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勇 | 在希望的田野上(上 25——36)(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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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首部以土地“三权分置”为故事主线的农村题材长篇小说

在希望的田野上》(上  25——36)

文|张书勇

25

通红的半个太阳伏在西山头上,四围云蒸霞蔚,极是苍凉壮观;距离晚饭时间还有半个辰光,紧靠仲景坡坡根路口处的大槐树下,突然响起一片叮叮哐哐的锣鼓牙板敲击声,其间又夹杂了咿咿呀呀的二胡古筝吊弦声。有好奇的小孩立刻飞奔了去看,原来竟是久负盛名的水源镇瞎子演唱团来了。消息传出,全村上下顿时一片欢呼雀跃,那些上了年岁、爱听古经的老人们更是迫不及待;晚饭过后,大家或扶老携幼或呼儿唤女,纷纷赶往大槐树下,不到天黑就将瞎子演唱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若桐吃过晚饭,一丢下碗筷,就立即拉了禾禾搬着椅凳,火烧火燎的跑到大槐树下去抢占有利位置了,——并非若桐喜爱这种乡土气息浓郁的演唱,他图的是一种男女老幼大团聚的热闹;若凤也笑嘻嘻的把子良伯和栗花婶推出门外,非要他们去听听瞎子演唱团的演唱不可,自己则走进厨下替换他们洗碗涮锅。张天远因连日来赵夏莲“三权分置”、李进前竞争土地的事情,心中颇为郁烦,既不愿去听演唱,又不想待在家中,便冲若凤打声招呼,独自一人信步走出了院门。

一出门,张天远便径直向南朝着村头走去。由仲景坡坡顶绵延而下的小路,仿佛一把利刃从天劈下,把仲景村分为东西两半后,又绵延向南直通三里外的白龙泉村。张天远一面漫步行走一面细心打量着小路两侧黑魆魆的林木和房屋:节令已近冬至,天毕竟冷得很了,大树小树全都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柯老干裸露在料峭的寒风里;几处水塘也快要干涸了,半潭死水半潭淤泥,在这宁静的夜晚微澜不起;听得见谁家的猪在轻声哼哼,谁家的羊在高声咩咩,又有谁家的鸡在咯咯的发着呓语;……

不知为什么,最近几天越是心中郁烦,早已逝去的爷爷的形象就越是老浮现在张天远的眼前:爷爷很高很瘦,瓜皮帽,黑长衫,两绺山羊胡须;一笑,眼角就满是鱼尾纹。爷爷一生的悲剧就在于出身富农,识文断字,在旧社会里做过几天私塾先生,缺乏苦大仇深的经历和体验,对新社会没有特别的感受和认识,又常爱买弄两句诗不是诗词不是词的顺口溜,结果不但给自己,而且也给儿子和孙子带来了终生的厄运。

在村人们的传说中,爷爷那天起早去到水源镇——当时还叫水源公社,——的国营食品商店割肉。在那个年代,即便手里有钱,割肉也是限量的,而且还要凭票。那天割肉的人很多,大家排作长长的队伍;爷爷在队伍里等了一个上午,结果只割到四两瘦肉。爷爷原本是想割些肥肉回家炼油的,偏偏割到的却是瘦肉,而且只有四两,爷爷就很生气。很生气的爷爷站在食品商店门前,当着商店员工的面,大声朗诵了一段从此改变了全家命运走向的顺口溜。

爷爷朗诵的顺口溜是这样的:

“主席万岁,割肉站队;等了一晌,割了四两;回头一想,不如老蒋;……”

结果,爷爷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罪由是不满现实,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妄图复辟万恶地主旧社会;虽然没有判刑入狱,但却经常戴着纸糊的上写“现行反革命”的高帽子游街陪斗,有一次竟被吓得尿了裤子,从此到死也没能在村里抬起头来。后来,父亲高小毕业,因为爷爷的缘故没能升上初中,十八岁那年,父亲想到了招工,考试通过了,表格也填好了,可负责招工的人一审查父亲的家庭出身和政治背景,说什么也不敢要;父亲又想到了参军,面试体检全部过关了,前来接兵的部队领导也很欣赏父亲的才华和气质,却依旧因为爷爷的缘故,最终没能去到部队。父亲从此只能窝在村里,永远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媳妇,喝酒——!媳妇,喝酒——!……”

突然,紧邻小路的一座破败的院落内,有人一边用手啪啪的打着节拍,一边唱歌一般的高声喊叫着。张天远停下脚步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走到了王天朋家的院墙外面。那土坯修筑的院墙因长年风吹雨打,中间坍了一个豁口,一直没被补上,因此院内的声音传来,张天远听得清清楚楚。

“喝,喝,你就知道个喝。不是上午才打了十元钱的酒吗?不是刚刚才喝过二两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门扇来高的汉子,又不比别人少根汗毛,却只知道整日里抄着手东游西逛,焦麦炸豆的天气蹲到荫凉里看蚂蚁上树,鼻涕流过河了再噗噜一声吸进去,不下地不干活,不养老婆不管家,难道就知道个喝酒吗?……”

“媳妇哎,我还知道吸烟,还知道赌钱!……”

“唉,国要破净出些白脸奸臣,家要败净出些浪荡游子。——我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咋就摊上你这么个酒鬼烟鬼赌鬼男人呢?你整日里出去喝酒抽烟赌钱,把老婆孩子撂在家里吃风喝沫,难道就不觉得没有意趣吗?难道就不觉得良心亏欠吗?……难道你真的就没有过一丁点儿的远大理想吗?”

“谁说我没有远大理想?谁说我没有远大理想?亏你做了我这么多年的媳妇,对我的高尚情怀一点也不了解,怪不得人家都说知音难觅呢。告诉你,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像李进前那样当一个酒厂厂长,让满厂的酒都归我管,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当一个全球赌王,走到哪里就赌到哪里,赌到哪里就住到哪里,把所有赌场的钱统统赢进我的口袋。我的远大理想就是……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已经流出来了;哎呀不好了,媳妇,我的口水都把脚后跟打湿了。媳妇,喝酒——!媳妇,喝酒——!……”

张天远自然辨得出这是蕙兰在和王天朋拌嘴,不由在黑暗中停脚止步,侧耳细听。

院内,蕙兰气极反笑:“不想出力干活,不想吃苦受累,还想有钱赚,怎么办?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王天朋的语气有些疑惑了。

“买个碗,你就是企业家;”蕙兰话一出口,自己倒忍不住先笑起来,“买两个碗,你就算开了一家分店!”

“高,高,实在是高!”王天朋大约是“啪”的拍了一下膝盖,油腔滑调的说道,“简直是高老庄的高,高家庄的高。媳妇媳妇你别笑,你的心思我知道,不就是嫌我在家晃来晃去碍你眼嘛,不就是嫌我在家游手好闲不干活嘛。等哪一天……哼,凭我王天朋的才能,就是真的做了叫花子,也定然是叫花子帮的帮主!”

“好好,帮主大人,拜托你挪挪屁股让开路,我要拌食喂猪了!”是蕙兰不耐烦的声音。

“媳妇,你喂完了猪,过来帮我挠挠脊背上的痒!”

“自己挠,又不是没长手!”

“自己挠,那不是还得抬胳膊的嘛!”

……

蕙兰同样是张天远和李进前、赵夏莲初中时代的同学。那时候的蕙兰头发浓黑,皮肤白皙,小脸圆圆胖胖,大眼忽忽闪闪;一笑,嘴角处就浮起两个深深的酒窝,性情最是开朗活泼。张天远一直隐约觉得,初中时代的蕙兰是对自己有着那样的一份情意的;只可惜毕业后阴差阳错,竟嫁了王天朋这个文不愿文武不愿武的二流子。蕙兰结婚不多久就变了,变得沉默少言,变得郁郁寡欢,再也看不到初中时代那活泼开朗的性格了;当然,这都是因为王天朋的缘故。

张天远清晰的记得,十八岁那年的夏末秋初,他刚从老虎周村办完事情回来,走到村部旁边的打麦场时,突然遭遇倾盆暴雨,就赶紧躲进麦场角处一个麦秸垛的凹洞下面。不多一会,蕙兰竟也跑了进来躲雨。蕙兰跑进来时,乍一看见他,略略迟疑片刻,最后还是快步过来,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当时,两人好象说过一句什么话,然后就都不吱声了,再然后便是长久的难扼的沉默。麦秸垛凹洞外面,暴雨如瀑如帘,瓢泼一般的哗哗下着。沉默当中,他偷偷的瞟了一眼蕙兰,发现蕙兰也正在偷偷的瞟着他。蕙兰的全身已被雨浇得水淋淋的,湿透的紧紧贴在身上的的确良外衣薄如蝉翼,隔着衣布竟可以看到里面那鲜艳的内衣,那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凹凸有致的身体,那波澜起伏的胸部。他想拽回目光,可是眼睛却似被磁石牢牢吸住一般,怎么也不能转开。看到他的目光,蕙兰忽然嘤咛一声,两腮荡过一抹诱人的红晕,然后就双手捂脸再也没有松开……

打那以后,每次见到蕙兰,他总是轰的一下满脸烫热,仿佛自己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蕙兰却总笑嘻嘻的同他打着招呼,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麦秸垛事件过去半个多月后的一天,两人又各挑水桶在井台上偶然相遇了。蕙兰转头望望四下无人,忽然伸头过来,咬牙切齿的说道:“张天远,你平时看着怪老实的,没想到竟那么坏,——肉坏!”他正吓得惶然无措之际,蕙兰却咯咯脆笑起来,又拿手冲他刮了刮鼻子,挑起水桶就走……

想到这里,张天远不由得内心里有些隐隐作疼,为着蕙兰那悲苦多难的命运,也为着自己那曾经的一份情感归属。伴随着仲景坡下那叮叮哐哐的乐器声和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也伴随着破败小院内王天朋和蕙兰间的拌嘴闹嚷声,他在肚里长长叹息一回,感慨着人生的变幻无常,感慨着世事的浮沉沧桑,然后继续迈步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去。

26

瞎子演唱团在仲景村每夜一场的演唱,勾起了无数人的苦难记忆,使得村里的舆论又渐渐倒向了张天远一边,赵夏莲、李进前经过电话沟通,暂把“三权分置”政策和酒黍种植推广十人宣讲团撤了回去。瞎子演唱团刚刚演唱三场,第四天下午傍黑时分,一辆车身上用墨绿色的油漆涂着“禾襄市文广新局数字电影放映队”字样的白色面包车开进了仲景村。

面包车径直开到村部侧面不远处的小学操场上;停下来后,从车里跳出三个男人,开始在宽敞的操场上竖立起两根铁杆,中间张挂起一块雪白的幕布。村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演过电影了,许多七八岁的孩童竟然不知道这些人们在操场上扯起一块白布做什么,纷纷奔走相告,传为奇闻。王天朋站在自家院墙根下,伸手抓住两个跑得风快的小家伙的手腕,咧着大嘴笑问:“铁蛋,鸭蛋,看你们跑那欢势样子,是你们的爹考上状元啦,还是你们的妈改嫁给我啦?”

“不是,都不是。”那个叫铁蛋的年龄大些的孩童拼命挣脱王天朋的抓握,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比划着双手答道,“小学操场那边,有人竖起了两根铁杆,又在中间挂起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这么大,这么大……”

那个叫鸭蛋的年龄小些的孩童虽然未能挣脱王天朋的抓握,但却挺着小肚皮,大声纠正道

“不对,比你比划的大一千倍,大一万倍!”

“就这么大,就这么大!”

“大一千倍,大一万倍!”

“就这么大,就这么大!”

“大一千倍,大一万倍!”

……

两个孩童嗓音越抬越高,直争得脸红脖粗,口沫四溅,且皆上身前倾,双臂后伸,额头几乎就要触碰一处,便仿佛两只斗架的小公鸡一般。王天朋开心得哈哈大笑:“来,乖儿子们,让爹告诉你们,这是要演电影了。——怎么演?娘那个大脚丫子,没吃过猪肉,难道也没见过猪走路?就像演电视,不过是在户外,而且屏幕要比电视大得多!”

晚上果然演了电影,吸引得人们潮水一般拥到操场上,仲景坡前大槐树下的瞎子演唱团听众立时就变得稀稀拉拉寥落可数了。电影正式演出之前,放映员预先加演了一段新闻纪实片,大意是说新疆天山某地的农民原本穷得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这几年间经过土地集中整治,专门种植酒黍豫JS31号为国家农科院提供科研之用,不几年间就发家致富的故事。屏幕里的农民家家都是小别墅、电冰箱、豪华轿车、宽屏彩电,冬有暖气,夏有空调,顿顿吃饭四菜一汤,啤酒饮料堆得满屋都是;年轻人也不用外出打工,只在家门口帮忙管理、收割酒黍即可挣到大钱。于是那些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甚至有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得眼谗起来,纷纷在村里宣扬说道:

“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光靠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倒腾庄稼,累死累活也只能解决个温饱问题,要想图清闲,赚大钱,还不如把地交给赵夏莲,让李进前去种酒黍。只要手里有钱,咱到哪里还买不来粮食?——你说是不是?”

“风水轮流转。张天远这些年也赚得不少了,下面该是赵夏莲和李进前的世道了!”

“哼,谁给的钱多,咱们就把地给谁!”

……

接下来,张天远和李进前的宣传对抗战逐步升级,进入到了白热化状态:做人做事一贯低调谨慎的张天远在数字电影放映车开进仲景村的第二天一大早,亲自赶到禾襄市,请人采写了一篇两千来字的长篇人物通讯,内容主要是反映自己这些年来在农村的奋斗足迹以及为村民们办下的种种好事,然后疏通关系在市报、省报同时刊发,希望籍此寻求到社会各界尤其是政府方面的关注支持;而李进前则针锋相对,在张天远的人物通讯刊发的当天上午,立即邀请市电视台的记者就豫JS31号酒黍种植一事对自己进行了专访,既谈到了酒黍的发展前景,又承诺给予植黍农户种种利益,当天晚上市电视台就在本市的新闻联播之后,播发了李进前的人物专访。这样以来,仲景村村民们的态度就好像五月天里的麦子,忽而向左,支持张天远种植粮食,又忽而向右,支持李进前种植酒黍了。

这晚,张天远、若凤、若桐及子良伯、栗花婶还有禾禾,一大家人围坐在饭桌前,一面吃饭一面收看市电视台播发的关于李进前的人物专访;因为这场对抗战目前胜负未知,所以大家都不说话,就连禾禾也表现得极为乖巧,饭桌上的气氛相当沉闷。电视里的专访刚刚结束,张天远便接到了李进前打来的电话:

“天远,放手吧,我不想再和你竞争了。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我们两个鹬蚌相争,其结果必然是渔翁得利。这个渔翁是谁,我目前还无法明确的告诉你。不过只要你肯放手,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我已经说过了,我只种一季酒黍,其余时间愿种什么仍由你来决定。怎么样天远,还是好好的想一想吧!……”

张天远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不,进前。我们是兄弟,如果换做别的事,你怎么说怎么做我都会依照你的,可唯独这件事不成。——你知道我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现在无缘无故的放手,不但我心里不甘,就是家里人、村里人、外界人,以后又会怎么想我,怎么看我,怎么说我呢?当然,如果竞争的结果是我失败了,那么不要说你只种一季酒黍,就是你种四季我也决不干涉……”

最后,李进前还是那句话:

“天远,那就对不起了,真的对不起了!……”

放下电话,张天远以手支颐,一个人侧歪着身子呆坐在沙发里,半天没有出声;他的目光透过苍凉的岁月帷幔,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小学时候,他和李进前因没按时完成作业,被老师留校罚饿,饥肠辘辘之际,赵夏莲从家里给他俩捎来一块蒸红薯,两个人就躲在学校门口的麦秸垛后,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狼吞虎咽着;初中时候,他和李进前因家境贫寒,每人只有一条单薄被褥,隆冬的夜晚便在学校寝室打通铺,互相依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后来还是赵夏莲将父亲的棉大衣从家中偷来送给他俩,两个人这才勉强捱过三九寒天;高中时候,他和李进前因为了省下几块车钱,每次自禾襄县城回家,都是从同学那里借来两辆自行车,两人各骑一辆,车后轮流带着赵夏莲,一个夏末秋初的午后,三人正走在半道上,忽然雷声隆隆,一场暴雨不期而来,直将三人淋成了落汤鸡……

看着张天远心事重重满腹惆怅的样子,半天旁坐不语的若桐忽然“噗嗤”一笑,低声说道:“姐夫,我有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保证李进前顾此失彼,一败涂地,再不会回来和咱竞争!”

“……什么办法?”张天远抬起头,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他知道若桐人小鬼大,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主意,因此便未十分在意。

果然若桐神秘兮兮的凑过头来,小声说道:“姐夫,我已经托人打听过了,李进前建设酒黍种植基地占用的土地,目前上级国土资源部门的批文还没有到;批文既然没到,那就属于非法占地了。还有,那地方传说是古禾襄的县治所在;既然是古禾襄的县治所在,那就肯定具有文物保护价值了……”

张天远抬起头,目光茫然的望着门前小院;小院内,若凤禾禾正在厨房檐下择菜,预备明晨早饭之用,子良伯与栗花婶则在厨房内刷锅洗碗,碗边、锅沿、铁铲相碰的叮当脆音不时传入耳中。

“咱们只要以仲景村全体村民的名义,写上两封举报信,一份投寄国土资源部门,一份投寄文物管理部门……”若桐咬着张天远的耳根说道。

张天远依旧以手支颐,动也未动。

“当然,如果觉得这样做麻烦,那咱们就拍上几张照片发在微信朋友圈里,后面再附上几句'香雪’公司违法占地、破坏文物的说明。当今形势,那是不怕上告,就怕上报;不怕上访,就怕上网。这种剑走偏锋的做法,也会给李进前造成一定的舆论压力……”耳边,若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张天远听着听着,“豁”的坐直身子训斥若桐道:“想都别想。这种主意不但我不准去想,你也不准去想,'天凤’公司谁都不准去想。咱就是失败了,也要败得光明正大,败得干净磊落。那种背后下手的阴损勾当,咱们最好永远不要去做!……”

十分钟后,刚刚吃过晚饭独坐在家的赵夏莲接到了李进前的电话:“夏莲,天远他还是……不肯放手!”

“你和他是怎么说的?”赵夏莲坐直身子,对着手机话筒问道。

电话里,李进前将自己和张天远间的对话简略说了一遍。

“唉,这个天远呀……”赵夏莲犹疑片刻,面上显出坚定之色,毅然决然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按照咱们原定的方案行事。——你负责通知柳康健他们,我负责通知赵士乐和孙殿秀,大家届期按时到场就是!”

 29

“士乐,士乐,你溜那么快,不怕一跤摔个仰八叉,把屁股跌作两瓣吗?”

呼啸旋卷的西北风中,李有才双手拢袖,缩着头冲向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前跑的赵士乐的背影叫道。

“你才把屁股跌作两瓣呢。”赵士乐回头做个鬼脸,两肩一耸笑着说道,“没办法,天儿太冷,厨房里的水龙头被冻上了,出不来水,俺家那懒婆娘打电话叫我赶紧回去拿开水烫哩!”

李有才侧身过来,对着并肩而行的王安平双掌一摊说道:“这家伙,粘上毛,简直比猴还精!”王安平打鼻孔里“哼”出了一声,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能看不清楚?——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哎你别说,赵家闺女这阵确实占着上风,——听说村里百分之九十八的家户都在'三权分置’协议书上签了字哩;也怨不得赵士乐打顺风旗,行顺水舟,千方百计想和你撇清关系!”李有才凑近说道。

“你也这么看吗?——签了字又怎样?签了字,那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后面还要集中整治土地,单这一项就又要规划又要招标,又要审计项目资金又要把关工程质量,多少程序多少麻烦?再者你把土地质量提升上去了,就有人愿来承包经营吗?即便有人愿来承包经营,万一是个骗子怎么办?万一遇上个天灾人祸土地绝收拿不出承包费用怎么办?”王安平慢慢悠悠的说道,“这做人哪,要看长远,不能只看眼前一拃长的距离;只看眼前一拃距离的,那叫什么?那叫鼠目寸光。别看赵家闺女这阵闹得欢,保不准一个劫跌,丢了人又打了家伙,风风光光的回来,灰不溜溜的离开,有她哭鼻子都找不着地方的时候呢!”

此时风里已经夹杂着了尖细的雨丝,雨丝中又偶尔有那么一片两片翩翩旋舞的雪花;一片雪花落在李有才的脖颈窝里,李有才伸手一摸,雪花便即融化,只在他的掌心间留下泪滴大小的一滩水渍。李有才不觉惊呼一声:“呀,下雪啦!”

“干了半个冬天,也该好好的下场雪了。”王安平也不愿再沿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便仰脸望天,接口说道,“看这样子还要坐雪呢!”

李有才脸上顿显兴奋之色,连连说道:“坐雪了好,坐雪了好,——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一场大雪,来年保证好收成!”

王安平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抬腿朝前走去,不料因为路面上有雪化水渍,脚底猛的一滑,身子“呼”的向后仰去;李有才眼疾手快,赶紧从后面掫住王安平的腰背,虽然自己单腿跪地,却使王安平免去了一场屁股跌地之灾。

“老了老了,这一跤倘若跌实,骨头非散架不可。”王安平站直身子,拍了拍屁股,感激的说道,“有才啊,真是多谢你啦。几个村支委员中,还是你最贴我的心哪!”

“安平叔,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李有才一面抹着裤腿上的泥渍一面笑着说道,“不过举手之劳的小事情嘛!”

王安平望着空中疏落飞旋的雪片,一双椒豆眼珠转了两转,慢声问道:“有才啊,你刚才在村部办公室里跟我说的什么事情?瞧我这记性,转头可就忘了。唉,人老三无材:刮风眼流泪,迎风尿湿鞋,吭咳屁出来;到了这个年龄,不服老不行啊。”

“安平叔,你远不老,精神头好着哩。——是我小舅子的事儿。这家伙大不成材,整日游手好闲……”李有才话音未落,王安平便拍着脑门说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小舅子跟人打架,让镇派出所给关了进去。放心,我这就托人保他出来!”

说完,王安平便摸出手机,转到路旁树后拨通了电话;一番讲说后,招手示意李有才走到身边,道:“好啦,明天早上就去领人吧。人家看我的面子,罚金都给免了!”

“安平叔,这该怎么感谢你呢?”李有才激动的说道。

王安平瞪了李有才一眼,道:“你说这话可就外气了。感谢什么,不就三言两语的事情嘛。你李有才既然铁了心的跟着我,我能不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吗?”

两人站在树后说话,忽然听得“吱呀吱呀”的一阵声音从路上响过,转出树后看时,原来却是蕙兰挑着满满的两桶水,正一出溜一滑的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唉,种不好庄稼一季子,娶不到好女人一辈子。这话放在女人身上也是如此呀!”王安平摇头叹息一声,和李有才继续迈步向前走去。

雪片渐次繁密,又夹着细细尖尖、绵绵柔柔的雨丝,不到顿饭工夫,便把路面浸润得抹了油般的光滑。蕙兰挑着桶担,尽管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几次脚底打滑,身子趔趄,差点儿摔跌在地。看看走了大半路程,她右手横扶桶担,左手抬起抿了抿额角一绺遮住视线的头发,又抹了一把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然后将桶担由右肩换至左肩,咬了牙继续迈步踉跄前行着。

走到村中的十字路口处,蕙兰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就放下桶担站在路旁树下歇息。雪花更加稠密,迎风旋舞着,几乎有些纷纷扬扬的气象了;大冷的天儿,四围莽莽苍苍人畜不见,极目远眺,视力仅达百米来远。蕙兰正在仰首张口、呼呼大喘之际,钱二狗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嘻嘻笑道:“蕙兰,挑水哪?”蕙兰没好气的张口答了一句:“又不是没长狗眼,看不出来我在挑水吗?”

“哟,蕙兰也竟这么厉害?”钱二狗眼珠一转,涎着脸皮凑近问道,“王天朋呢?”蕙兰冷着脸道:“狼拉了,狗啃了,谁知道死到哪儿去了!”

“那……你家苗苗呢?”钱二狗眼珠滴溜溜一转,继续没话找话的问道。提到苗苗,蕙兰的口气和缓了许多:“在麻叶婶家。大冷的天儿,路又这么滑,来井上挑水,哪敢让她跟着?上次一不小心,差点儿就……”

话音未落,钱二狗就表现得狗吃红薯皮般的喜形于色,欢快的说了一句:“蕙兰我帮你挑水吧!”抓过桶担放在肩上便往前跑。

“哎,哎二狗你放下,”蕙兰急忙追在后面,“我又不是没力气挑,你快给我放下!”

钱二狗雀跃般的跑得极是欢快,一边跑一边口不停话的说着:“蕙兰,真是嫁给杀猪的翻肠子,嫁给做官的当娘子,瞧你嫁给王天朋,这都混成了什么样子。唉,王天朋也是,放着这么个白白嫩嫩、一掐就出水的老婆在家里,自己却整日在外胡逛。要是换了我……”

蕙兰听钱二狗越说越为不堪,顿时满脸通红,也不顾路面滑溜,疾跑几步,并排走在钱二狗的身侧,伸手抓住桶担系绳,喝道:“二狗你给我放下!”

钱二狗只得嘿嘿笑着停住脚步,口里说道:“放下,放下。唉,这年月,做好人学雷锋咋就这么难呢?”弯腰哈身做出就要放下的架势,却瞧蕙兰一个不注意,再次挑起桶担起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怪腔怪调的唱:“你让我放,我偏不放,你能把我肿么样……”

蕙兰哭笑不得,又因路面滑溜溜的实在难行,刚才快步追赶时差点窝了脚脖,只得不去管他,任由钱二狗挑着桶担跑在前面,自己只是跟在后面慢慢的走着。

走到院门下面,钱二狗已早等在了厨房檐前。看见蕙兰进院,钱二狗放下钩担,然后两手同时提起两只水桶,将桶沿就着水缸外楞左面一倾,右面一倾,哗哗两声,满满的两桶水便倒进了水缸里面。接下来钱二狗放好钩担水桶,脱去上身的羽绒外套,只留着薄薄的一层保暖内衣,然后双臂左侧一弯右侧一弓,臂上的肌肉顿时一棱一棱的鼓了起来。钱二狗笑着说道:“蕙兰你看我强不强,蕙兰你看我壮不壮?”

“不看!”蕙兰冷冷的答了一句,跨步走进厨房,从墙角搬出一个冬瓜放在案板上,开始拿刀仔细的削着外面一层带了刺毛的青皮。钱二狗并不立即走开,一面穿上羽绒外套一面肩倚门框搭讪着说道:“冬瓜炖小鸡,对女人可是大补呀。蕙兰,你有鸡吗?你要没鸡,我去隔壁把麦叶奶家的鸡捉一只来;你出冬瓜我出鸡,咱们来他个AA制,大嘬一顿!”

蕙兰头也不抬的说道:“孤老寡婆家的鸡你也忍心偷,你还算个人吗?”钱二狗嘿嘿笑道:“说个偷字多难听。我是捉,不是偷好吗?蕙兰,我听你的,你让我捉谁家的鸡,我保证给你捉来。哎对了蕙兰,要不然我去村后捉张天远家的鸡吧?”

“去去去,这儿没你的事,哪儿凉快你到哪儿呆着去!”蕙兰不耐烦的说了一句,继续低头削着瓜皮。“蕙兰……”钱二狗的声音忽然有些异样,听得蕙兰身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要说话,钱二狗“呼”的扑进门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

事情至此,蕙兰反倒平静下来了;她右手握刀,左手抬起抿了抿头发,冷声说道:“放开!”

“蕙兰,雪要下大了,到处都很冷……这院内这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钱二狗既嬉皮笑脸又急不可耐的说道。

蕙兰的语调依然极其平静:“放开。钱二狗,我数一二三,你要是还不放手的话,后果自负。——一、二、三!”

“蕙兰,我心里有一团火……”钱二狗仍然不肯松手。蕙兰“三”字落口,菜刀高高举起疾速劈下,一道雪白光影闪过,但听“啪”的一响,案板上的冬瓜已被剁作了两半:“钱二狗,要不要试试是你的脖子粗呢,还是我的刀刃利?”

钱二狗吓得“妈呀”一声大叫,双手抱头一口气窜到了院门外面;回头看看蕙兰并未追上来,这才放心,扯着嗓子野声野气的吼道:

大王叫我来巡山,

抓个和尚做晚餐。

这山涧的水,无比的甜,

只羡鸳鸯不羡仙。

……

“王天朋,你要再不回来,你就给我死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来了!”蕙兰听着钱二狗的歌声渐去渐远,看着半空中的雪线越旋越密,一下子俯在案板上面,眼泪顺着两颊哗哗的淌流下来。

 30

西北风呼啸翻卷着,雪线渐渐稠密,雪片渐渐膨大,地上的雪积得差不多有鸡爪子来厚了;放眼望去,远远近近只是青茫茫的一片。张天远、李进前和赵夏莲看看天将近午,络绎走出院门,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朝向仲景坡上走去。

现在,张天远、李进前、赵夏莲这三位朋友又一次坐在了仲景坡上玻璃亭内的雕花矮桌前,次序自然还是上回的次序。玻璃亭的外面,北风啸叫,刺骨砭肤,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座冰窟,雪大如掌,漫天翻飞,仿佛万千蝴蝶在翩翩起舞;而玻璃亭的里面,暖气则开得正大,暖意融融,白气氤氲,一点儿也感觉不出酷冬严寒的迹象。

菜是张天远亲自下厨做好,又由若凤放进微波炉内加热增温后送上来的,除去炖鸡、烤鹅、水煮片片鱼之外,全是坡上菜园内土生土长的乡间野味,颜色佐料也搭配调拌得恰到好处;泥壶、泥杯仍是原套,酒却换做了“香雪雕冰”,放在筛壶里温过,每人面前尖尖的斟满一杯。——上次张天远盛赞“香雪融春”喝起来爽口,劲道后味十足,李进前便吩咐小牛把商务车后备箱里剩下的三箱全部留给了张天远;这次回来之前,李进前又特意嘱托小牛从公司仓房里另提六箱“香雪雕冰”,放在奔驰卧车的后备箱内,上午已由小牛和若桐、小王一道搬进了坡下张天远的楼房内。

“……天远,我抢了你的地盘,你生气吗?心里恨我吗?”

李进前脱去外面的羽绒大衣,露出了里面穿着的淡黄色的高领保暖内衣;此刻,他端起自家面前的泥杯放到鼻子跟前,两只眼睛似乎在凝视泥杯,又似乎在隔着泥杯的杯沿打量张天远的脸色。

张天远淡然的咧嘴一笑,语调极是平静:“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可是说到恨嘛,却怎么也不至于。一来市场经济嘛,就是讲究个公平竞争,讲究个优胜劣汰;那耕地是属于全体村民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祖传基业,谁能给出最高的效益,谁能带来最大的好处,村民就有权决定把耕地流转给谁。二来你肯定也有你的苦衷。我了解你,你不是那种不讲义气不重感情的人,如果没有特别特殊的情况,你是决不会走这一步棋的。……况且,进前,我们是朋友,更是兄弟,看到你的事业做大做强了,我应当感到高兴才对啊!”

李进前的眼眶湿润了。他扭转脸,无声的凝望着玻璃亭外如千蝶竞飞、如万花翔集的漫天大雪;许久,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来,说道:

“天远,你是我的好兄弟,你能这样说话,我很感到欣慰。你,我,我们在这个世上都是没有根基的浮萍:没有父母的庇护,没有亲友的帮扶,我们只能自己寻找土壤,自己努力的扎下根去呀。天远你知道吗,当年在城里收购废品的时候,有一天突遇暴雨,我仓皇之间躲进了街头的一座公共厕所;厕所里虽然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可毕竟能在关键时候替我遮风挡雨呀。那一刻,我突然想道,要是将来我能在这座城市拥有厕所那么大的一处住房,我就满足了,一辈子都满足了……”

李进前的嗓音变得哽咽了。赵夏莲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伸手从面前盒内抽出两张纸巾,一张递给李进前,另一张留在了自己的手里。

“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为了能够干成一番事业,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不得不辜负了一个姑娘,一个漂亮文静、含蓄优雅且很有修养的姑娘。——那是我刻骨铭心、至死不能忘怀的初恋呀。分手那夜,我骑车带着她在城市的街道上疯狂奔驰,直到彻底把自己累瘫在地再也不能站起来为止;后来,她把嘴贴在我的胸前,用牙齿小心翼翼的咬下了我上衣的第二颗玻璃纽扣,她说纽扣代表着我的心,她珍藏着纽扣,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能真切的感受到我,就仿佛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般。打那以后,每换穿一件新的上衣,我都会暗暗的把第二颗纽扣小心的揪下来,让那个部位一直空着。我知道,我的心没了,跟着她去了……”

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

花心心的脸庞红嘟嘟的嘴,

小妹妹和情哥一对对,

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

……

李进前昂首望着玻璃亭外纷飞飘扬的雪花,旁若无人的忘情哼唱起来;与此同时,两行热泪滚滚的涌出了眼眶。

赵夏莲面前的桌上,已经放上了两团被泪水浸透的纸巾;尽管很想追问那个姑娘后来的去向下落,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怕把李进前心底的创伤撕裂得更大。这时,一直默不作声、表情肃穆的张天远伸手端起酒杯,赵夏莲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遂也赶紧端起酒杯,两只酒杯同时擎在了李进前的面前。

李进前这才猛然醒悟过来,慌忙拿纸揩了揩两个眼眶,笑道:“失态了,失态了!”跟着举起酒杯;“呯”的一响,三只酒杯相碰,三人同时仰头喝下。

接下来,李进前的语气稍稍轻松了些:

“天远,你刚才说我肯定有我的苦衷。这话很对,我确实有着我的苦衷:目前人们的养生理念尚未完全形成,和白酒啤酒葡萄酒相比,国际国内的黄酒市场尚未完全打开,蛋糕就那么大,谁都想切上一块,谁都想比别人切得更多。——怎么办?你死我活的竞争呗。所以眼下不单国内,就是在我们禾襄市,黄酒酿造厂家之间的竞争都极其惨烈。我的对手在千方百计的压制我排挤我,市里一位主要领导对于'香雪’公司的态度又始终不太明朗,更有一桩隐忧,半年多来一直石块般的沉甸甸的压着我的心头……我是被迫回来和你争抢地盘的呀!”

张天远叹了口气:“进前,我什么都明白了。你别说了!”

“不,天远,既然开了话头,你就应该让我全部说完。”李进前自斟自饮了一杯,抹抹嘴巴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光着屁股进城的农村娃,一没靠山,二没权势,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去奋斗打拼。商机就是战机,商场就是战场,这么多年来,我是一直在拼着命的冲锋陷阵一直在拼着命的东征西战啊:公司的一切决策,都必须我来拍板决定,公司的所有文件,都必须我来签署下发;公司的内部管理,要由我来落实,公司的上下关系,要由我来协调……前段时间我先跑了一趟北京,打算邀请香港当红影视明星张曼丽出面录制宣传'香雪融春’黄酒的广告,然后又和几家销售公司初步签订了供货合同;回来后,便立即投入到了办理贷款、注册商标的冗杂事务当中……我们做企业的,就像行走在悬崖边沿,如果一脚蹬空,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就会被竞争对手死死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我必须牢牢的把好'香雪’这艘大船的船舵,不敢、也不能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懈怠和差错啊!……”

说到这里,李进前戛然打住,伸手端起酒壶,将三人面前的泥杯逐一斟满,然后双臂抱胸,仰身后靠,静静的望着张天远。张天远也不说话,只是双目凝望酒杯,仿佛陷于深思一般。这种局面大约持续了四五分钟,看看两人依旧保持缄默,赵夏莲开口说道:

“天远,你心里大概也很清楚,其实这次抢占你地盘的幕后主使是我,进前不过冲在前面而已。我这次回村兼任党支部书记,是在镇党委政府立了军令状的,那就是必须搞好'三权分置’试点工作,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过进前既然已经道过谦了,我看我就没必要再重复了吧?”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夏莲。”张天远淡然一笑道,“来,喝酒!”

赵夏莲、李进前同时举杯和张天远相碰后,各自仰头一饮而尽。赵夏莲放下泥杯,伸筷搛了口菜,转头朝向李进前说道:

“进前,据我了解,'香雪’公司新购进的德国酿酒设备刚刚运送到厂,还没有安装调试;'香雪’公司新开发的'香雪融春’养生黄酒基本上还处于试产阶段,既没有通过质检部门的品牌认证,又没有通过工商部门的商标注册,更没有大规模大批量的开机生产,可你怎么就忙着录制宣传广告、签订销售合同了呢?”

提起这个话题,李进前顿然来了精神,他望着同样持迷茫态度的张天远,狡黠的一笑:

“我的大支书,隔行如隔山,说到'三权分置’,你可能夸夸其谈头头是道,可说到商品营销,只怕你就外行了吧。不错,我们的'香雪融春’养生黄酒确实还没有通过质检部门的品牌认证,没有通过工商部门的商标注册,甚至也没有大规模大批量的开机生产,不过眼下这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当中。至于录制宣传广告、签定销售合同嘛,这是商场上惯用的心理战术:有些时候,产品还处于生产甚至还处于研发阶段,广告就先打出去,合同就先签下来,这样便可以先声夺人,诱使消费者产生出强烈的期盼心理,抢先把潜藏着的市场给开发占领下来,将来产品一旦上市,就不愁无人问津了。……经商之道,在于诡变无穷啊!”

“哦——”赵夏莲和张天远这才恍然大悟过来,不禁相互对望着点了点头。看来确实隔行如隔山,两人谁也没有想到,原来商场经营当中还有如此之多的机巧门道啊。

玻璃亭内,原本压抑沉闷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三人又随意闲聊几句,举杯相碰,满饮了一大杯酒,各拿筷子搛一口菜放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咀嚼着。李进前一面咀嚼一面开口问道:

“天远,关于'天凤’下一步的发展方向,你有什么打算吗?”

第五卷

31

推开房门,邬辛旻撂下貂领大衣,左一脚右一脚的踢去高腰皮靴,一屁股仰坐在了宽大的真皮沙发里,揉着娇细腰肢夸张的叫道:“哎哟,累死我啦!”

“要不要我给你揉揉?”钱兴胤赶紧接了杯开水递在邬辛旻的手里,赔笑说道。

邬辛旻接过水杯挨了挨嘴唇,立刻“啪”的一声墩放旁边几上:“这么热的开水也端给我喝,你是不是想烫死我呀?你是不是想烫死我了好跟你前妻旧情复发旧梦重圆呀?跟着你这样的男人,被人背地里骂作二奶小三狐狸精不说,还得东奔西跑、求爷告奶的给人说好话帮你筹钱;别的不讲,单是在李震宇个老杂毛那里,算上这次,闭门羹就已吃过三回了。哎哟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困难只是暂时的,”钱兴胤俯身把邬辛旻踢在墙角的皮靴捡起来,端正摆放在靠门口的鞋柜格子里,“要相信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相信一旦时机来临,大把大把的票子就会源源不断的涌向我们的……”

“源源?源源个屁。我问你,公司新建的商品房偷工减料,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和安全隐患,被购房户投诉过多少次啦?公司强制拆迁,把人家原住户打伤,法院判赔医疗费、损失费、误工费十二万元,你支付了吗?公司自从承建市政工程大楼附楼以来,接过一个像样的工程项目了吗?我看再这样下去,你的'黑马’很快就要变成死马了!”邬辛旻很不耐烦的叫道。

“形势……不是还远没到那个地步嘛!”钱兴胤张了张嘴,嗫嚅着说道。

邬辛旻眼珠一转,忽然放缓语气说道:“对了,关于承包仲景村土地整理项目工程的事情,你和你那位前妻谈得怎么样了?听说在'香雪’公司的直接参与下,村里百分之九十多的农户都在'三权分置’协议书上签了字。——你那位前妻倒很能干的嘛!”

钱兴胤看邬辛旻态度有所和缓,不觉暗暗松了口气,答道:“都怪我上次和她把话说得早了,谈得崩了,导致这几次都是夏雨和青荷带着麦兜过来给我探视。她……她一直没有露面。”

“她?……她是谁呀?我怎么感觉这么肉麻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呀!”邬辛旻把右手放在鼻前,一面打量着指甲上的彩绘图案,一面阴阳怪气的说道;说完,忽然“啪”的一拍沙发扶手,声色变得极其严厉,“呸,一提到赵夏莲,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说,你俩是不是背着我有交往啦?”

“天地良心,天地良心!”钱兴胤吓了一跳,赶紧磕磕巴巴的对天发誓。

看着钱兴胤受惊的模样,邬辛旻嘴角浮过一丝狡诈而又得意的笑,拖长音调说道:“我说钱兴胤同志,交往呢是不对的,但不交往呢就更不对了,——我们还指着她救活咱的'黑马’呢!”

“那……那你说怎么办?”钱兴胤小心翼翼的问道。

“像你钱兴胤这么精明刁钻的人,蚊子大腿上都能剐下四两油来,难道还要来向我讨教吗?不就是继续交往,想尽一切办法让她把仲景村土地整理项目工程发包给'黑马’公司嘛!”

“可她……一直不过来怎么办?”

“哎我说钱兴胤,你今个是真傻啊还是装傻?——她不来,你不会主动回去找她吗?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对,对,回去找她!”

对话至此,两人俱各无语,分别拿眼睛打量着对方;过了片刻,忽然同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稍稍活跃了些,钱兴胤摸出手机一看时间,惊道:“呀,十二点半了,要不我们去湍河岸边的河景饭店吃火锅吧。吃火锅喝啤酒看雪景,一定惬意极了!”

“那你先得给我把靴子穿上。”邬辛旻伸了个懒腰,撒娇说道,“要不是为了陪你,大冷的天儿,人家才懒得动呢!”

“好,好!”钱兴胤蹲下身去,把邬辛旻的两只皮靴重新穿上,又把一只真皮坤包递在她的手里。

“哎对了,太阳城建房资金尾欠的那笔三百万元钱款,前天不是已到咱们的账户上了吗?”邬辛旻站在房间门口的落地镜前一面穿着貂领大衣,一面转头问道。

钱兴胤两手微微一颤,磕磕巴巴的答道:“到……到了,前天上午十二点到的!”

“你得先给我支付五十万!”邬辛旻道。

钱兴胤望着邬辛旻的脸,磕磕巴巴说道:“你……干嘛?不是才给过你二十万元吗?年关说话就到,这笔钱款得支付民工工资呢,得作为下步启动费用呢,得帮助'黑马’公司渡过眼前的难关呢!”

“哎呀,你就先支付给我五十万嘛,要不,要不三十万也成,”邬辛旻双手抱住钱兴胤的胳膊摇来摇去,又把下巴支放在钱兴胤的肩上,咬着他的耳垂撒娇说道,“我弟弟,你未来的小舅子,最近看上了一款德国版的老爷车,想买下来呢。你就给嘛,你就给人家嘛!”

“好好好,给给给!”钱兴胤直觉浑身酥软,无可奈何的答应一句,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公司财务人员的电话,吩咐立即转出三十万元现款到邬辛旻弟弟的账户上。

两人步行走下楼梯,钻进车内。此时寒风呼啸,大雪飞扬,到处都是一片耀目的白。邬辛旻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身过去把下巴搁到钱兴胤的膝盖上,半真半假的嗔道:“怎么,刚刚转了三十万元,就不开心啦?”

“哪里,怎么会呢?”钱兴胤发动了车子,两手把握方向盘迟疑着说道,“我在想,我都离婚这么久了,咱们也该抽空办张结婚证了吧?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不明不白的住在一起啊?”

“办你个头啊!”邬辛旻“呼”的坐直身子,一面整理头发一面绷着脸说道,“这才叫坐轿的不急抬轿的急,我一个二十出头的黄花闺女都不在乎那张薄纸,你在乎个哪门子的鬼啊?”

就在钱兴胤和邬辛旻坐在车内说话的同一时刻,“宏发”公司总部大楼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李震宇和黄克敬也在进行着一场秘密对话。

“钱兴胤和邬辛旻这对野鸳鸯,你今后别再让我看到他们了:没亲没故,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一来公司不是想要借钱,就是想要承包工程。坦白的说,我很不喜欢这样的人!”李震宇把脸从桌前的烩面碗上抬起,语调严肃的说道。

“好,”坐在李震宇对面、同样俯身桌上吃着烩面的黄克敬表态极是干脆利落,“既然李总不待见他们,我保证自今而后,他们连咱'宏发’公司的大门都踏不进来!”

李震宇挑了一根宽厚的烩面条放进嘴里,口气依然相当严厉:“还有,财务部朱主任告诉我,说那笔秦皇岛转来的款子,二百万元的,被你挪用了?”

黄克敬身体微微一震,然而随即便一笑遮掩过去:“李总,'景阳冈’酿酒公司的赵总过来了两次,想要挪借二百万元的现款救急。我想和尚不亲帽子亲,大家毕竟都是从事酿酒行业的,多少得有点香火情分;再者赵总你是认识的,为人还算宽厚温和,咱'宏发’公司又身为禾襄市酿酒界的老大,也有义务扶助弱小后进企业。所以就私自做主……”

“可敬,不管理由千条万条,这件事还是你做得不对。”李震宇点了点头,端碗喝了口汤,面色稍稍有些和缓,“公司有公司的规定,财务有财务的制度,以后在这些事上,千万不要再擅自做主了。”

“不会的,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黄克敬连连点头答道。

李震宇抬起头来,隔桌望着黄克敬,面上显出慈爱之色:“可敬,要知道你虽只是个人力资源部主管,可在我心目中,却比公司的几个副总地位重要多了。你还年轻,正是干事创业、扬名立万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屑屑小事坏了前程呀!”

“多谢李总栽培,”黄克敬连连点着头,说道,“李总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

“你不要口头答复得很好,实际上却总阳奉阴违。”李震宇的语气又有些生硬起来,“上次我叫你请李进前吃饭,为的是和他谈谈转让酒黍豫JS31号种植经营权和独家代理权的事儿,你干嘛选了公司的两个女员工同去?”

“这个嘛,”黄克敬放下饭碗,眼珠一转,嘿嘿笑着答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其实是想在个'色’字上考较考较李进前;说不定酒色双诱,李进前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就把酒黍豫JS31号的种植经营权和独家代理权转让给我们了……”

“结果呢?”

“结果……这鬼东西根本不上钩!”

李震宇“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专在漂亮女人身上下工夫啊?”这话听来大概有些重了,黄克敬登时满面通红,装作把头埋在碗里喝汤的样子,脸上却现出羞恼的表情。

“嗯,这个,看来上次和李进前会面,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呀!”李震宇也觉得自己把话说得重了,推开饭碗,伸手从桌上的纸巾盒内抽出一根牙签,一面剔着牙缝一面转换话题说道。

黄克敬察言观色,跟着推开饭碗,顺了李震宇的话头说道:“我当时也有在'酒’字上考较李进前的意思,谁想这家伙竟是千杯不醉,几箱黄酒喝了个精光,看似醉如烂泥,其实却清醒得很,半句实质性的话题都不说。不能不承认,这家伙确有过人之处!”

“什么过人之处。一个原本捡破烂的农村娃,不知吃了几天饱饭,就异想天开想在我'宏发’老李面前耀武扬威,我看他还毛嫩得很呢。”李震宇的脸上显出阴狠之色,“目前在我们的直接操纵下,市场上的酒黍价格已经上涨了三百元每吨,单此一项,他李进前每年就得额外支出数百万元的资金;同时他申请的六亿八千万元贷款,我也通过层层关系,安排银行人员暂不放贷,好好的拖上他个一年半载,非把他拖出个一身死皮不可。另有一件极其隐秘的事,我正暗中派人做着调查,目前还没最后确证,——这件事情一旦确证,他李进前就死定了!”

“就是就是,”黄克敬阴笑着说道,“只要李总祭出杀手锏,不但保证李进前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还保证他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32

张天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天凤’下步怎么发展,是我这么多天来反复思索的问题。我初步打算跨河经营,把扒淤河西岸新虎周和老虎周两个村子的耕地全部流转过来……”

“成。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往这方向琢磨呢。不过嘛,多种经营财路广,因地制宜产量高,你不要老把眼睛盯住耕地,还应该想想怎样在扒淤河上做点儿文章……”李进前一拍大腿说道。

听到这里,连日来一直在替“天凤”公司考虑发展思路的赵夏莲也振奋起来:

“对,天远,中央一再提倡发展适度规模经营,鼓励农林牧渔结合,种养加销一体,实现一二三产业的融合发展,我看你除了种植粮食之外,还完全可以把扒淤河两岸四五里之内的河段全部承包下来,河道里蓄水养鱼,河坡上植树种草,再在树林内放养鸡鸭羊群;到时候鸡鸭羊群吃草吃树叶,鱼吃鸡鸭羊群的粪便,而河道里的淤泥又可以用来肥田养树。这叫立体种植循环发展。……怎么样,天远?”

李进前直听得眼睛发亮,说道:

“嗨,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还是我们的大支书肚里灌的墨水多,研究政策透,说话做事点子稠思路广。天远,这样你便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有了更好的发展前途,——说不定将来还可以搞个什么农业观光旅游园区,搞个什么绿色无公害种养加基地呢!”

赵夏莲得了鼓励,举杯喝了口酒,继续大发议论道:

“毛主席说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而我国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推行的以一家一户为单位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尽管出于一定的社会历史原因,而且也在此后一段时间内确实最大限度的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但它的前提却是把土地分割成条条块块,不利于劳动力的解放,更不利于大型机械的耕作,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和阻碍了农业机械化的发展进程。我个人认为,中国农业发展的最终方向,是土地连片成块集中起来,从种到收全部实现机械化;同时由于已经解决了温饱问题,又有了科技的植入,资金的保障,农业生产也将会走出单一的粮食种植模式,朝向更复杂、更广阔的种植模式迈进。天远的'天凤’公司通过托管、流转农户耕地,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劳动力,实现了土地的连片成块集中和大型机械的全程耕作,可以说是对农业机械化的一种初步探索。然而就其影响范围而言,仅限于仲景村周围,不能惠及更多的农民;就其种植模式而言,多年来一直囿于粮食圈子,经营模式显得过于单一;而且资金、人才、良种、技术也受到了一定限制……这就是中央决心探索推行'三权分置’改革的深层次原因,当然在这方面我们禾襄市委政府只是先行一步,做个改革试验的先头军!”

李进前忍不住击掌叫好:

“说得好。夏莲,我看你简直可以做我们三人当中的理论家了。我赞同你的理论,完全赞同。就让我和天远按照你的理论指导,先行一步,按照'三权分置’模式把仲景村、水源镇乃至整个禾襄市的农业生产朝向更复杂更广阔的种植模式推进吧。怎么样天远,你的跨河发展计划,在资金、技术、人际关系方面有什么难题吗?”

“进前可是准备了一千万元,作为对'天凤’公司失去土地的补偿,也作为'天凤’公司跨河发展的启动资金。天远,别心软,狠狠宰他!”赵夏莲笑着打趣说道。

张天远迟疑着说道:

“这个就不必了,资金方面完全没有问题,我这么多年来手里好歹还有点积蓄嘛;技术方面也不用发愁,'天凤’聘请着市农技中心的高级农艺师做顾问呢。就只怕人际关系方面的难度要大一些:去年春天我就萌生过跨河发展的想法,尽管我开出的托管、流转价格已经很高,可老虎周和新虎周两个村的支书还是坚决不同意,理由是他们还从来没有把耕地托管或流转给外村人的先例,因此只能通过私人关系托管了三千来亩……”

“黑猫白猫逮住老鼠都是好猫,管他外村不外村的,只要能给村民带来实实在在的益处就行,看来这两个村的支书还是思想不够解放啊。”赵夏莲接口说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的问题:老虎周和新虎周都是穷村,你跨河发展,只要开出足够的优惠条件,相信村民们肯定会举双手欢迎的;至于两个村的支书,我倒可以出面帮助说和,毕竟我还是镇里主抓农业的副镇长嘛,相信这点面子他们还是会给的。要不,……干脆明天我们一起去见见两个村的支书。怎么样?”

“好!”张天远干脆利落的答道。

看张天远一直紧拧着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李进前立即趁热打铁说道:“天远,那就这样定下来吧?”

张天远举起酒杯,说道:“成,说干就干。我回去再跟若凤若桐详细计议一下,制订出具体的发展思路发展规划,过完年就开始动手大搞。我坚信只要我们苦干实干加巧干,'天凤’公司的明天就一定会更加灿烂,更加辉煌!”

“好!”赵夏莲和李进前同声喝彩,各举酒杯;“叮”的一响,三只酒杯碰在了一起。

老友相聚,又彻底放下了背负数日的思想包袱,张天远自然想要多饮几杯;李进前一番畅叙,释去了久压心底的对于张天远的歉疚之情,自感轻松,遂也不肯示弱,和其频频相碰且杯杯见底。唯赵夏莲不能多饮,每次举杯相碰之后仅挨下嘴唇而已,李进前、张天远也不过多纠缠,只管你来我往,共醺同醉。不多一时,两箱“香雪雕冰”便已见底。

玻璃亭外,漫天雪花繁密如雨,却已不再迎风飘舞,而是团团絮絮的垂直降落着。仿佛只在转瞬之间,远村近庄,高楼矮房,田野道路,沟壑渠坝,俱被一顶硕大无朋的白幕严严实实的遮盖了起来;仲景坡上大大小小的林木,主干枝柯亦皆覆雪,恰似树树梨花迎风怒放一般,乍然望去,煞是漂亮。

三人喝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酒,张天远已有八分醉意;借着酒兴,定要在两位老友面前露露厨艺不可。他说:“这么多年来,只要在家,只要有空,我都是亲自下厨,从来不让若凤插手。虽说这是小时侯练就的半挂子手艺,然而经过二十多年的摸索实践,如今我的蒸炸煎炒各项功夫确实都有了很大长进。今天就先请你们尝尝我的张氏手撕擀面吧!”

说完便拨了电话。十多分钟后,若桐和小王就怀抱了案板、擀杖、面坛、面盆、水瓢以及铁锅等一大堆零碎东西,顶风冒雪的爬上坡来。等若桐、小王放好东西走后,张天远挖上一瓢白面倒进盆内,加了适量的水,仿佛变戏法似的,三两分钟之内就揉成了面团;因为面团需要醒上一阵,于是又坐下来继续喝酒;待过半小时后,估计面团醒得差不多了,方拿出鸡蛋来粗胳臂来长的擀杖,开始在支好的案板上擀面;但听得咯噔咯噔一阵响动,也不过三五分钟工夫,那面团就变成圆圆一大张韧薄光亮的面皮了。面团变成面皮,张天远并不拿菜刀去切,而是丢下擀杖,把面皮高高提起,拿手从上到下一撕两半,然后将两半面皮叠在一起,又是一撕,然后再叠再撕,再撕再叠;眨眼之间,竟将一张囫囵面皮撕成满把一指来宽的细长面叶,最后便随手丢进了放在电磁炉上翻花沸腾的开水锅内。

赵夏莲、李进前正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之际,张天远已早手脚麻利的在案板上切好了葱姜芫荽辣椒蒜瓣,然后拿刀一揽,连同油盐酱醋及各类佐料调粉次第丢进锅内;又盖了锅盖煮上三两分钟,关闭电磁炉,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撕擀面便做好了。

张天远做出的手撕擀面果然好吃:鲜、辣、麻、香,使人在胃口大开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一种久违的乡野风味。赵夏莲一边以筷挑面,噗噜噗噜吃得满头大汗,一边不住口的连声夸奖着好吃好吃真好吃。李进前则拿筷子敲着碗沿说道:

“记得小时候的一个冬天,我去新虎周村办事。正是午饭时候,我看到村口路旁的麦秸垛下蹴着一个老婆婆。老婆婆左手端着比二号盆子小不了多少的粗瓷大碗,碗里稀稀拉拉的盛着几根宽面叶子,浇的辣椒汁把面汤都染成了鲜红色。老婆婆伸筷把一根宽面叶子挑得很高,然后侧歪着头,嘴巴张得大大的去接,但听'噗噜’一响,那根宽面叶子就进了口;老婆婆伸脖咽下,又咕咚喝了一口面汤,嘴里发出被辣得吸溜吸溜的声音。看着那种吃姿,我当时就满嘴口水,心想等哪一天我有了钱,一定也要吃这样浇了辣椒汁的宽面叶子,一定也要摆出这副畅心快意的吃姿。今天这想法终于实现了!”

张天远就有些得意了,将嘴巴离开碗沿,说:“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将来哪天万一没有地种了,我什么都不做,就在水源镇上或禾襄城里开一家张氏风味的面馆,相信也照样养活得起老婆孩子。瞧吧,下次回来,我们还在这里相聚,到时候一定请两位尝尝我的张氏酸菜绿豆糊汤面!”

……

若凤手拉禾禾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爬上坡来收拾碗筷杯盘的时候,赵夏莲、李进前和张天远已早走出玻璃亭子,正乘了酒兴在林间的雪地里疯狂追赶,抛雪球,打雪仗,一个个腿脚矫健,笑声朗朗,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若凤许久没有看到张天远是如此的高兴了,嘴里忍不住嘟哝一句:

“眼看都跨四奔五的男人了,咋还跟小孩一样玩这种游戏?”

可是看着看着,若凤竟不由自主的拉着禾禾也加入到了三人的战阵里。坡下的若桐、小王还有小牛听见声音,一齐跑上坡来,看到这种阵势,登时兴奋起来,你突然跺一脚树,把满树积雪落到我的脖子里,我偷偷捧一把雪,猛的塞进你的衣领内。大家追追跑跑,打打闹闹,整个仲景坡笼罩在了一片欢声笑语当中。

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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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香雪”公司的各项工作逐渐进入了收获阶段:在李进前和公司高层的全力以赴协调运作下,尽管中国农业发展银行禾襄支行的贷款仍旧没有到位,新购进的德国酿酒设备欠款也因此未能全部付清,但是厂家却已派来技术人员,对所有设备进行了初步的安装调试;同时酒黍豫JS31号在仲景村酒黍种植、黄酒酿造基地的育种实验工作已经展开,虽然尚未有酒黍产出,但是公司却从新疆购到了一批优质酒黍,经过精制加工,已经完全可以作为“香雪”黄酒的酿造原料;此外在深圳试产的第一批“香雪融春”黄酒,其质检部门的品牌认证、工商部门的商标注册工作,也差不多就要有了眉目。若不是手头可用的流动资金越来越少,若没有那桩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心头上的隐忧,李进前简直都要认为是上帝垂青于自己,让自己的事业从此一帆风顺了……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按照传统,公司的各项事务也该做个总结,然后便是年假,再然后便是年假后的“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了。吕向阳提前三天就在位于湍河之滨的“花满楼”酒家预订一桌酒席,为公司高管的年终聚会做好了准备,当然主要是对大家一年来为公司的辛苦付出做出酬劳,——这也是李进前接任“香雪”掌门人以来形成的规矩。下午下班后,李进前、吕向阳和包括柳康健在内的四位公司副总、十二位公司中层共同乘车,来到“花满楼”二楼定好的雅间,大家一边品酒吃菜一边随意聊天,努力构绘着公司的美好前景,气氛虽不热烈,却也极为融洽。

酒后出门,时间已过晚间九点,众人各自带了八九分的醉意。李进前站在“花满楼”酒家门口,等柳健康和其他三位副总、十二位中层及吕向阳乘车离去后,这才吩咐小牛自个开车回家;然后便竖起风衣高领,又从口袋内摸出墨镜戴好,一个人步行走到了大街上。

由于轰轰烈烈的冬季大气污染综合治理攻坚战正在全国铺开,同时从城市到乡村一律实施了“禁燃禁放”强硬举措,再加上年关迫近,进城务工人员多已返乡团聚,所以和平日相比,禾襄市的大街小巷反而显得冷清萧条多了。李进前一个人踽踽走在宽阔的马路上,一阵寒风迎面扑来,登时连打几个寒噤,酒意也消散了许多。他裹了裹羽绒风衣,继续向前走去。

面对公司近来连连取得的辉煌喜人的业绩,李进前在深感振奋喜悦的同时,也无端的生出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总觉得这成绩来得过于容易,心里有些不够踏实,总觉得仿佛有人在暗中虎视眈眈的窥察着自己,要伺机给自己设置绊石似的;同时自己当初答应过要补偿报答张天远,并为此准备了一千万元作为“天凤”公司重新发展的启动资金,然而前几天却因紧急事由挪用了出去,这也令他时常感到良心不安;……

行至新建的湍河虹桥,李进前摸出手机正要使用滴滴打车时,一辆出租车从后面紧跟了上来,司机摇下车窗大声的询问他去往哪里。李进前遂收起手机,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小声报了地名,出租车立刻便滑动了。

在城西“锦绣花园”小区门口,李进前下了车。目送出租车离去后,李进前方转身走进小区,沿着一条花草掩映的石子甬道径直走至最后一栋楼前,乘电梯上了四楼,抬手轻轻的在防盗门的门沿上扣了三扣,门便悄无声息的从里面拉开了。

这是一座两室两厅的单元房,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客厅和房间却都收拾得井然有序,别具情致,处处飘溢着少女清新馨香的气息。开门的自然是晴儿,李进前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走进了最里面的卧房。卧房内,高杆落地台灯正幽幽的散射着淡红的光,把晴儿的一张粉脸映衬得娇嫩而又可爱。

“老李同志,你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啦?——讨厌,怎么又喝酒了啊?”

看李进前满嘴酒气的一头扑倒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晴儿便倒来一杯开水,放在旁边的床台上面,然后又轻轻的伏下身去,一面拿小拳头柔柔的捶打他的肩背,一面噘起小嘴儿娇嗔而又心疼的说道。

“你不醉,我不醉,那么宽的马路叫谁睡?”李进前笑着打趣回道。

李进前结识晴儿,是在仲夏的一个夜晚……

暮春的一个下午,李进前乘车前往城北新区办事,途径禾襄市人民医院大门的时候,偶一抬头,突然发现对面相向驶来的5路公交车上,一个白裙长发、恬静柔美的女孩正倚窗而坐;两人之间仅隔着一道半人多高的护栏。“钱……”他一声惊叫尚未出口,公交车已早呼啸而去。“小牛,快,快!”他指挥小牛加速驱车,驶至前面最近的一处护栏开口,然后掉头追在后面。然而遗憾的是,由于路上连遇两次红灯,等到追至终点站,他迫不及待的跳上公交车时,才发现女孩早已没了踪影。

之后的半个多月里,李进前的眼前一直浮现着白衣女孩的形象。他心里明明知道她不是她,可还是忍不住的想要找到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能够遇到一个长相像她的她,那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啊。这样的事情不能交下属代办,更不能让碧桃知道,他只有亲自悄悄的连续几次去到人民医院门口徘徊,渴望着能够再次见到她那惊鸿一瞥的身影。遗憾的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李进前再次见到白衣女孩,是在仲夏的一个深夜。那夜他陪几个北京来的朋友在夜市摊上喝啤酒吃烤羊肉串;吃喝完毕,送走朋友,他独自一人踽踽的走在回家的路上。行至一条僻静胡同,时间已是深夜两点,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两三个青年正在尾随着一个白衣女孩。白衣女孩走,他们也走,白衣女孩停,他们也停。白衣女孩忍无可忍,转过身来,喝问:“你们从火车站一直跟着我走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几个青年一面扯着口哨一面流里流气的答道:“我们不想干什么,我们就想陪你玩玩!”

半明半暗的路灯光下,李进前惊诧的发现,白衣女孩正是他多日寻找未果的那个她;依旧是飘飘长发,依旧是翩翩长裙,不过和那日初见时候相比,她的脸上多了些疲惫伤感之色。

尽管李进前已经确认她并不是她,她和她只是身材相貌高度相像而已,然而他还是心下咯噔一动,悄悄跟在了白衣女孩和几个青年的后面。走至一条更加僻静的胡同,白衣女孩忽然转身过来,蹲身捡起路旁的一个空啤酒瓶“啪”的砸在电线杆上,然后操着破碎的半个玻璃瓶喝道:“你们再跟,我和你们拼了!”

“哟,妹妹,看得出你很漂亮,可看不出你还很烈性呀。不就是大家在一起玩玩嘛,何必如此吆吆喝喝的吓唬人哩,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很胆小的呢!”几个青年依旧嬉皮笑脸的胡乱起哄着。李进前实在忍耐不住,大步跨上前去,喝道:“你们几个三更半夜的跟着人家一个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几个瘦猴般的青年原本想要闹事,可是看看健壮魁梧的李进前,最终没敢轻举妄动,而是唿哨一声哄然散去。白衣女孩丢下破碎了的啤酒瓶,看也不看李进前一眼,继续向前走去。

“嗨,你这人好没道理,我帮你解了围,你倒好,连声谢谢都不肯说!”眼看白衣女孩就要走至胡同尽头,站在胡同这边的李进前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暗黄色的路灯光下,白衣女孩转身过来,冷笑一声说道:“大叔,你不觉得你这一招太过老套了吗?你本和他们一伙,故意让他们跟踪我,然后再由你出面赶开他们。你以为这样就算英雄救美,我就会对你感激得以身相许了吗?”

“小姑娘警惕性很高啊,武侠小说看多了吧?——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刚陪朋友吃完饭,准备步行回家,结果就遇上了你。”李进前笑了,“其实……其实我和你这是第二次见面了,上次见面是在人民医院门前,当时你正坐在5路公交车上呢!”

“这么说来,你还真和他们不是一伙的。”白衣女孩说道,“大叔,我们素不相识,你凭什么这么关注我呢?”

凭什么?凭什么?一刹那间,许多年前的那段如诗如歌的恋情再次浮现在了眼前,李进前直觉阵阵热流涌过喉头,话未出口,眼泪便欲夺眶而出。他略停片刻,努力把情绪放得平和一些:“你……很像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很像你多年前的初恋女友对吗?哼,又是一个老得掉了牙齿的套路。”白衣女孩站在胡同尽头,咯咯笑着说道,“大叔,你想撩妹的话,难道就不能换个新的方式吗?”

“我说的……是真的!”李进前尽力让语气显得真诚一些。

也许是李进前的真诚打动了白衣女孩,也许是白衣女孩那一刻确实需要帮助了,她站在那里歪着头思索片刻,说道:“好吧,我就相信你一次。我刚下火车,身上没钱了,也没地方住了。你能帮帮我吗?”

“好!”李进前答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结果呀。接下来,他满心愉悦的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带着白衣女孩来到了他在城西买下的这套单元房里。走进房内打开灯后,白衣女孩站在那里,侧歪脑袋望着李进前,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调说道:“大叔,你救了我,又给我了住处,要不要我以身相许啊?”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真的很像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呀!”李进前苦笑着说道。白衣女孩冷笑了:“大叔,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拜托你别再编那些美丽的故事骗人了。你要不要,不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李进前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出门外,顺手帮白衣女孩锁上了防盗门。

多天以后,李进前和晴儿的关系已经极其熟稔了;晴儿告诉他说,幸亏那夜他未对她动手动脚,因为她早就在胸前藏了一把利刃。晴儿把那把利刃拿出来给李进前看,并说:

“如果当时你敢对我图谋不轨,只怕今天你就不能坐在这里陪我说话了!”……

 36

冬日农闲,村里人家的晚饭自然便有的开得很早,有的开得很晚;因了子良伯和栗花婶的缘故,张天远家的晚饭就时常开得较早。饭后无事,看看夜幕虽将降临,但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张天远到仲景坡上给牛添了一遍草料后,便沿着村中小道信步朝南走去。

连续几天来,张天远在赵夏莲的陪同下,前往老虎周和新虎周两村,会见支书,走访村民,反复谈判,多方努力,最终和两村签下了扒淤河西岸沿河三千亩土地的流转协议,扒淤河东岸沿河的土地原属仲景村集体所有,自然也一并签了流转协议。今日一大早,张天远又和赵夏莲赶往镇上,邀请镇农技站工作人员前来对“天凤”公司的跨河发展做出详细规划方案;镇农技站领导当场拍板,决定立即派出工作人员,全力以赴采取行动,力争在春节期间做好一切勘察、测绘和方案的设计工作。

从镇上回来,张天远吩咐小王把车直接开进了与村部一场之隔的小学校园。若凤和若桐早已在校园门口等着了,看见张天远从车内下来,若桐嘴里不知低声嘟囔了句什么话,若凤瞪了他一眼,喝道:“若桐,不准胡乱嘀咕,一切听从你姐夫的安排!”

“当然得听从安排了,谁让人家是姐夫,还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咧!”若桐转过头去,再次颇为不满的咕哝了一句。

张天远自然猜得出两人的话中意思,但却微微一笑,装做没有听见的模样:今年村民们没有和“天凤”公司签订来年的耕地流转协议,依照若桐的意思,既然秋粮卖过之后,大家的流转费用已经全部结清,那么年终的福利也就没有必要再发放了,可张天远坚持要发。为此若桐肚子里意见很大,干什么事情都别别扭扭的。

今年发给大家的年终福利依旧和往年一样:每户一壶“滴滴香”小磨香油,一袋“粒粒金”东北大米;除村民之外,村校全体教师也人手一份。货是由若桐从禾襄市区一家粮油批发商场订到的,五天前就已经派车送来,存放在学校的一间杂物仓库里;由于连日来往返奔忙,耽误了时间,所以才推迟到今天发放。

张天远借用村部的喇叭,喊出了“天凤”公司发放年终福利的通知,然后又走回到校园门口。不多一会儿,村人们就三五成群搭帮结伙的走了来,却皆一个个低着头片言不发,就连李大牛、钱二狗、猴跳三几个平日嬉皮赖脸的家伙脸上也是讪讪的表情,默默的领了东西就走。不到十一时许,除了二十余户孤寡残疾五保老人不能前来领取外,其余各家的福利便已全部发放完毕了。张天远又看着若凤带领若桐、小王用车把孤寡残疾五保老人们的福利一家一家的送上门去,这才放心离开……

“大眼啊,小心点儿!”

正在低头踽踽行走着的时候,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传来,张天远抬头看时,但见路东不远处一座低矮古旧的瓦屋房顶上,一个满身尘灰的男人身影正在忙活着;走近看时,却是远近闻名的豆腐作坊坊主杨大眼。

杨大眼半蹲半跪在瓦房屋顶上,两手提了一截一端系有半块砖头的麻绳,正小心翼翼的在高高的烟囱道内探上探下,其动作姿势就仿佛是在井台上捞桶一般。瓦屋山墙根下颤颤巍巍的站着瞎子祖爷,左手拄拐,右手搭成凉棚放在额前,嘴里不住的叮咛着。

杨大眼抬起头来,——他的衣服嘴脸已被从烟囱道内淘出的灰烟染得墨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明亮,牙齿闪着白光,——笑着说道:“放心吧八爷。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咱好歹也是侦察兵出身,哪能就那么容易摔跌下去呢!”

杨大眼确是部队侦察兵复员回来的,而且还参加过三十年前那场举世瞩目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这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家里开着祖辈相传的豆腐作坊,一年四季走村串乡卖豆腐,手里攒了不少钱,前几年经济形势紧张的时候,村上谁家有了难处,大到盖房起屋娶媳妇,小到买盐打醋筹学费,只要上门找到他,他总是该出钱的出钱,该出力的出力,从来没有推辞过。此刻看来,他又在帮瞎子祖爷的忙了。

“大眼叔,又在做好人好事啦?”

张天远冲着房顶招呼一声。杨大眼手扶烟囱抬起头来,于幽晦的暮色中见是张天远,咧嘴一笑答道:“什么好人好事,不过活动活动腿脚而已。一场大雪下来,你祖爷的烟囱就被泥灰堵上了,一生火,屋里狼烟胀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不肯住养老院,又不会使用液化气电磁炉那些新玩意儿,我正巧闲着没事,就过来帮他一把罢了!”

“祖爷,大眼叔,你们忙吧。我散步去了!”张天远心里有事,招呼一声继续迈步向前走去。身后,瞎子祖爷和杨大眼攀谈了起来:

“天远这娃真是不错,年年都把福利给我这老不死的送到家来。唉,老张家总算翻过身来了。想起他爹那阵儿,可是着实穷到骨头缝里了呀!”

“老话说得好:人无三代富,花无百日红。风水是轮流转着的,只要头脑活泛,又舍得一身力气,那穷难道还能扎了根,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啊?”

“这次大家都把地流转给了李家小子,说是要搞那个啥'三权分置’。'三权分置’是个爷是个奶我不清楚,可我知道把人家天远娃坑得不轻呀!”

“哼,活人能叫尿憋死?我倒不信离了村里的那些个张屠户,人家天远就吃连毛猪不成?一条路行不通,再换一条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

后面的两句对话张天远没有听见,他只听到瞎子祖爷说起父亲的话,于是就在心里回忆着父亲了。

父亲虽然读过几天书,但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高不成低不就的一辈子窝在村里。父亲种庄稼干农活外行,曾被村人鄙夷的描述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刚刚分田到户的那几年,家里没钱,买不起整头牛,只好给一户人家“帮牛腿”,就是平日里出草出料,供人家喂牛,等到春种秋收的时候了,便借用人家的牛来犁耙耕耘。父亲总在收工后带上他,提着镰刀挎了箩筐满河满沟的跑着割草,割来青草淘洗干净了,送给人家喂牛。父亲笨拙,不擅割草,手背指头常常被镰刀划得鲜血淋漓。“帮牛腿”的那户人家牛龄小,力气单薄,单独拉不动一张犁,又只好和另外一户人家的牛“搁犋”;“搁犋”就是两户人家的小牛合成一犋,共拉一张犁耕播。既然是人家的牛,自然得先尽着人家耕播;等到人家的地全部耕罢播完,往往也就过了节令,这时候,才能轮到他家耕播。正因如此,他家的庄稼年年长势最差,收成最坏。

尽管不善稼穑,然而父亲还是极其看重土地的;——土地刚刚分包到户的那几年,不单父亲,农民家家户户都看重土地,因为经历过饥饿折磨的人都知道,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粮食,有了土地就意味着有了温饱。可是每到耕播时节,他家地块左右两边的邻居由于下犁较早,总要把他家的地狠狠犁过去一垄,翻到自家田里;夏天割麦的时候,又常常越过地界将他家的麦子割上一行两行。父亲实在忍无可忍,就找来尺子丈量理论,甚至挖出地头界石以作明证。两户邻居根本不睬父亲,依然我行我素,一切照旧,结果三方就发生了撕打。父亲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的躺在田头。那次要不是王天朋的父亲及时送父亲去到镇上的医院救治,父亲差一点儿就丢了小命。

父亲也是极爱他和母亲的。母亲爱吃喝也爱打扮,父亲就总是自己舍不得吃喝,把好的东西都节省下来留给他和母亲。七岁那年的一个晌午头上,父亲在地里盘红薯垄,他前往给父亲送饭。他走到地头的时候,远远望见父亲正头朝下、脚朝上的倒仰在红薯垄间,躺一会儿,起来再干一会儿。父亲的脸色苍白,额前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当他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用一种悲悯的目光望了他许久,只说出了一个字:

“饿!……”

许多年后,他才听村人说起,父亲那样做,只是为了把胃里残存的一点可怜的食物余渣倒过来填充胸部,等到饥饿的感觉暂时消除后,再继续下力干活……

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他和父亲。母亲是跟着一个货郎走的。那年荒春,家里的面缸见了底儿,一家三口已有好多天都没有吃到过白面条了。为了节省粮食,父亲和村里的青壮劳力一块去到了九十里外的水库工地上干活。村里来了个年轻的摇着拨浪鼓的货郎。那货郎在村里逗留三天,母亲就接连三天不见人影。一天夜里,母亲把他从睡梦中摇醒过来,给他喂吃了一碗又香又辣的宽面叶子。那碗宽面叶子吃得他满头大汗,使得他许多年后还泪水涔涔记忆犹新。吃完面叶,他便迷迷糊糊的再次睡去了。朦胧中,他隐约感到有几滴清凉潮润的水珠落在了他的额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身边不见了母亲,床上是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床前是一口装满了麦子的布袋。

父亲闻讯从工地上赶了回来,双手抱头的坐在门槛上,一连两天不吃不喝;第三天,父亲拉着他走到村头,望着蜿蜒远去的小路,翻来覆去的只说着一句话:“娃呀,别恨你妈!……”

那一年,榆钱花儿开得铺天盖地,野草野菜长满了沟路渠坡。

直到今天,他仍清晰的记得,榆钱花儿、野草野菜都是父亲的最爱。

(未完待续)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图|网络

--End--

作者简介:张书勇,汉族,1972年生,现工作于河南省邓州市委宣传部,业余时间专心进行文学创作,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合集《桃花流水美人》、长篇历史传奇小说《大宋风云录之萁豆劫》、长篇叙事散文《邓州风物志之家 故园 老地方》。其中中篇小说《拯救白玉兰》已被改编电影并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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