这个坏青旦还曾经小范围有过一些越发离谱的传说,比如他能光着脚踩着碎玻璃如履平地向前跑等。对于不知道尊重人的坏人,特别是性格心态都还完全没长成的十来岁的坏小子,狠狠揍他一顿是有必要的,吃打的人一般会长记性。只可惜当时那女生的哥哥不在场,而事后她又没能和家里说起这件事。青旦当时的狂妄笑声夹着明显的挑衅意味,这也证明这是个吃打不长记性的家伙。因为就在前两三天,街上比他还小一岁的小涛就狠狠削过他一回。敢不敢了?叫你坏!小涛比他长得壮实,妹妹小圆被青旦伸腿绊倒在地上,差点把门牙磕掉。他的拳脚不停踢打在青旦的腰和腿上。哥,除了不要蹬他肚子和头,用劲打,打死这个傻屌,小圆当时很生气。青旦斜躺在教室门口的地上,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喊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胳膊上的黑青还没褪完,而几天之后的半下午,他又突然招惹了后街女生,这女生也有一个不好惹的哥。这就是青旦,坏起来随时随地又不计后果,挨打时表现得可怜兮兮,刚打完就会咯咯坏笑的青旦。
青旦是全镇最坏的孩子,这在当时应该是个普遍共识,即使几十年后的现在,可能也没有人能把他从第一的宝座上顶替下来。如今的半大小子们,一部能玩游戏的手机就把他们搞定了,没有更多精力在脚下土地和现实生活中到处使坏。青旦家住在村西沟里,和位于村当中的小学有一段距离。平常除了偶尔背着黄绿色书包象征性地往学校跑几回,更多的时间里他总在想着如何干坏事,顺便把村民种在院外路边小菜地的黄瓜西红柿摘几个、洋姜花生挖出来,朝一些院中的枣树、杏树怼石头瓦片和料姜更是家常便饭、信手为之。他是个在老师学生中知名度极高的人,那些本身对学生就不怎么上心而只顾着家里做饭洗涮和地里粮食收成的老师们更不会把一个超级捣蛋学生放在自己的关心范围之内,在他们心里,他到处瞎逛不进校门才是正常的。于是,青旦上不上课已经没有任何必要,每次集合去其他村考试,也都没有青旦什么事。甚至当看到他端端正正靠着土墙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时,老师们都会感到吃惊和好笑。即使是坐在那里貌似端庄地听课、装模作样背乘法口诀,青旦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神和闪着幽光的黑囟门都在不停地想着如何耍笑女生,怎样叫男生吃点亏,然后能让自己哈哈大笑一顿。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结实的角钢焊的框架,上边铺着裁好的厚木板,也有一些是后街那个叫虎子的低个儿木匠直接刨平镶装起来的,由于时间长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又“太费”,这些课桌椅大都吱扭作响甚至摇摇欲坠,有的学生就只能坐在灰砖垒垫着的板凳面上。青旦在老师来之前进来兜一圈,往往会瞅准机会出其不意地朝某个同学屁股下的凳子或灰砖猛蹬一脚,哗啦一声中同桌的两个人同时跌坐在地上,而行动迅疾的青旦,与此同时已经咯咯怪笑着像黑旋风一样跑出了教室。今天、明天,甚至五天半时间里,在右街小学的校园特别是教室里就再也见不到他的踪影,只是偶尔放学后或课间活动时,会远远望见他把闪着幽光的大囟门用力贴在校门的铁栅栏中,身后斜背着那个书本早已丢完撕完叠了飞机的黄绿色书包。
三、
累得慌,真热,不跑了,好好听课。青旦一边面色郑重地说着一边用左手掏出书本,断了好几节的前三个指头一个比一个短,特别是大拇指,仅剩的那一节就像一个只凸出皮肤一点点的花骨朵。喂,该上哪一课了?他抬脚踢一下前排女生的屁股,觉得腰上系着的一根塑料绳把自己的肉勒得生疼。傻屌,去死了吧,不要蹬你娘。女生扭脸用书朝他头上打一下,扭过去继续圪嗍手里的水红色冰糕。二分钱一根,水红、亮黄、青绿,长长窄窄的,各种颜色都有,街上小涛家造的,要是再加三分就升级了,又宽又大,叫冰砖。穷鬼,五分钱冰砖吃不起?你管你娘,你连个二分钱冰糕也没有。那女生住在右街西圪廊,是个生猛角色。青旦嘿嘿笑着再次用左手的手掌把语文书压一压,擦一下湿嗒嗒的鬓角,靠墙不停地喘着粗气。就在这个刚过去的红晌午,天上的太阳把全部的热量都毫无保留洒泼下来,没有半片云彩的天本来应该是蓝盈盈的,却泛出一整片白色的晃眼光亮。青旦不息晌,吃了饭早早背上书包就跑了出来,爹娘早就见怪不怪了,他爹只是象征性地喊了一声注意中暑。他用最快速度把大门口事先藏好的一条四轮拖拉机前车内胎偷拿出来,这条内胎被补过两次,他也早就打足了气。后街饮马坡是整个夏天全余吾人最心仪的地方,下了雨或上游贾庄水库放水时会漫过那截有些下陷的石桥,而平常的正常宽度也有不到两米。老婆们会选择下午在这里洗涮衣服,年轻人常常站在岸边钓鱼或用电雷管炸鱼,而像青旦一样的半大小子们主要是愿意来摸螃蟹和凫水。天上的太阳红溜溜的,饮马坡和周围那些草地、沙地上到处一片干燥的热气。青旦把囟门从背带里拽出来,书包就势扔在地上。不到一分钟,身上的几件衣裳就脱光了,是赤条条的精光。那个年代,特别是农村的半大小子,没有穿着裤衩下水的习惯和规矩。打足气的车胎漂在饮马坡西边不远的一个较深的坑里,青旦的胸脯特别是两个隐隐约约的淡色乳头就被车胎压出了浅浅的印子,就像他趴在学校门口的铁门上,被铁条压在囟门和脸上的印子一样。不远的岸上,表面上还保持着完整尊严的牛粪其实已经中空,屎壳郎在这里叫推粪蚰,推粪蚰早就孜孜不倦地把牛粪掏空了。这时候,捧一捧略有温度的水浇上去,犀牛一样长着一只粗壮尖角和两条健壮后腿的推粪蚰,就慌慌张张跑了出来。青旦不光脸黑,身上也没有一块白地方,他借着车胎的浮力漂在水里,还不时用力把头伸进水里练习憋气。水花飞溅中,他用那只残缺的左手抹一把水淋淋的脸,不断喘气并朝外唾着水。
一天里最热的红晌午能泡在水里是最惬意的事,青旦循着南边大路的声音却像见了鬼一样赶紧往岸边拨拉着游过去。他穿衣裳速度不慢,但还是迟了,被后街两个同龄人堵在了河边。如果不是身上有水,穿裤子一直不利索,机敏且迅速的青旦可能已经踩着稍高一些的地垄跑掉了,他这次栽在浑身湿叽叽的水上。后街俩后生一左一右夹住了青旦。谁叫你来洗身的?你前街的还是右街的?知不知道饮马坡是老子后街的河?其中一个一边说着,一边用劲扯下了青旦的裤带。这是青旦奶奶六月六余吾会上才给他割的纯牛皮裤带,就连哗棱响着的铁掺子都在太阳下闪着明晃晃的白光。哥,哥,哥!不要拽我裤带,其他要什么都行,书包也行,哥!青旦的歇斯底里又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声音之大和突兀把另一个都冷不丁吓了一跳。叫你来老子饮马坡洗身,裤带要定了!那孩子猛一用力,把用左手几根残缺指头捏着裤带一头的青旦差点闪倒。内胎也搁下,给老子滚!另一个伸手从地上捡起来车胎。青旦这下败了大兴,又不能硬来,左手再次捋一下头发和脸上的水与汗,右手提捏着裤子小跑着往回走。左撇子们的右手不好使,偏偏他的左手剩下那两根指头又吃不上力,青旦心里这个气。他小跑了一段,在认为已经到了安全距离时站定,扭回头朝那俩抢劫犯喊起了脏话,并强调说不要让老子在右街范围的任何一个地方瞧见你俩烧灰,不管是城壕沟、南圪廊,还是苇刺沟、大楼院,只要瞧见,老子剥得你干干净净。后街那俩后生开始撵,青旦松开手弯腰抓起两块大料姜,朝两个人怼过去,裤子顺势就掉了下来,斜背着的书包摩擦在尖尖的屁股蛋上。扎马步的他还差点被绊倒。青旦和右街那些同龄人一样,怼料姜打弹弓的准头和力度都很好,这都是星期六下午放假后在释迦庙一带跟右前街后生们生气开仗时练出来的。那俩抢劫犯还真的差点被砸住,两个人赶紧散开,机敏的青旦趁机捏着裤子跑了,仍然跑得脚下生风。
已经超了时间大概有十分钟,老师还是没有来。青旦前边的生猛女生把仅剩的最后一小块冰糕惬意地含在嘴里,站起来把小竹棍用劲扔到了讲台边的门扇后。她弯一下腰正要重新坐下,青旦迅速地把家里带来的图钉从书包里摸出来,稳稳放在了前边一搾宽的坐凳上。女生的尖叫和青旦憋不住的哈哈大笑几乎是一起发出来的,与此同时,女生嘴里即将完全化掉的那块冰糕也稀里哗啦跌流了出来,面前的书本顿时湿啦啦一片。青旦的机敏是一流的,就像一个下棋高手,别人在只能看到两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走五步的打算。他胳膊一划拉,自己的一本书一个本和一根花皮铅笔已经进了书包,叫你骂你爹,扔下一句迅速地朝讲台和门的方向跑去。女生还在用手往下拽图钉的时候,语文老师,不,严格来讲是老师,全科老师,什么都教的那个女老师走了进来,刹不住车的青旦除了碰歪了前排几张铁桌子,还差点和老师撞个满怀。青旦!你去哪?那老师厉声一声断喝,并顺势后退一两步,把教室门堵住了。生猛女生哇一下哭了起来,俩指头上还沾着一点血,她甚至要对着老师的面,上来和青旦拼命。老师们尽管教书不尽责,但看一眼就知道是谁惹了谁,惹到了什么程度。她看一眼女生的屁股,回身就把两扇厚实的梨木门板插上了,又开始去讲桌里找教鞭。柳树圪枝教鞭在手上试了几下,老师觉得不行,太轻,解决不了问题,咬着牙从墙边操起一根棱角分明的桌子腿。青旦这次是真害怕了,所有学生也都害怕了,甚至包括刚才那个坐在图钉上的女生。青旦知道想从门跑出去是不可能了,平常那几扇窗户能蹦出去,但这次同学们都在,满桌子都是书本,也不行,就赶紧往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跑。老师,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老师,老师!他红晌午在饮马坡被抢了裤带,地上捡的一根塑料绳勒得肚子很不舒服,坐在座位上死活不起。老师咬着牙,一只手拎着桌子腿,一只手把他硬拽了起来。不用你念书,这堂课咱不上了,要是打不出你粪来,算你小孩屁股圪夹得紧!青旦毕竟只是个十二三的小后生,被拖着上了讲台,长长的桌子腿一下接一下打在他的屁股和腿上。不敢了不敢了的哭叫声中,满脸流泪的青旦蜷缩着身子,像一只把四条蹄爪尽量收回去的疥蛤蟆。老师毕竟是成年人,尽管在气头上,但也能掌握个轻重分寸,她尽量用桌子腿的平面而不是细细的边棱打到处躲藏的青旦后,又朝被扎了屁股的女生斜瞅了一眼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从进门开始嘴里就一直圪嗍个冰糕,你当我不知道?
四、
过于捣蛋还不是青旦给余吾和这个世界造成的最大困扰和障碍,当年特别是十一二岁时的他,爱偷东西是最让人头疼的。据说当更小时候的青旦从邻居那里往家拿回第一个不值钱的针头线脑小物件时,在外边种地劳动开拖拉机的他爹可能没注意,但那个心疼他被崩了指头的他娘好像还很高兴地夸了他,也就是长本事了有出息了之类的话。这个说法也只能是听听作罢,一般情况下,即使是没怎么念过书的庄户人没听过子不教父之过这句话,但有娘生没娘教的说法终归是谁都清楚的,她对青旦的溺爱也不至于真到了见儿子偷拿别人家东西不责备反而夸奖的地步。但是不管怎样,青旦利用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神和机敏的反应、迅速的动作而到处偷偷摸摸的坏习惯确实养成了,而且他到底是从多小年龄就开始偷东西的,已经无法查考。小时候偷针你不管,长大了他就要偷金,这是个必然规律,况且在偷不了别人时,他往往会对自己人下手。有一回,是个快到做饭时间的半上午,西边沟里一女邻居刚打开高大院门的大铁锁,就听见里边好像有响动。这个妇女警觉起来,因为前几天某个黑夜忘记锁大门,白天洗干净晾晒在铁丝上的几只袜子和两副鞋垫半夜里都丢了,从第二天的脚印花纹上推断,是个穿新软塑料底布鞋的人干的,鞋子尺码不大,36号左右。妇女警觉起来,大白天的头上脸上都瞬间掠过一阵酥麻。她壮着胆子快走几步,火速晃一遍大院,却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就在她刚准备转身先去趟茅房时,身后大门边竖着的一根铁锹咣当一声突然倒地,每天背着书包却不进校门只在路上晃悠的青旦正准备往门外跑。妇女冲过去一把揪住刚才大门响动时屏息凝神贴墙藏着的青旦,小屌儿,又偷什么了?婶婶,没拿什么,什么都没拿,放开我。青旦一边用力挣脱,一边把左手几根指头捏着的青蓝色塑料尿盆扔在了地上,一双白塑料底的黑面新鞋在地面上蹬出了乱七八糟的纹道。妇女气坏了,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要偷你偷个值钱东西,不是穿过的袜子鞋垫就是臭烘烘的尿盆,你爹怎就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败子?婶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青旦装作很害怕很忏悔的样子,趁着这个婶婶一不注意,猛然用力挣脱跑了出去,腰胯间的黄绿色书包都腾空了,脚下的铁锹再次咣当一声,又差点把他绊倒。那段时间,偷尿盆卖塑料成了右街人嘴里的一大典故,也就因为这,青旦爹娘和这个离得并不太远的邻居家的关系变得僵硬起来。老子没往外说他家败子偷我的鞋垫袜子,没说青旦偷尿盆是准备回去煮疙瘩,已经很给他两口子留下脸面了,妇女显得很不平气。而疙瘩是当地人早晨饭最主要的一种,玉米糊面捏成圆饼,在铁锅里煮着吃。
而改嫥老婆儿被青旦偷走全部罐头瓶的事,似乎更加具有传奇性。那时候青旦他们已经搬了家,离开并卖掉了村西那个雨后经常被泥水灌进堂屋的大院子。那个大院地势较低,西边是一溜土坡,紧挨着几块小荒地和村里成片的机耕地,土坡没什么植被,有的也只是一些刺蓬蓬的酸枣圪针树,根基太浅,抓不住松动的黄土壤。所以,一下雨他家院里就成了一片水乡泽国,有时候雨太大,堂屋和东边小厨房里都灌满了黄泥汤,汪洋恣肆蔚为壮观。搬离老院的青旦没有那种正常的开始一种新生活或重新做人的阳光打算,他继续在不断嘿嘿坏笑中时不时顺手拎走别人家东西。南圪廊甚至整个村东头的老人们一下子全部警惕起来,就连老年痴呆了多年的稀溜溜口水从掉了牙的嘴里也流了多年的老李头似乎都变得精神警觉,在那块向阳的大方石头上靠墙委顿了好多寒暑的身板都直了起来。老人们精神抖擞的那个齐整劲儿,也只有青旦三爹在河北部队当兵时候才有过。右街村里民兵连十来个曾经的义务兵,戏台下打谷场上一个个歪瓜裂枣的姿势,和老人们对青旦的警惕根本不在一个档次。这也就是害怕一群沙丁鱼萎靡不振被闲死而扔进去一条泥鳅就有效的道理。即使再警惕,即使紧紧看防了整整一下午,圪廊里的改嫥老婆儿好不容易捡来的十几个旧罐头瓶还是在刚擦黑那一阵,被神出鬼没的青旦偷了个干干净净一个没剩,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在这一带,或者说在余吾这个小镇上,不同年龄段的妇女有着不同的称呼,没结婚的叫闺女,结了婚还不到中年的叫媳妇,中年和再往后一些的叫老婆,而在老婆之后加一个儿化音则是对六十岁往上的老年妇女的专用称呼。从小裹着一双小脚的瘦小个子改嫥是个当时已经有差不多七十岁的老人,脑后绾着一个越发稀疏变小的头发疙瘩。她跟这里所有老人一样,从青旦搬家来到南圪廊的第一天起就操起了一百个心。
这天下午,她透过糊着毛纸的木格子小窗户,注意到青旦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来回走了好几趟,那精光闪烁的小眼神似乎还有意无意地朝自己这里偏着。小脚改嫥拄着一根坚实的枣木拐杖开始留心起这个臭名昭著了好多年的小子。她想自己孤老婆子一个人,两间黑魆魆的小南屋里也没有任何值钱东西,炒菜那个小铁锅都掉了一只脚,从火上端下来还都得垫着一小块砖头,青旦这是注意上什么东西了?改嫥的两只小脚吃力地跨过门槛,窗台下堆放着的十来个破旧罐头瓶让她一下子知道了答案。这是两间年代不短的老泥坯房,还是她刚过门那几年修的,只有根基高出地面的两三层用了灰砖,小窗户底是一块四尺长的本地黄砂石,其余墙垛墙面全部都是小方泥坯垒起来的。时间太长了,屋顶小规模换过一次,现在有雨水仍然会漏,晴天躺在炕上就能瞧见那几个小眼里蓝盈盈的天。改嫥拄着拐杖吃力地坐在门槛上,刚过晌午的太阳从右前街的方向照过来,穿过江老师家遮天蔽日的大核桃树,把细碎斑驳的光影洒在小堂屋前的空地上。人老了容易犯困,改嫥把手里的拐杖在地上顿了顿,皮肤松弛的手背上,青筋和老年斑就越发明显了。她尽管是个小脚,农业社时期在大队里可也是个以能干出名的女人。那时候年轻,小脚不能上地,她就干除了小脚不能干的所有生活,做饭、看孩子,还在小厂里打过铁,当时队里一共七十多个大牲口,改嫥一个人一把草刀能包揽骡马们三分之二的料。天上的云彩聚了散散了聚,日影逐渐西斜,天上的蓝逐渐变为灰白、灰黄,直至成为暗淡的灰暗,天黑了下来。青旦也隔一小阵就出来瞅几眼,就这样僵持了多半个下午。老人实在困得顶不住了,腰疼腿麻,越发干瘦的脊背上似乎都酸溜溜的,便吃力地坐起身来,先让似乎早就变得凝固的浑身血脉先稍微松动循环一下,然后慢慢转身进去,关了门,拉开了房梁上十瓦的昏黄灯泡。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灯泡和发出来的光,早就不是亮白色,厚厚的油垢笼罩下,微弱的黄光充满着整个小南屋。老人摇动两只小脚,挪到炕沿边慢慢躺下,别看一下午只是坐着了,比年轻时干一天体力生活的强度都大。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准备简单做饭前先是开了门,点着半根玉茭杆探出头使劲瞧了瞧,那竖放在窗户下的十二三个罐头瓶,一个都没有了。可怜的改嫥老婆儿扶着门框的手一阵抖动,小小的苍老的身子差点向外跌进这浓重如墨的沉沉夜色里。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王寒星,上世纪80年代出生,毕业于长治学院中文系,中国散文学会、山西省作协、山西省剧协会员,作品入选多个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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