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暑假期间,陶望云所在区政府辖下的中小学整个学区,组织全体中小学教师实行集体备课,集中交流学习半个月。这让第一次参加大规模教研活动的陶望云大开眼界。此间,他有幸聆听了许多教育界前辈老师的精彩讲课,收获满满。大家都沉浸在认真学习和研讨的氛围中,这可是文革以来全区教育界的一次盛会,对日后广大教师队伍的建设和规范教学都有不同寻常的重大意义。
这一日早餐毕,全体老师早早来到会场,都想抢占一个靠前的座位,准备聆听一位享誉县内外老教师的专题讲座。突然,学区领导到会场宣布了一个决定,今日暂停一切研讨活动。因为刚接到上级的紧急通知:全体备课老师必须立即从备课点跑步到两公里以外的区委会所在地参加重要大会。顿时,全体老师面面相觑,人人心中陡生疑云。但容不得任何人有丝毫的质疑,两三百号人便徒步以最快的速度赶向指定地点。
盛夏的早晨,每个人的衣衫都被汗湿了。到达指定地点后,但见会场内气氛特别严肃,四周墙壁上贴满了红纸黑字的大幅标语,如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惩治杀人凶手决不手软”,“人民群众是阶级斗争的汪洋大海”,“唯有低头认罪,才是杀人凶手的唯一出路”,“将无产阶级专政进行到底”,“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等等,会场简直成了标语的海洋。会场周围,有不少荷枪站岗的民兵,还有不少公安干警来回巡逻。简陋的主席台上方,红色会标上一行大字:以雷霆手段从速破案,坚决保护人民的生命安全!
大家立马感到心情沉重起来,心里是七上八下地直打鼓。
俄倾,主席台人员纷纷落座,区委的有关领导人主持会议,专案组组长、某公安部门的领导,详细介绍了距离区政府约三华里处某村庄里发生的钝器致使受害人头骨粉碎案之详情。这位公安负责人介绍,案发地点所在的那个生产队,有三四块连片的秧苗田,每天晚上派有两位社员值班看守。两个值班社员自带竹凉床,分别睡在秧田东西两边的田埂上。两个人都在一夜之间被人锤杀。其中一个受害人的大脑头骨被钝器锤成了碎块,但外面的头皮还是粘连着的;另一位受害者,同样是被锤碎了头骨,头皮破损的程度比另一个受害人稍微轻一点,目前这人还有一口气,但气若游丝,双眼呆滞,眼球突出无光如死鱼,上下嘴唇几乎无法开合,完全不能言语,手脚也均已无法动弹,就是个植物人。凶杀现场是惨不忍赌,案情是离奇地诡异!经我们专案组成员现场勘察,综合案情,初步认定,凶手系凌晨1-2时之间行凶,所用凶器可能是用了织物一类的东西多层包裹的铁锤,在击打被害人头颅时,至多只会发出訇訇的闷响声。据询问当夜在户外纳凉的群众,了解到的确有人夜里听到远处传来低沉的訇訇闷响声,但并没听到人的呼救声。专案组认为,这应该是精心谋划和充分准备的谋杀。凶手到达现场后,第一时间紧捂住被害人的嘴巴迅速使劲一击,或者是使劲一击后使被害人根本来不及有反应乃至发声,然后向头部连续不断锤击而造成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悲惨结果。凶手之所以继续锤杀第二个受害人,我们分析认为,极有可能是凶手发现了第一个被害人并不是自己原来要杀害的对象,故而又越过两道田埂去锤杀对面那个值班人。应该说,这个行为是相当有风险的。因为,虽然不排除两个人都是凶手预谋要杀害的对象,但从杀人的手法和有效的作案时间看,从被害人分别所处的地理位置上看,如果凶手一开始便设定要连续杀害这两个人,在情理上尤其从逻辑上是说不通的。今天,县、区两级革委会和公安决定召开这个大会,全员发动群众,就是要以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为武器,就是要握紧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坚决依靠广大人民群众的无穷智慧和力量,营造起强大的不可抵御的與论攻势,迫使杀人凶手向公安机关主动投案自首。
这位领导还说,公安机关已经基本掌握了案情和重要的相关线索,也基本上可以锁定嫌犯范围。今天之所以召开这种大规模的群众集会,一方面是为了迅速安定周边广大群众的人心,避免不明真相的老百姓产生不必要的恐慌心理;另一方面就是要发动和动员广大人民群众包括在座的各位老师,宣传和发动大家,睁大雪亮的眼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要让杀人凶犯最终走投无路,逃无遁所,尽早投案伏法。领导讲话过程中,会场上多次出现骚动,交头接耳的议论之声迭起,大会主持人好不容易才让会场逐渐安静下来。接着,又有几个领导分别作了简短讲话,意思大概也都差不离。
陶望云感到十分震惊!既然已锁定嫌犯范围,公安部门为何不收网,还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如此声势浩大的舆论宣传的攻势,能让杀人者主动投案吗?更有甚者,把几百名老师从两公里以外紧急召来听会,是为了提醒他们注意自己的人生安全呢,还是他们当中有人与凶犯有一定关联呢?这是稳定人心的措施还是制造恐慌的失策?但台上的领导似乎是成竹在胸,信心满满。陶望云倒觉得,专案组布置的这一番大动作,与其说是通报案情和稳定人心,还不如说是公开通风报信,让凶手知道自己的处境安全无恙。陶望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哪敢这样随便说话。
陶望云犯糊涂了,他百思不得其解。这种公开发布“案情”的手段,是出于何种理论支持?不需要刑事侦察,也不要人证物证,只要舆论宣传和心理攻势就能逼凶犯自投罗网、束手就擒?破案过程如此大张旗鼓,明明白白地公开宣讲案情加恫吓、警告,高谈阔论谈破案策略,那不是等于把公安的一举一动都通报给凶手了吗?这是一个什么奇特的套路?凶手敢于在旷野之中从容不迫地连杀两个正当壮年的劳动力,而被害人却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声,其头盖骨便被打成了碎片,并且头颅还皮连着皮,这是何等凶残又何等专业的作案手段?想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这桩离奇的命案,从案发后大张旗鼓地营造破案声势,最终也没有抓到凶手,到最后只能悄无声息地黯然收场。时至今日,这桩四十多年前的杀人大案,恐怕早已被人们淡忘甚至从记忆中抹去了。当年知道这个案子的人,大多已年老甚至有不少人已经离世。即使亲手办案的公安干警还健在的,恐怕也没几个人还会记起这个案子来了。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几十年,连他的一根汗毛也未找出来。如果这个凶手还健在,想必他正安度余年,含饴弄孙,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吧?而那两个被害人,两个纯朴勤劳的农民兄弟的鲜活生命,就在那个炎热的夏日的夜半三更,糊里糊涂地成了冤死鬼,永远消失在人间。
想到这里,陶望云不禁一声长叹,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学个刑侦专业。每一次回乡,陶望云都会想起这个无头大案,一说到这个话题,他总是感慨不已。这个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和交集的杀人案件,为何几十年来总是不时地在他的记忆中浮现?每一次想起这个无头大案,平静不下来的陶望云,便会拿起一张纸,写下一行字:惨绝人寰的杀人手段,真是古今一绝;荒唐透顶的断案手段,更是古今一奇!然后,他又把这张纸用力揉成一个纸团,失望而沮丧地攥在手心里直到攥出汗来才扔掉。
这个故事很离奇!之所以离奇,其一,是因为案发的地点,竟然和当年那个凌晨钝器锤杀两个村民的案件发生在同一个村庄;离奇之二,那一年的连环杀人案是发生在深夜里的秘密谋杀,而此桩杀人案却明目张胆地破门入室行凶,其凶残程度比起那一年钝器杀人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壮年大汉带领自己尚未成年的女儿,在凌晨三点左右,分别堵住被害人家的前后门,破门而入,公然斧劈刀砍了室内一位年近六旬的男性老人。作案者斧劈刀砍的雷霆动作,犹如劈柴破竹式的干净利落,其手段之残忍,其性质之恶劣,世所罕见;而这个杀人凶手,数年之后竟然还能飞黄腾达,富甲一方,更是让人惊掉下巴。
被害老年男子姓王,村里人都喊他老王头,已近花甲之年。这个老王头于四十年代初曾被拉壮丁当了国民党军队的一名士兵,不久后成了新四军的俘虏,当上了新四军的一名战士。他在新四军队伍里因表现出色,屡立战功,很快就被擢拔为班长,后来又当上了侦察排副排长。皖南事变中,新四军军部上万人受命从皖南云岭泾县一带撤退,被国民党顾祝同部队重重包围于皖南山区东梁山下的大峡谷之中,成千上万的新四军战士,英勇血战牺牲,未战死的少数官兵,包括叶挺军长在内坚持到最后一发子弹,终因战败被俘。躲进了东流山蜜蜂洞里的项英政委,因携带有几十根金条的军费,被自己的副官贪财而枪杀。但这个侦察排的副排长却侥幸逃脱,历尽艰险终于辗转逃回了江北的老家,从此安分守己地种田,侍奉老母,娶妻成家。解放后,这个王排长便被定为新四军的变节分子,戴上了“反革命分子”和“叛徒”的帽子。在村子里,他就是运动时的活靶子,人人都可以唾之骂之批斗之。他老婆看到丈夫是永无出头之日,实在承受不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便偷偷携其女儿远走他乡,终不知去向。家中只剩下老王头和老母亲相守相依,苦熬残年。
这个杀人凶手与老王头同是王姓本家,其兄系某公社的党委书记,他本人是某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这个王司机生得是高大魁伟,孔武有力,又正当壮年,其时已育有一女一子,其女约有十四五岁,儿子尚小。王司机之女长得酷似乃父,虽未成年,但已发育得身高体壮,完完全全一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这家人在王姓家族中说一不二,虽然并无恃强凌弱之行为,但一村王姓族人都仰其鼻息,谁也不敢得罪其家人一分半寸。众人皆不知王老头儿因何得罪了这司机一家人。多数人揣测,极有可能是老王头说了什么很不该说的话,或者窥见王司机家什么要命的秘密,惹恼了王司机的一家。各种猜测,不一而足,但都无法令人信服。
这天凌晨三点多钟,天光还未破晓,王司机父女二人,分别手持利斧和砍刀,老子和女儿分别从大门和后门破门而入,将王老头堵在了室内,并破口大骂不止,发狠要将其大卸八块才可解心头之恨。这老王头曾是侦察排长出身,打过日本鬼子,虽已年近花甲,却也还有一把力气,只可惜猝不及防,手无寸铁,竟无半点自保和招架之力。无可奈何,王老头与其老母亲,磕头如捣蒜般跪地求饶。但王司机父女,杀心已决,并无半点恻隐之心。就在老王头母子跪地磕头的功夫,王司机手起斧落,将老王头半边脸连耳朵一斧劈了下来,女儿乘势上去一刀,老王头的头颅从颈项处被切开一道口子,鲜血喷溅四射,两个半边脸还皮连着皮,吓得老王头的老娘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当即昏死过去。这父女二人,似乎还不解恨,又狠狠地踹了老王头一脚,才扬长而去。
这等公开屠杀大活人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四邻八舍,大家不知何事,便纷纷开门伸头缩脑地远望这里,但又看不清所以,只知道老王头家是出大事了,谁也不敢半步近前。直到王司机父女二人远去后,生产队队长才慌忙赶过来看顾。一只脚刚踏进屋子,便闻到了一股呛人的血腥味,队长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再壮胆近前去看,刹那间,队长瞪大的眼珠子几乎掉落,伸出的舌头半天都缩不回来,两条腿如筛糠般地不听使唤,差点就要尿裤子了。血泊中的老王头早已动弹不得,队长招呼众人赶快来救人,但搬动老王头时发现他已经没有了气息,地上一大滩血水令人恐怖。队长惊魂未定之际,看见许多乡亲涌入现场,方才回过神来,哭丧着脸招呼众人不要踩踏现场,并立即派人向派出所报案。
派出所来人后也惊呆了!这个血腥的场面,估计他们也是平生第一次看见。所长赶忙向公安局汇报。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刑警和法医一干人赶忙勘察现场、验尸拍照取证,忙了好大一阵子,已近正午时分,现场才勘察完毕。这个案子很恐怖却不怎么复杂,也无须什么高超的刑侦手段,只要例行公事便可以查实,因为王司机父女事发后并未逃走,他们根本就没打算逃跑,而是坐在家中等候公安来拘押。据说面对公安的询问时,他父女二人皆面无惧色,更无半句抵赖,对杀人事实一概供认不讳,对作案过程一一坦白供述,但对作案动机却语焉不详,只是口口声声地说,就是要杀了这个反革命分子和叛徒,为民除一大害。签字画押时也毫不犹疑,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分明是一次早有预谋的作案,早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公安刑警也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到底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会令此父女二人如此狠毒嚣张?公安勘察结束后,便责令当地派出所,配合地方政府做好收尸掩埋的善后事宜,警车囚住父女二人呼啸离去。
案发将近半年后,王司机被法庭判处无期徒刑,解押某著名劳改农场监狱服刑。王某之女儿,因未成年,又是从犯,便被公安机关送入劳教所劳动教养三年。此一桩惊天大案,就此了结。
看官有所不知,原来这王司机之兄长系某公社书记,与时任县革委会第一主任(原军管会主任)是把兄弟,法院本以案情特别重大、情节特别恶劣的案由拟判王司机死刑,但是这位革委会的第一主任,一县老百姓的青天大老爷,亲自下令刀下留人,改判无期。正是由于这位青天大老爷的刀下留人,才让日后演绎了更加传奇更加迭宕而精彩的故事来。
这起杀人凶案之残暴,曾令不知多少人谈之色变!陶望云曾好奇要一探究竟,竟走访了一些当地村民,听“知情人”绘声绘色地详细介绍了案情始末之后,他却陷入了苦苦思索,百思不得其解。此案凶手的作案动机到底是什么?法院判决书也是含糊不清,语焉不详。好在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口供真实;闲散之人的各种妄猜臆测,都不能令人信服。既不是杀父之仇,也非夺妻之恨,那是什么样的仇恨会让这父女两个人如此凶残地杀死一个老人呢?难道是老王头掌握了王司机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天秘密,王司机不灭他则自己和家人性命不保?但即便如此,也仍然不失转寰之机,老王头仅仅握有王司机的秘密也断不至于就一定会招来杀身之祸。王司机如此气极败坏、鱼死网破之极端的残忍屠杀行为,除非还有可能是王老头不仅握有把柄,而且还不断步步紧逼要挟王司机?否则,王司机的行为非但不合情理,也不合逻辑。就无法解释这个王司机父女联手如此残暴地公开屠杀老王头的动机和行为。但这些都不过是陶望云私下的推论而已。案子早已了结,死者已矣,凶手伏法。一切之一切的疑点,现在都已经无法被查证和核实了。但此案对酷爱探案小说的陶望云来说,却是个诱人和费解的谜团,一直以来困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