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107——109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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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希望的田野上

(107——109)

文 | 张书勇

107

为期三天的豫省农村耕地“三权分置”论坛在进行完农业部司局领导致辞、相关学者专家讨论、多地实践探索者介绍经验、一般性辩论等多项议程后,胜利拉上了帷幕。三天里,赵夏莲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小学生,只是细心听讲耐心记录,从没有主动发过一次言;她觉得自己在这三天里学到的知识、增长的见识比过去三年里积累的都要多。

不过,每天早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赵夏莲手拉麦兜去往楼下的酒店花园散步时,总隐隐觉得有个身影在跟踪监视着自己;起初她以为是钱兴胤,因为那天晚上的电话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凭着第六感觉判定绝对是钱兴胤捣鬼无疑。一天早饭后,赵夏莲手拉麦兜刚刚走进酒店花园,那种被人跟踪监督的感觉就又出现了,她猛的转身,双目炯炯的朝向对方逼视过去。

很遗憾,走在面前假山池沼侧旁的并非钱兴胤,而是酒店一名身穿制服的男性侍者。

那男性侍者看到赵夏莲正散步间突然转身回来,双目炯炯的望向自己,并无丝毫慌乱,若无其事的吹着口哨,将手里拿着的半爿面包撕得片片缕缕的,然后丢进假山下的池沼中喂鱼。

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感觉有误?赵夏莲心里非常奇怪。

论坛闭幕仪式在最后一天的上午举行,下午便是参会人员的返家时间了;对于当天不能返家的人员,主办方特意留了一个晚上的房间,并组织大家乘车前往郊区参观几家绿色农庄。赵夏莲和同住的一位来自山东的女士因都决定次日上午离开,又都懒得乘车出门参观,所以就双双呆在了酒店里。下午七点,在一楼的自助餐厅吃过晚饭后,两人一左一右的夹着麦兜走向电梯,准备回往房间休息,这时一个侍者走到面前,问赵夏莲道:“请问你是赵夏莲同志吗?”

赵夏莲定睛一看,正是昨日早饭后站在假山下池沼旁撕面包喂鱼的那名侍者,心中怦然一动,点头说道:“是的。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那侍者职业性的微微一笑,答道:“那边包厢里有位先生想和你谈谈,时间大约需要一个小时左右。”说完躬身引臂,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夏莲“唔”了一声,暗思一来反正闲暇无事,二来又想一探究竟,便把麦兜交给同房间的山东女士,托她将其带回房间里去;几天来麦兜已和这位山东籍的阿姨混得烂熟,听说妈妈有事,欢快的答应一声,就拉着阿姨的手蹦蹦跳跳的进了电梯。赵夏莲站在楼下,目视电梯显示屏上跳到“16”后停下,知道麦兜平安到达房间,这才转身跟着侍者朝向包厢走去。

侍者打开包厢的门,待赵夏莲跨步进入后,又从后面将门悄然拉闭。包厢四壁严实,光线幽暗,赵夏莲站在门后恍惚半天,方才发现对面桌后坐着一个人,——正是钱兴胤。

“赵镇长,赵书记……”钱兴胤满脸堆笑,殷勤的迎上前来。

面对钱兴胤,赵夏莲现在已经基本上能够做到平静心气、视若无睹了,再也没有最初离婚时候一看见钱兴胤就黑血翻滚、几乎想要以命相搏的愤激了,同时也在心里确定那天晚上阴阳怪气电话的制造者以及几天以来自己那种被人跟踪监督感觉的缘由了。她退后一步,冷冷的说道:“钱总,请问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情吗?”

钱兴胤并未立即答话,而是打开包厢墙角咖啡机的开关,一阵呼呼隆隆的微响过后,端出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赵夏莲面前的桌上,说道:“喝杯咖啡吧,现磨的,新鲜着呢!”赵夏莲暗想既来之则安之,倒要看看他钱兴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大大方方的坐在了钱兴胤的对面。

“你比回村兼任支书前黑多了,也瘦多了。”钱兴胤满是关切的语气,一面说话一面弯腰从桌下包内拿出一件一件玩具,“这个是麦兜的,这个也是麦兜的,这个还是麦兜的。”最后竟从包内取出一条浅绿色的真丝纱巾:“这个是你的!”

“给麦兜的玩具我稍后带回去。纱巾可就承受不起了,还是送给你的那位相好的吧!”赵夏莲的口气依然很冷。

钱兴胤手拿纱巾怔在了那里,半天方道:“夏莲,你知道我在这里整整等你三天了吗?”

“那天晚上似哭似笑、阴阳怪气的电话,难道不是你拨打的吗?这几天来一直跟踪监视我的酒店侍者,难道不是你花钱雇佣的吗?”赵夏莲手持调羹在咖啡杯子里慢慢的搅了两搅,冷笑说道。

钱兴胤哭丧着脸答道:“是,都是。我之所以拨打你的房间电话,是想确认你入住酒店没有;我之所以雇人跟踪监视你,是害怕你突然有事中途离会回家;我之所以没有立即找你,而是耐心的住在这里等你开完会议,是想要你明白我的一片诚心,一片苦心!”

“诚心也罢,苦心也罢,我们现在已是路人了,我看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吧?”赵夏莲的态度丝毫没有改变。

钱兴胤依旧哭丧着脸,口里满是乞讨求救的语气:“夏莲,一夜夫妻百夜恩,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这次你说什么也得拉我一把。我现在马上就要落到井里了,除你之外,别人谁也不能帮我。——你看水源镇土地整理工程的事情……”

“换个思路,效果更佳。”赵夏莲手捧咖啡杯子,慢慢悠悠的说道,“这不是你钱兴胤说过的话吗?除了我,你还可以换个思路去找别人呀!”

钱兴胤急得差点便要以手拍桌,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了回去:“我找了市里,市里说让找镇里;我找了镇里,李颉这个老鬼说县官不如现管,这是你的职责范围,他不好出面干涉,一推六二五,竟推得干干净净。我打你的手机,你又老是不接……”

“李书记说的确是实情,涉及'三权分置’改革的事情,必得镇“三权分置”领导小组研究后,由我签字方可通过。”赵夏莲道,“不过我毕竟网开一面,给了你三天的整改时间。这已经是我最大的底线了……”

钱兴胤气急败坏的跺脚说道:“整改个鬼。你知道吗,为了中标这段工程,我整整花了三十万,可是开工之后,市里的那位领导却又插手进来,工程所需建材全部由他提供;你也看到了,他提供的都是些什么建材。在这种情势下我如果不在工程上做些手脚,根本无钱可赚。你说我还怎么整改呢?”

“是吗?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赵夏莲冷冷的说完,放下咖啡杯子就要起身离开。

“噗通”,赵夏莲听得背后一声微响,接着双腿便被抱住了;回头看时,钱兴胤竟然跪倒在了地上。

“夏莲,夏莲,不管之前我们间的积怨有多深,这次你一定得拉我一把,要不我真的就要破产了,不但变成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而且可能还有牢狱之灾。”钱兴胤脸上涕泗横流,声音里带着哭腔,“上次公司强制拆迁,把人家原住户打伤,法院判赔各种费用十二万元,我一直拖着没有执行。这次法院开展'天网’行动,新账老账一齐算,不但把我当作老赖列入失信人名单,还冻结了我在禾襄市的房产车辆,我吓得连夜逃走,方才没有被抓现行。夏莲,现在只有你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放我在工程中捞点钱款还债了……”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赵夏莲忽然想起了佛经里的一句话,“你现在只有好好整改一条路可走,否则我是真的爱莫能助了……”

“赵夏莲,我都卑躬屈膝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是不肯通融帮忙?”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你就不看往日的半点夫妻情分?”

“不是不看,而是没有!”

“好,算你狠!”钱兴胤一抹两眼站起身来,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赵夏莲,我想最后再问你一句话!”

赵夏莲平静的答道:“洗耳恭听!”

“我问你,你这么一意孤行的坚持下去,到底为的什么?——是为了你背后的那个所谓的党吗?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那个所谓的主义吗?是为了大而空乏的那个所谓的人民利益吗?”

“钱兴胤,你可以污蔑我怀疑我,但请不要污蔑怀疑我的组织,不要污蔑怀疑我所尊重信仰的主义。”赵夏莲义正辞严的答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有信念,是因为我有理想,是因为我要维护党的光辉形象,是因为我要维护绝大多数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

“那我……如果影响到了你的切身利益,譬如你的光明前途你的人身安全,你就一点也不害怕吗?”钱兴胤双眼血红,鼻孔里咻咻的喷着粗气。

赵夏莲仰脸向天轻蔑一笑:“不就是污蔑造谣诽谤吗?你的手段我已领教过了;不过让你失望的是,我所在的党给了我充分的理解和宽容!”

钱兴胤不再说话,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两只眼睛喷火般的盯视着赵夏莲;赵夏莲则表现得极其冷静,眼神淡然,表情温和,仿佛面前根本没有钱兴胤这个人似的。

“好,好。你就等着吧!”

钱兴胤忽然咬牙切齿的从嘴里迸出几个字,一脚踢开面前摆着的给麦兜买的玩具,冲出了包厢门外,然而片刻之后却又转头回来,一把抓起桌上的纱巾,双手扯着两角,哗啦哗啦,三下两下就扯了个粉碎。

赵夏莲一言不发,冷冷的观察着钱兴胤的表演。

108

晚上,张曼丽再次谢绝了李进前在宾馆里订好的招待酒宴,却要他带领自己去到外面的小吃摊上转悠。李进前明白她们这些大腕明星平日里被前呼后拥娇宠呵护惯了,也想找个机会深入民间体验一下平民百姓的生活,便安排小牛陪同照顾其他人员吃饭,自己则带上张曼丽,两人不声不响的打的来到了省城的小吃一条街。

两人在语声鼎沸的小吃一条街找了个空桌坐下。张曼丽点了一盘油炸知了,一盘正宗新疆烤羊肉串,然后便彻底的抛去淑女架子,露出豪放真容,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满口称香。李进前却只要了两瓶啤酒,坐在对面自斟自饮,一语不发的默默陪着。

“李SIR,我很想知道你和洁琼女士之间的故事!……”

吃到一半时,张曼丽突然打开了话题。张曼丽的曾祖父是移居香港的福建人,因此除在影视节目中使用普通话外,平常时节,她的话语间都带着浓浓的闽南口音。

“嗯?”

“是这样的:我和洁琼女士同窗三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她的胸衣左侧始终如一的钉着同一颗纽扣,我还进而发现在纽扣的背面写着'李进前’三个小字。我猜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可我每次提到你的名字,她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无论怎样缠磨打问,她也绝口不谈你们之间的故事。……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你的那颗纽扣,我将它钉在我的左侧胸前,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我到哪里,我至死都不会和它分离,因为它寄托着我十九岁时候的一段感情历程……”

“人生能有这样一份信守,我觉得……很好!”

李进前转过头去,久久的凝望着那灯火阑珊红尘滚滚的城市深处。他的眼前,又现出了钱洁琼茕茕孑立的身影,他的耳畔,又响起了钱洁琼淡淡的笑声和娓娓的话语。慢慢的,二十年前那如歌如诗的行板,那缠绵悱恻的往事,竟如潮水一般再次涌上了心头……

迫于父亲的严命,钱洁琼最终参加并通过托福考试,准备前往美国深造了。

钱洁琼赴美深造的前一天,专程赶回禾襄市,并于当晚和李进前共同骑着那辆实在破旧零散不堪重负的自行车,再次来到了当初李进前请她吃饭的那家饭店。站在饭店门外,李进前背倚自行车,木雕泥塑一般的眺望着远方;钱洁琼则一言不发的偎依在他的胸前,不停的淌着眼泪。夜深露重时刻,两人终于决定离开了。钱洁琼扑在李进前的怀中,一面吻着他的双唇,一面喃喃的说道:

“等我,等着我吧。四年时间,也就那么一转眼的工夫;等我四年后学成归来,我们就会永远的呆在一起,再也不用体尝分离之苦了!”

李进前仿佛没有听见钱洁琼的话语,只是一语不发,木雕泥塑般的呆站在那里;似乎是为了配合两人此刻的心境,饭店的录音机里,忽然播放出了这样一首千回百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曲: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伴随着歌声,李进前喃喃的念出了这首久已烂熟于心的宋词。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钱洁琼跟随着李进前,口中喃喃的念道。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李进前和钱洁琼念完,相拥相抱着,眼中再次流下了难分难舍的泪水。

后来,李进前就骑车载着钱洁琼在城市的街道上疯狂奔驰,半夜时间走完了两人两年间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最后李进前累瘫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钱洁琼陪着他躺倒在地,两人就那么一言不发的仰望着满天星辰。分离之际,钱洁琼把嘴贴在李进前的胸前,用牙齿小心翼翼的咬下了他上衣的第二颗玻璃纽扣,口中梦呓般的喃喃说道:

“这颗纽扣距你的心最近,我珍藏着它,就仿佛珍藏着你的心。从此我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真切的感受到你,就仿佛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一般……”

这年十月,李进前顺利的通过招工考试,来到了位于柳林镇上的一家黄酒作坊上班。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家黄酒作坊的“掌门人”就是钱洁琼从未谋过面的一位远房表舅,他更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到这家黄酒作坊上班完全是钱洁琼的母亲梁敏君从中斡旋的结果,他更更不知道几年之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自己竟会成为这家黄酒作坊的继任“掌门人”……

二十年前的柳林镇上有个姓雷绰号叫“雷神爷”的泼皮,“雷神爷”每天清晨太阳出山之前必要坐在黄酒作坊的门前。“雷神爷”坐在黄酒作坊门前的时候,黄酒作坊的“掌门人”也就是碧桃的父亲,便得小心翼翼的奉上一碗最新出锅的“缸撇酒”;稍不恭敬,“雷神爷”轻则跳脚大骂,重则闯入作坊乱打乱砸。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李进前来到黄酒作坊上班后,决心改变这种局面。一天早晨,趁着碧桃父亲出门采购酒黍的时机,他对大模大样坐在黄酒作坊门前的“雷神爷”说:“今天没酒可供你喝了!”

“什么,反了天啦!”过惯酒来伸手日子的“雷神爷”勃然大怒,劈脸甩了李进前一个耳光。李进前嘴角淌血,挺在当地动也不动的重复说道:“今天没酒可供你喝了!”

“雷神爷”气得嗷嗷直叫,竟然顺手捞过靠在黄酒作坊墙角处的一把铁锹,没头没脑的朝着李进前横削竖劈。李进前在铁锹的光影中东躲西闪了二十多个来回,围观的群众也在齐声劝阻“雷神爷”快快住手,但“雷神爷”依旧不依不饶的胡斫乱砍。李进前实在忍无可忍,觑准时机劈手夺过铁锹,只轻轻一挥,“雷神爷”的左耳便掉落在了地上……

因为这次流血事件,李进前被关进禾襄市看守所等待法院判决,而“雷神爷”从此也再不敢踏进黄酒作坊半步了。

李进前在和“雷神爷”刀光剑影以死相搏的紧张时刻,十九岁的碧桃就站在旁边观战。在替李进前紧紧捏着一把冷汗的同时,碧桃也将李进前的血气方刚和父亲的委曲求全暗暗做以比较;通过比较,表面看似温顺实则内心极有主见的碧桃在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接下来,碧桃一连三次出入看守所,声明要和李进前结婚,李进前一连三次表示拒绝。第四次,也就是法院开庭判决李进前属于正当防卫无罪释放的当天,碧桃身披婚纱、手捧鲜花站在法院门口,耐心等待着李进前的凯旋归来;碧桃的周围,挤满了黑压压的看热闹的市民。面对碧桃不屈不挠大张旗鼓的攻势,李进前最终不得不屈服了。

新婚之夜,面对一身红妆、漂亮贤淑且温柔大方的碧桃,李进前止不住的潸然泪下,他在心中暗暗的念道:“钱,对不起了,我不能等你四年了,我从此将成为别的女人的丈夫了。就让我的纽扣陪着你,陪着你走遍天涯海角,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一般……”

然而,此刻面对张曼丽的提问,他该怎么回答呢?他又能怎么回答呢?如果他将那场以夜晚为背景、以晦暗为底色的爱情和盘托出,如果他将那场以美好为起始、以惨痛为结局的爱情细细详述,那么,这位来自繁华世界从来没有体验过乡村生活的张曼丽,这位一直幸福欢乐从来不知人间苦难为何物的张曼丽,能够理解吗,能够接受吗?

何况,张曼丽和钱洁琼一道生活学习了那么长的时间,钱洁琼为什么绝口不谈那段令人伤痛感怀的爱情往事呢?既然钱洁琼绝口不谈那段令人伤痛感怀的爱情往事,那就说明她想把它作为秘密永远的珍藏起来;既然钱洁琼想把它作为秘密永远的珍藏起来,那么他就只能和她一起共守秘密,直到两个人在不同的世界里慢慢老去,他又有什么资格随意的向哪怕是自己最亲近最值得信任的第三者透露呢?……

“哈,李SIR,你怎么和洁琼女士一样,一谈到这个话题就缄口不语就讳莫如深呢?”

对于李进前刻意的沉默回避,张曼丽不但并不介意,反倒开始娓娓的谈起了她在美国和钱洁琼一起生活学习的日子,谈起了钱洁琼曾经给她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她说,在纽约所有的旅美华人女士中,钱洁琼无疑是最漂亮最淑娴的一个,但也无疑是最高傲最冷漠的一个;她说,钱洁琼不管什么时节都是身穿一袭素净淡雅的衣裙,肩挎一只小巧玲珑的坤包,独自一人踽踽的行走于撒满落叶的学校和寓所之间的林荫道上,一任秋风把裙裾掀起,一任长发在肩后飘扬;她说,钱洁琼所有的人生内容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研究研究再研究,尽管已经获得了双博士学位,但却从来不肯就此止步;她说,钱洁琼的话语不多,也从来不肯参加任何形式的社交活动,同学们对于她的身世和经历都知之甚少;她说,有几个男士曾经多次试图接近钱洁琼,然而最终却都无功而返望钱兴叹了;……

张曼丽说,她第二次知道李进前的名字,依旧并非出自钱洁琼之口。她说那次她和钱洁琼一道去往公共浴池洗浴,她意外发现在钱洁琼胸部偏左的地方有一处刺青,仔细看了,方才分辨出是“李进前”三个字。也就是从那次开始,她才确切的意识到李进前在钱洁琼的生命中一定占有着至高无上、任何人永远都无法替代的地位……

李进前低下头去,大口的喝着啤酒。自从阴错阳差的和碧桃结了婚,除了十年前“锦绣花园”小区门前的惊鸿一瞥,他和钱洁琼之间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两人几乎都是偶尔从梁敏君那里了解到对方的一点支离破碎的情况。他早已把那段令人铭心刻骨的爱情往事埋在了记忆的废墟堆间,决不允许有沉渣泛起的一刻,然而远在大洋彼岸的钱洁琼却将他的名字深深的刻印在了自己的胸部左侧。胸部左册,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啊!……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叫人,生死相许!

看世间,多少故事,

最伤心,梅花三弄!

……

远远的什么地方,有歌声在冉冉响起。

“嗨,这个钱洁琼,这个钱洁琼,这个……”

李进前笑了。笑着笑着,一颗大大的泪珠却落在了地上。

109

在老人的精心疗治下,禾禾的病情症状表现得愈来愈轻:第一天夜里,连续惊醒哭闹了六次;第二天夜里,便减少到了四次;第三天夜里,仅仅惊醒哭闹了一次;以后的两个夜晚基本上都是安然入睡,再也没有哭过闹过。张天远和若凤曾带禾禾跑遍北京上海的医院,访尽名医专家,又寻遍四邻八乡的郎中,试尽民间偏方,均不见效,万万没有想到来至省城后,老人竟是如此怪异的一种疗法,而且又是如此的快速见效,内心真是既大感惊奇,又佩服钦敬,更欢欣感激。

然而最后一天的午后,当张天远和若凤拿出三万元现金欲待酬谢时,老人却坚辞不受,只说:“医者有割股疗伤之心,治病救人原是我辈职责本分;况且这小把戏确实悟性极高,聪颖活泼,很投我意。所以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钱是万万不会收的!”

张天远以为老人不过口头推辞以显清高罢了,便朝若凤递了个眼色;若凤会意,道:“老人家,你为了调理医治小儿顽疾,连续数夜不曾合眼;这点钱不过我们的一片心意而已,还望笑纳!”说着将钱放在了堂屋正房的桌上。

“世人总爱以钱财表示心意,这点我虽能理解,但却无法随波逐流。”老人叹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志,亦各有爱,我之志趣在于专克儿童疑难杂症。今有小把戏满足我之志趣,已是感激不尽,又岂可反手收取你们的钱财呢?”说着郑重的捧起钱,放在了张天远的手中。

张天远和若凤再要坚持时,老人已早拂袖起身进了东侧房间,再也没有出来;没办法,张天远和若凤只好含泪让禾禾跪在堂屋门前,重重的叩下了三个响头,这才依依不舍的辞别而去。

在电话联系过赵夏莲、李进前,约定了明日的返程时间后,张天远和若凤便带着禾禾乘车前往参观流过省城北部的黄河和位于省城正中的二七纪念塔,又在一家风味小吃店用过可口的晚餐后,三人打车返回宾馆房间,已是晚上九点时分。

奔波了整整一个下午,若凤禾禾已早疲累不堪,洗漱后躺倒床上便即酣甜入梦。张天远虽然也有困乏之感,但因去除了禾禾夜夜梦魇的心病,自觉轻松许多,所以侧歪床上一面胡乱的翻看着手机微信,一面在心中对公司近来的诸多事务进行着梳理和思考:

除循环经济产业园外,目前“天凤”公司的跨河发展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游船垂钓、风情小吃更是独辟蹊径各领风骚,每月都在为公司增加着大笔的收入;同时集游乐吃住观光于一体的小型宾馆主体建筑已经初步建成,正在进行内部的粉饰和装修,面向社会招聘大堂经理和厨师帮工、男女服务人员的广告册页也已发了出去;此外,根据“仲景公园”设计规划方案要求,尽管一家人心中颇有不舍之意,但仲景坡上茅屋、玻璃亭、菜畦的搬迁工作还是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所有事项的进展都是那么的顺应人意,顺应得就连张天远都有些不敢相信上天会对自己如此的眷顾了!

不过这一切还得感谢唐盛。如果不是唐盛的及时提醒督促,只怕公司的跨河发展计划就要中途大大的受一番损失了,——就在前来省城之际,张天远方才从朋友处得到消息:因为有人匿名举报,公安、工商和卫生多个职能部门正准备以无证经营、私占公地、拒不缴纳承包费用为名,开展联合执法,对“天凤”的诸多项目进行叫停,最终因为各项费用的及时缴纳和手续证照的及时办理只得作罢。想到这里,张天远自觉暗暗庆幸。

那么,到底是谁在暗中匿名举报呢?举报信又怎会出现在王安平的手里呢?张天远想到自己在村中素来与人为善,处事低调,应该不会得罪什么人吧;不过也难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年头什么样的怪事不可能发生呢?……

想到王安平,张天远脑海中便浮现出了王安平沉静瘦削的形象,尤其是那双小而聚光、看似温和实则诡谲的眼睛,更是令他隐隐不安;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前不久王安平夜访仲景坡时的话语:

“……我怀疑有人想要趁机搞掉我,推选出新的村主任……”

“……如果真的选举村主任,我觉得除我之外,村里还有一个人呼声很高。你知道是谁吗?……”

“……村委会也接到了一份举报信,但被我扣下了;这事到我这里,通通一笔购销。……”

“……如果我能顺利度过这道巡察难关,再进而兼任村支书,一定处处事事首先考虑你的利益……”

联想到上次阴差阳错误打误撞的买回了王安平预定的香樟树苗,进而差点揭破王安平暗吃回扣、甚至不惜损害集体利益将树苗的死亡率定在百分之五的内幕后,王安平立即便采取反制措施,借着“河长制”文件大做文章欲对自己进行要挟的事情,联想到五年前王安平借着修缮村校的旗号,硬要“天凤”公司赞助十万元钱,结果除了只给学校购回几张桌凳,又将教室外墙胡乱粉刷一通,花费大概不足万元,剩余的款额不知去向的事情,再联想到近年来王安平在村里种种近乎作秀式的表演,张天远心中慢慢的明白了点什么。

王安平,这个总爱以长者身份自居、时常表现得宽仁厚重公道正派的王安平啊,这个工于心机善玩手段、心思缜密繁复得令人防不胜防的王安平啊!

“嘀铃”,张天远思索入迷之际,手机微信突然震响了提示音;他望了一眼对面床上鼾声微微的若凤禾禾,把微信提示调为静音,方才细看手机屏幕,原来是若桐在问:“休息了吗姐夫?”

“没有,正准备呢!”张天远回道。

若桐“哦”了一句,随即问道:“姐姐和禾禾呢?”

张天远回道:“跑了一天,已经睡下了!”

若桐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包,接着说道:“姐夫,今天村里差点发生一起桃色事件,幸亏被我及时察觉制止了。怎么样,我若桐够英勇机智吧?”

“故弄玄虚!”张天远发送出了四个字。

若桐立即回过话来:“真的,这桃色事件说起来还和你有关呢!”

这若桐,真是越说越上性了。张天远淡然一笑,想了想,发出了个“?”。

“姐夫,这样打字实在太慢了,要不我们语音或者视聊吧?”若桐表现得有些心浮气躁了。

张天远再次望了对面床上的若凤禾禾一眼,回道:“你姐和禾禾睡在旁边呢!”

“姐夫,你不会背着我姐一个人在外边……”若桐又是一个坏笑的表情包,但随即就又说道,“嘿嘿,玩笑,玩笑,姐夫你不是那样的人!”

对于若桐的过火玩笑,张天远表现得宽容大度:“没事就睡了吧,明天准备返程回家呢!”

“别,别,我告诉你就是,听完不准打我哟。”若桐立即回道,“今天下午,钱兴茂和钱二狗的婆娘在河边林内捡到一部手机,两人正在商量卖钱私分时,被我发现了。我立即喝令她们把手机上缴给我……”

张天远淡然一笑,道:“不就是一部手机嘛,还给失主就是了。扯什么桃色事件,还和我有关呢!”

“你知道是谁的手机吗?”

“我怎知道是谁的手机?”

“开始我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机,等了半天也没人来找,钱兴茂和钱二狗的婆娘又在旁边鼓噪买了分钱,我只好使用技术手段将手机屏幕解了锁。”若桐说道。

“若桐你本事不小啊,竟会使用技术手段给手机屏幕解锁!”张天远的回话里带着些讽刺的意味。

若桐嘿嘿一笑:“艺多不压身,平日没事便瞎琢磨呗。——这一解锁不打紧,发现手机里面大量的储存着你的照片!”

张天远心中“咯噔”一响:“怎么回事,不可能吧?”

“里面确实大量的储存着你的照片,有在河边林内散步的,有在河中艇上喂鱼的。角度光色的选择、表情动作的抓拍都非常好,还真把你的神采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呢!”

张天远看着若桐郑重其事的文字,眉头一动,心中隐隐约约的猜到了些什么。

果然,若桐很快就再次发过来了文字:“我和钱兴茂和钱二狗的婆娘正在研究这些照片的时候,蕙兰匆匆寻了过来,说是她丢的手机,我当机立断把手机还给了她。姐夫,幸亏是我发现了手机中的秘密,要是被别人发现并传扬开去,结果就不可预知了。你说是不是我及时制止了一场即将发生的桃色事件,你说我力挽狂澜够不够英勇机智啊?”

往下张天远就不知道若桐在说些什么了,他彻底的陷于沉默之中,凝望着手机屏幕久久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他知道若桐说的极有可能就是实情……

“姐夫,通过这件事,我发现蕙兰对你极有情意呢!”若桐说完,又是一个坏笑的表情包。

“胡说!”张天远发送出了两个字,但就连他自己也感觉得到语气非常虚弱;想了想,又编辑了一段语气比较温和的文字,“若桐,手机的事儿千万不能让你姐知道了。蕙兰她过得也挺不容易的。……其实,我和她之间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什么!”

片刻过后,若桐回道:“那当然了。如果发生了,我若桐这双拳头首先就不会答应的。嘿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姐她其实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看见权当没看见。她心里面精明着呢!”

放下手机,已是夜间零时差一刻了,张天远仰面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伴着若凤禾禾的咻咻鼾声,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小脸圆圆胖胖大眼忽忽闪闪、笑靥如花欲语还休的漂亮女孩,浮现出多年以前那个暴雨如瀑的夏秋午后、那座鲜亮金黄的麦秸垛下的难忘情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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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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