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专栏 | 张书勇:在希望的田野上(86——88下部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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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上

(86——88下部)

文|张书勇

86

整整一个上午,赵夏莲都忙得不可开交。

上午八点,赵夏莲准时走进镇党委会议室,向包括李颉在内的镇党委班子汇报仲景村建设美丽乡村、打造传统村落的规划方案:利用“医圣”张仲景在中国乃至世界的影响,开发仲景资源,擦亮仲景品牌。主要做法,一是由镇党委政府出台优惠政策,鼓励以仲景村为中心的周围各村大面积发展中药材种植,打造在全国有影响的中药材种植基地;二是由镇村两级联合筹资,加固仲景村保留下来的二十余座清代民居,邀请国内知名中医专家定期前来坐堂问诊,打造在全国有影响的中医疗诊基地。赵夏莲简洁的语言,明晰的思路,得到了镇党委班子的一致认可,仲景村建设美丽乡村、打造传统村落的规划方案最终全票通过。

上午九点,赵夏莲和李颉及从市里赶到的祁光明,又陪同来自省内及山东、湖北、四川等地的二十余名种植大户分乘两辆中巴,沿着水泥乡道将全镇二十八个行政村走马观花的浏览了一遍,重点是让这些种植大户对水源镇有个初步的印象,便于下步在这里流转土地,经营农业。

早在半个月前,水源镇即以政府名义在网上发布了招商公告,诚邀全国范围内的种植大户报名前来参与农业发展。当然,根据赵夏莲的建议,对于有意前来发展的种植大户也制订了门槛,那就是必须按照镇里的统一规划进行经营,否则委婉谢绝;同时对于种植大户流转土地的面积也做了规定,即必须在三百亩到三万亩之间,流转面积低于三百亩者,经营规模太小,不易形成效应,故而不予考虑;流转高于三万亩的,万一遇到人力不可抵御的自然灾害,损失太大难于翻身,市场风险过高,因此也不予考虑。公告发出后,来自省内外的百余家种植大户踊跃报名,经镇“三权分置”领导小组办公室层层把关、严格筛选后,最终确定了二十余户,由镇“三权分置”领导小组办公室通知前来签订土地流转协议。

上午十一点,大家再次分乘中巴回到镇里,参观了水源镇土地“三权分置”领导小组办公室。一行人走进办公室内,看到室内墙上分别挂着水源镇镇情概况标牌、水源镇土地“三权分置”领导小组成员名单标牌、水源镇土地“三权分置”工作流程标牌以及水源镇镇区图、水源镇“三权分置”种植区域规划图。其中水源镇“三权分置”种植区域规划图幅面最大,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壁,上面详细标注着全镇二十多个村落及道路、河流、耕地的分布情况,同时又分别用红、黄、绿、蓝四种颜色标识规划的粮食作物种植区、水产作物种养区和经济作物种植区、酒黍和中药材种植区;规划图下面,是一幅水源镇地形缩略图,即把村落、道路、河流和耕地等各项实物全部按照一定的比例进行了缩小,然后请人制作而成;乍然望去,有些类似于战争年代前线指挥部里设置的沙盘。

“这里土地肥沃,旱涝保收,多年来一直是水源镇的'粮仓’,因此规划为粮食作物种植区……”

“这里靠近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渠首,沟渠纵横,水资源极其丰富,因此规划为水产作物种养区……”

赵夏莲手执激光笔,站在种植区域规划图前侃侃而谈;每讲到一个地方,便将激光笔射出的红外线照向该处。二十余名种植大户在李颉和祁光明的陪同下,一面认真倾听,一面频频点头。

讲解完毕,赵夏莲收起激光笔,目视着二十余名种植大户说道:“关于水源镇的镇情概况和种植规划,相信大家已经了然于胸了。下面是二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家可以思考、讨论并根据各自的经营方向,决定在哪个区域流转土地。十一点半准时赶到镇党委会议室,签订正式协议!”

趁着二十余名种植大户七嘴八舌、商讨酝酿的时间,赵夏莲和李颉悄然退至镇党委会议室小憩,祁光明则去往位于楼道尽头处的卫生间内方便。在斟满三杯茶水,等待祁光明回来的间隙,赵夏莲目视李颉,开门见山的说道:“李书记,我有件事一直想问问你!”

“哦,什么事情?”李颉捧杯在手,诧异问道。

赵夏莲端杯喝一口水,平静了下情绪,道:“这次全镇土地整理工程招标,'黑马’公司也在中标之列。我想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内幕!”

“你爱人的公司中标,这是好事啊。怎么,你有不同意见?”李颉抬起头来,有些惊讶的问道。

赵夏莲迟疑片刻,终于抬起头来,以极其平静的语气说道:“李书记,我们已经离婚了!”

“什么?离婚了?怎么回事?”李颉更加惊讶了。

赵夏莲刚要开口,祁光明便推门走了进来;两人之间的谈话,到此戛然而止。

上午十一点半,二十余名种植大户络绎走进会议室内,各寻位置坐下。赵夏莲坐在主席台上,祁光明和李颉分坐两侧,祁光明和李颉两侧又分坐着几名“三权分置”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人员。赵夏莲转头望望祁光明,又转头望望李颉,道:“可以开始了吗?”

待祁光明和李颉点头后,赵夏莲清了清嗓子,对着座前的麦克风说道:“禾襄市水源镇'三权分置’土地流转协议签约仪式现在开始。下面我把协议宣读一遍:经友好协商,某某种植大户同意在水源镇某某村承包经营土地若干亩,承包费用为每亩每年六百五十元。某某种植大户须先预交百分之三十的款项至禾襄市国土开发有限公司,禾襄市国土开发有限公司则须在规定期限内对土地统一进行整理以提升地力;土地整理完毕交由种植大户承包经营后,种植大户须将剩余款项一次性交清至禾襄市国土开发有限公司……”

接下来,由赵夏莲代表水源镇党委政府和二十余名种植大户当场签订了流转协议,并由禾襄市国土开发有限公司工作人员当场接受了预交订金。

一应事项办理完毕,已是下午一点左右,祁光明有事回了市里,赵夏莲和李颉则陪同各位种植大户到机关公务灶上吃饭;依照中央八项规定,午饭备的是自助餐,虽然食品丰富,但却每人不超过三十五元的标准。赵夏莲盛了捞面,打了菜肴,拿筷子挑了馒头,放在托盘内刚刚走到桌前坐下,李颉便也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坐在她的对面。

李颉大概已经饿慌了,一顿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后,又打了一碗紫菜番茄汤,这才一面小口啜饮一面低声问道:“你和你爱人……到底怎么回事?”

赵夏莲环顾四周,看到一众种植大户均在专心吃喝,方压低声音,简单叙述了她和钱兴胤离婚的原因和经过。李颉听完,瞪着眼睛说道:“这事……你该及时报告组织啊!”

“按照领导干部重大事项汇报制度,这事是该报告组织的。”赵夏莲苦笑说道,“可你知道我的情况,麦兜还小,父亲脾气又暴;为了避免给孩子老人造成伤害,也为了便于我在基层开展工作,我们是秘密协议离婚的。事到如今,极少有人知道我们离婚的事!”

李颉点了点头,深表理解的说:“女同志在基层开展工作,的确很不容易。那今天我们的谈话,就算你向组织汇报了啊!”

赵夏莲感激的望着李颉,又捡起了上午时候的话题,道:“李书记,我现在就想知道,钱兴胤的'黑马’公司中标一事,背后到底有没有内幕!”

李颉想了想,慢慢答道:“这次全镇土地整理项目工程招标活动,镇里虽是主办单位,但一应事项均由农开公司做主。按照你的说法,钱兴胤的'黑马’公司的中标,背后应该有着一定的内幕;这个内幕目前我并不清楚,但会慢慢留意的。另:既然钱兴胤的'黑马’公司中标的事已经形成事实,那就不要感情用事,和钱兴胤发生正面冲突,免得给工作造成被动。当然各项规章制度还得严格遵循,譬如说一定要把好工程质量关,免得给钱兴胤之流的投机分子钻了空子!”

“这个我会的!”赵夏莲点了点头,肯定的答道。

两人吃完午饭,陪着一众种植大户走出了公务灶。这时,头顶原本响晴的天空忽然间墨云翻腾,有劲风掠过机关大院,风里挟着嗖嗖的寒意;几道暗红色的闪电划破天空后,正西方向传来了沉闷的、持续不断的滚雷声音。站在公务灶门前,李颉摸出手机,看着气象局刚刚发布的关于禾襄市的天气预报,低声念道:“预计未来两个小时内,我市将有飓风、暴雨等强对流天气,局部地区可能出现冰雹极端天气……”

话音未落,镇党委通讯员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李书记,赵镇长,下面几个村里打来电话,说是遭了暴雨冰雹灾害……”

87

大凡世上之人,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这道理于李进前来说,如今真可谓体验得剔肤透骨,入木三分。

李进前想道,在他的事业扶摇直上、如日中天的那些岁月里,每天公司总部院内人潮涌动熙攘,车辆川流不息,办公大楼里电话此起彼伏,手机铃音不绝;无论走到哪里,他遇到的都是笑脸、谀词、鲜花和掌声。而现在时间仅仅过去半个多月,他的境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天公司总部院内冷冷清清,来客稀少,办公大楼里静寂无语,不闻人声;出门在外,一提到“李进前”三个字,立刻便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甚至发出“哧哧”的笑声;往日的朋友熟人故交,竟再没有一个肯来登门拜访了。

不过对于眼下这种情形,李进前全未放在心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千古一理;仲景村里又有句俗语:老鸹鸟雀还拣旺处飞哩。世情既已如此,何必要看他人的脸色、听他人的嘀咕行事呢?现在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捱过这段时间,静等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而一个“捱”字,何谈容易。那是几近两个来月的时间,那是每天数十万元的损失,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郁愤,那是眼在滴血心在滴血、浑身的肉被一片一片脔下的悲苦呵……

和碧桃、洋洋一家三口团聚晚餐的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李进前没有回家,在公司食堂胡乱吃了口饭,然后便一个人呆呆的枯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天气燠热得有些异样,尽管把柜式空调开到了最大限度,房间内“嘶嘶”的流溢着冷气白烟,但李进前仍然热得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情绪更是焦躁不安,缠搅多日的思绪再次浮上心头:银行贷款几乎完全绝望,设备欠款短期无法偿清;崭新的设备机械和上好的酒黍原料在车间库房内闲置睡觉,而商务部的订货和其他多家公司签署的黄酒销售意向合同却眼看就要到期。仅此几个方面大略一算,公司每天的损失即在三十万元以上;更为严重的是原定的集资借款一事不仅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搞得社会上流言四起,公司内人心惶惶,甚至差点危及到了自己的家庭……

眼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想方设法的捱时间,这是李进前昨天定下的应对方略。“可是怎么捱,怎么捱,谁能告诉我怎么捱呢?”李进前仰目望着天花板,口中困兽般的喃喃念道,“前无援兵救助,后无粮草接应,难道,……难道我李进前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举步维艰的绝境里了吗?难道,……难道大清国真的就要完了吗?”

“嘀铃铃——”

就在李进前想得脑汁绞尽头痛欲裂的时候,老板台上的固定电话突然铃声大作。他打了个激灵,茫然四顾,半天才从冥思苦想中挣脱出来,一个虎跃扑到电话前,一看来电显示,是酒黍种植基地的号码;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拿起听筒,不料刚刚接听一句,脸色立刻又变得煞白如纸,颤抖着嗓音大声喊道: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电话里,对方语速急促,又一连重复了两遍,然而李进前却已根本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他“啪”的一声丢下听筒,抓起挂在近旁衣架上面的衣服,一边往头上套穿一边跌跌撞撞的朝向门口冲去。身后的老板台上,听筒一端连着话机,一端掉头悬空,秋千一般悠悠的荡来荡去。

“——立马赶回仲景村!”

李进前哆里哆嗦的拉开奔驰卧车的后门,几乎是一头扑栽进去,同时嘴里向小牛发出了目标指令。

一路上,李进前不断的催促着快点快点再快点。偏偏这是条国道,来往大小车辆多如过江之鲫,小牛拼尽了全力,左穿右插,前追后赶,总算于一个小时之后赶到水源镇镇区。当车子终于驶出镇区转头向西疾速飞驰的时候,李进前迫不及待的摇下车窗,伸出脑袋急切的朝向道路两边张望起来。

李进前惊恐的看到,在距离仲景村不到两三公里的乡道两旁,那些胳臂来粗、碗口来粗的杨树一棵棵东倒西歪:有的从根部折断,树干挣扎着倒伏在旁边的庄稼田里,把半人来高的玉米棵子压得七零八落;有的从腰部折断,树冠半弯着耷落下来,差点就要挡住了来往车辆的去路;折断处一律暴露出白惨惨的茬口,淌流着绿津津的汁液,使人在骤然之间生出阵阵森然可怖的寒意。

再往前走,李进前已不能、也不敢再催促小牛了,因为路面上到处都布满了米粒大小指头大小甚至栗枣大小的滚圆冰球;车轮咯咯吧吧的在冰球上轧过,艰难的一出溜一滑的向前行进着。越往前走,李进前的脸色就变得越为可怕,心情也变得越加紧张了。

终于赶到位于仲景村西的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了。基地的二十来名技术骨干和工作人员在柳康健的带领下,全部站在大院门口,人人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拿眼睛惶惶不安的注视着推门下车慢慢走近的李进前。

空气寒凉得令人浑身起栗,大太阳挂在头顶偏西的天空里,一道道稀薄微弱的光柱穿透浓黑厚重的云层,艰难而又顽强的投射下来。李进前双腿稀软得厉害,仿佛梦游一般晃晃荡荡的走在前面;他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追随着柳康健和基地的二十来名人员。

在由基地通往扒淤河的道路两旁,挤挤挨挨的拥满了仲景村的男女老幼,有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也有二哈、蕙兰和钱二狗、猴跳三的媳妇,约有大几百人;他们三五一簇,黑压压的或抄手而立,或抱头而蹲,或扑地而坐,一个个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如在梦中。看见李进前悠悠荡荡的走了过来,所有村民全都慢慢的立起站直,并自动让开道路,同时就像看见救星一般欲哭无泪的上下打量着李进前。

远处,另有数名村民正围站在地块当中,也是一个个缄默不语,僵立如偶,呆滞的目光只是死死的紧盯着脚前地下。那模样,仿佛要把地面看透看穿似的。李进前机械的瞟了一眼,发现地上原来横躺着一头已被冰雹砸死的半大牛犊!

李进前一直是低着头的,现在他抬起了头,终于看到他费尽周折、耗尽心血培育移栽的酒黍豫JS31号秧苗了,终于看到他寄托着最后一线希望、肩负着挽救“香雪”公司出于泥淖滩涂重任的酒黍豫JS31号秧苗了。这是怎么啦?苍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啦?昨天还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的油绿葱茂充满生机的满地秧苗,此刻为何却被冰雹狂风毁得七零八落?为何有的被砸得茎叶稀烂,软软的瘫伏在地;有的被连根拔起,枝梢翻卷,仿佛在仰望苍穹一般?苍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啦?……

一棵,就一棵。苍天哪,哪怕你只给我留下一棵呢!李进前在心里翻来覆去的祈祷着,抖抖索索的抬脚走进田里,蹲下身去瞪大眼睛四面搜寻着,然而哪里还能找到一棵囫囵完整的酒黍秧苗呢?

眼前如此,周围如此,四面八方都是如此!

怎么回事,太阳光突然煞白得令人睁不开眼睛?怎么回事,天空和大地突然旋转得令人站不稳脚跟?……

一阵轻微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李进前艰难的转过头去,发现原来是张天远和若凤相搀相扶着,一瘸一拐的沿着村道从扒淤河方向走了过来;张天远的脸上、颈间犹自几道血痕,一条臂膀被用布条包着,晃晃悠悠的悬垂在胸前。

后来,张天远和若凤就站在了李进前的面前,浑身泥泞目光呆痴,一语不发的凝望着李进前;李进前同样一语不发的回望着张天远和若凤。三个人的脸上全是悲天悯人欲哭无泪的表情!

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穿过令人窒息一般的沉默,随风飘了过来:

“……李进前哎,你个骗吃骗喝的大骗子哟,你骗得老子白白养活了你十五年哟!……李进前哎,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羔子哟,你白吃了老子的饭,白喝了老子的水,可老子去到城里你竟连个面都不肯照哟!……

“李进前哎,人无三代富花无百日红哟,人有十年鸿运也有十年霉运哟,你只说你过五关斩六将,牛皮哄哄,可没想到你也有败走麦城的时候哟!……李进前哎,能吃过天饭,不做过天事哟,你不是张狂着种植酒黍嘛,可你违了天意犯了众怒,老天爷都不答应哟!……

“李进前哎,人家都是把桶弄掉进井里,可你今儿个却把井给弄掉到桶里了哟。老天爷刮狂风下冰雹毁了你的酒黍秧苗,毁得好哟;老天爷有眼,还要派龙王抓了你个不忠不孝的王八羔子哟!……”

李进前凝望着张天远和若凤的脸,嘴唇哆嗦着想要说话,可刚一张口,大颗大颗的泪珠就顺了脸颊滚滚的滑落下来。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浑身上下只是瘫软得厉害,手按膝盖刚刚站直身子,便觉得眼前猛的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88

这场百年不遇的狂风冰雹来得猛,也去得快,在不到一顿饭工夫的时间里,便将李进前的六千余亩酒黍秧苗毁坏殆尽,然而却也制造了一个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那就是,对于张天远的“天凤”公司来说,它基本上没有造成什么损害。

狂风冰雹是从东南方向裹挟而来的,在到达仲景村四围的时候,其劲力、个头均发展到了最大限度。不过说来也怪,一过“香雪”公司的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狂风冰雹的劲力和个头就骤然减弱;到了扒淤河东岸,狂风的劲力柔弱得只是卷歪了河堤上五十来株胳膊粗细的香樟树,冰雹的个头更是变得仅有米粒大小,而且数量极少,仅仅砸伤了在林中散养来不及赶进棚舍的二十来只鸡崽鸭崽。等到越过扒淤河,狂风冰雹便烟消云散踪迹全无了;因此,西岸上的杨树幼苗和循环经济产业园基本上毫发无损。

晚上风平浪静,一天繁星,张天远和若凤、若桐还有子良伯、栗花婶坐在院内的藤蔓下吃饭,若桐皱着眉头大惑不解:“真是日怪出鬼。那大风,那冰雹,在村里那么厉害,简直就像照着李进前的酒黍基地量身定做似的,可一到咱的地面上,咋就变得软绵绵的几乎没有了呢?”

子良伯饱经世事,自然不以为怪:“这算得了什么?老话说得好,天旱雨涝不均匀,刮西北风下雨的反常事儿不鲜见哩。夏天里的暴雨够厉害吧,可有时候两块庄稼田中间隔着一道地垄,这边下得哗啦啦,那边旱得干嘣嘣呢!”

若桐瞪大眼睛道:“还有这样的稀奇事儿?”

栗花婶接口说道:“可不嘛。那年夏天,你伯在红薯地里锄草,锄着锄着,暴雨就呼呼啦啦的来了。你伯扛起锄头就往家里跑,跑到地头的时候两边一看,吔,左边的肩膀淋得湿漉漉的,右边的肩膀却连一颗雨滴也没落着!”

若桐便有些幸灾乐祸了,不无得意的说道:“哈,赵夏莲搞'三权分置’,他李进前就跟着瞎起哄,又是整酒黍种植,又是玩市场竞争。这下他算整对路啦,也玩对路啦。要不是他牛槽里伸过来个马嘴,及时的插上这么一杠子,把咱的地盘抢夺过去种植酒黍,那么这次受灾的只怕就是咱'天凤’公司了。什么叫世事无常?这就叫世事无常。什么叫老天有眼?这就叫老天有眼!”

若凤正在照顾禾禾吃饭,听若桐话说得不够入耳,便伸过筷子“当”的敲了一下他的碗沿斥道:“若桐,你怎么老这样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人生在世,吃五谷杂粮,走十里八乡,谁敢断定自己没个三灾八难的时候?俗语说得好:前头路黑洞洞,谁知谁是啥光景?……再说了那李进前为人还是很不错的,和你姐夫是打光屁股时候就玩起来的朋友呢!”

听若桐若凤提到李进前的名字,一直埋着头用左手拿筷吃饭的张天远忽然抬起头来,看了若凤一眼,看了若桐一眼,又看了子良伯和栗花婶一眼,最后把视线落在了禾禾身上:

“李进前……”

便低下头去,再也不说话了。

“李进前?——李进前怎么啦?”

若凤听出张天远的声气有些异样,便放下饭碗筷子,两眼警觉的盯着张天远,并加重语气追问了一句。午后狂风冰雹肆虐之际,张天远为了将她推开,右小臂被迎面倒落的椿树树干砸得骨折,脸上和颈间也被树杈剐得鲜血淋漓;张天远强忍疼痛帮着她和若桐忙完风暴雨雹过后的河边事务,两人回来路上恰遇酒黍地里失魂落魄、摇摇坠倒的李进前。张天远单臂搀扶李进前走进种植基地后,便被她死拉硬扯坐上了小王开来的车里,直奔镇卫生院而去。包扎正骨完毕回来时候,李进前已经离开了仲景村,为此张天远在心里很有些责怪自己……

“李进前,我感觉,我似乎感觉,他,他是不是想往绝路上走了?……”

“什么?——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儿!……”若凤“呼”的坐直身子,嗓音也变得有些发颤发抖,把端坐旁边埋头吃饭的禾禾吓了一跳。

张天远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厉害:“若凤,若桐,下午看到满地零落的酒黍秧苗的时候,还有老幺蛾不顾一切站在村口撒泼骂街的时候,你们注意到李进前那副可怕的疯狂的绝望的眼神了吗?……不,不,我不仅仅是说他的眼神,李进前告诉我说,他的公司原本就资金周转困难,差不多已经走入绝境,现在又雪上加霜,遇上了这档子事儿。……”

张天远叹了口气,继续絮絮的说道:“老幺蛾也真不是人。和尚不亲帽子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说到天边,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好歹李进前把他叫叔哩,可在这种时候,竟然连个二家旁人都不如。……我搀扶李进前走往基地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他的上衣口袋里,装着小小的一瓶'鹤顶红’。'鹤顶红’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天远,那你,你怎么不……”

若凤的脸色“唰”的变得煞白,她紧张的抓住张天远的双手,连声追问道。若桐也一改方才幸灾乐祸的表情,两眼紧张的盯着张天远。

张天远闭上眼睛,痛苦的说道:“我不敢。我想把瓶子偷偷的拿过来,可一直没有逮到下手的机会;我想劝劝李进前,可害怕又反倒提醒了他。再说你那会又不住口的催促,右小臂也疼得厉害,我完全乱了方寸。我知道李进前从来都是个咬钢嚼铁、宁折不弯的硬汉,以他的秉性脾气,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是决不会轻易走那条绝路的。也许……也许他不过是装在口袋里面玩玩而已!……”

子良伯和栗花婶对望一眼,也小心翼翼的说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进前这孩子,打小就心气硬得很,……不会走那条路的吧?”

若凤这才松了口气,喃喃的说道:“也是,以李进前的秉性脾气来看,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是决不会轻易走那条绝路的。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说完,又扭头询问若桐:“若桐,咱现在账面上还有多少可以支配的资金?”

若桐看着姐夫和姐姐的脸色,结结巴巴的回答道:“我们近来投资的项目太多,尤其是循环经济产业园开工后,钱基本上只有出的没有入的。现在账面上可以支配的资金统共不到四百万元了。这是咱们这么多年来的全部积蓄了!”

若凤盯着若桐的脸,问道:“若桐,李进前是你姐夫的生死朋友,也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他遇上了困难,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若桐毫不犹豫的回答:“姐,姐夫,你们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听你们的!”

“那你不记恨他抢占咱们地盘的事儿了吗?”

“记恨。刚开始那阵子,我晚上睡觉都在记恨着他呢。可又想想觉得他这人其实不错,光着屁股进城,一步步走到今天,也挺不容易的……”

“好,那你现在就打电话叫上小王,和你姐夫一道坐车去到镇上,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里取出现款,然后交给你姐夫,由他带上连夜进城去见李进前!”

“四百万,四百万……”张天远仿佛没有听到若凤若桐间的对话,只管低低的咕哝着,“四百万恐怕于李进前来说,远远不够;——单是今天酒黍基地的损失,估计就在三千万元以上!”

若凤也有些熬煎了:“那怎么办?唉,要是咱们的循环经济产业园没有上马就好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子良伯和栗花婶也愁得放下碗筷,口中喃喃的念叨着。

若桐望望张天远,望望若凤,又望望子良伯和栗花婶,忽然双手一拍,道:“有了!”

“什么有了?”张天远、若凤和子良伯、栗花婶四双眼睛齐齐的盯着若桐,异口同声问道。

“姐,姐夫,你们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若桐狡黠的一笑,说道,“你们不记得三年前我们购买农业保险的事啦?”

张天远和若凤同时想起,三年前国寿财险禾襄支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员前来“天凤”公司推销农业保险,声称只要每亩地出资三十元,便可享受若遇自然灾害理赔三百元的保险政策;当时恰好手中有笔闲置资金,便一次性为六千多亩地买了三年的农业保险,——今年刚好是三年期限的最后一年。

“好,你们这就赶紧出发吧。”若凤精神振奋起来,立即起身入内拿出了当时购买农业保险的单据递给张天远,说道,“对了天远,一会记得叫上赵夏莲,谁让你们这么多年来都是关系死死的铁三角呢!”

(未完待续)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长篇小说《在希望的田野上》也已出版并发行。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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