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画 | 朱零:我的眼镜,是我的利器

▲ 【德】昆特·布赫兹

这一切,终将过去

这一切,终是苟且

第67期

诗 | | 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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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  墓

朱 零

有些人死后拥有一座坟墓

有些人死后

留下这个时代的良心

我不想要墓碑  无字碑

对我也一无用处

我只是希望仍然有人读我

在世时留下的文字

他们每翻一页

都像在用手指

抚摸我的墓碑,像在

一次又一次地

给我扫墓

| 诗人手稿

| 诗人诗选

洗  羊

水库的坝基一角,四个牧羊人

围住八十多只羊

一只一只地把它们赶进水里

洗澡

这些绵羊,像新生的婴儿

乖巧,听话

牧羊人此刻都成了牧师

洗澡变成了洗礼

它们在坝基围成一团

看上去多么脏

而从水里上来的

转眼间就像换了一件

新衣裳

岸上停了三辆农用车

洗完澡的羊

被一只只地赶了上去

有的兴奋,有几只

显得惴惴不安

它们互相拥挤

轻声呼唤、问候

有一只小羊的母亲

在另一辆车上

小羊大声地叫“妈妈,妈妈”

没有人能听见,它的妈妈

也听不见

不久之后

车子发动了起来

车厢里一片沉默

谁也猜不透远方、未来和命运

目的地只有牧羊人知道

作为旁观者

其实我也能猜到

我的脑海里迅速飘过几个地名

波兰、奥斯维辛、东帝汶、马尼拉、卢旺达

……以及

南京

是的

南京

就是南京

G先生

一个戴着眼镜的人

与一个没戴眼镜的人对视

是不公平的,歌德说

我极其讨厌戴着眼镜的人

一边端详着我

一边与我对话

五月二日

读歌德至凌晨,至此句

我恰好戴着眼镜

不禁一阵心虚

似乎我的眼镜,是我的利器

能够穿透他那张

布满皱纹的脸颊

窥探他的隐私、世俗与喋喋不休

闭眼片刻,我摘下了眼镜

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

公平

这下好了,歌德先生

让我们重新开始

填  表

这一生,我们需要

填多少表格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籍贯

每一份表格的内容

都大同小异,无非是

加一些学习成绩

加一些工作经历

加一些奖惩记录

……

最早的几张表格

大都由父母代为填写

他们为我们填的表

与我们将来墓碑上的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

是那么地吻合

我们墓碑上的那几行字

是拜父母所赐

我们的最后一份表格

大多由子女代为填写:

卒于某年某月某日

他们只要在我们原来的履历上

填上这最后一行数字

我们的这一生

就算基本完整

至于表格中间的那些内容

那些工作经历

那些奖惩记录

那些虚构的

与非虚构的

将成为他们在追悼我们时

夸夸其谈的用语

深  秋

院子里,银杏树在给几辆车子

举行葬礼

金黄的叶子

一片片、一层层地把它们覆盖、掩埋

银杏树有着执着的热情,以至于

满地都是礼器和礼金

出了院子,马路边

杨树在给另一些车子

举行葬礼

仿佛约好似的

深秋,适合大出殡

榆树在另一座半山腰上

响应

它使尽浑身力气

把储藏了大半年的榆钱

从后脑勺、肩膀、脊梁骨

以及枯瘦的前胸

撒向半空

看它们飘落,回到大地

深秋,远方有婚礼

眼前有葬仪

有几个国家处在战乱之中

有几个国家正在和平崛起

可这一切终将过去

这一切,终是苟且

唯时间永恒

| 诗人简介

朱零,男,二十世纪60年代末出生,随笔作家、诗人,现居北京。

| 评论摘要

提起朱零就想起“非虚构”写作,非虚构诗歌能够壮大并成为一种潮流,曾作为大刊编辑的朱零确实是起到了倡导与推广的作用。而他自己尝试这样的写作似乎更早,大致要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初期。能在当时意象和暗喻以及炼金术统治的诗歌主流中,用日常语言叙述日常生活,是需要胆识和自信的。幸亏他有一双聚光的小眼睛,能在稀松平常的事件中发现诗的缝隙,然后用渐成尖利的口语一层层扒生活的皮,最后让扎眼扎心的匕首露出来。于是一种新文体出现了:用说话替代书写,用平铺直叙替代遣词造句,用脱口而出替代冥思苦想。而这样的诗是有气场的,因为跳跃在口唇间的真实事件,更可靠更自由更有吸引力。

——李犁

歌德说他讨厌戴眼镜的人,我第一次是在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读到的,读笑了。这个梗终于又被一个当代诗人愉快地玩了一次,成为一首诗的起点。为了解构这个梗,朱零选择了出人意料的角度——戴眼镜的人和不戴眼镜的人对视时的公平性,而他自己,置身于这首诗所设定的游戏中,把眼镜戴上又取下,从心虚、闭眼到终于可以底气十足地喊一声“让我们重新开始”,步步为营,诗竟略有小说似的曲折。戴眼镜的人究竟戴的什么?诗里提到的公平是什么?即将开始的是什么?诗戛然而止,而言外之意还在继续,令人浮想联翩。

——李元胜

▲ 【德】昆特·布赫兹

昆特·布赫兹(Quint Buchholz),德国插画大师。迄今为止为德国及世界其他国家的三十多家出版社创作插画,举办过七十多次个人画展。昆特·布赫兹:“我认为,图画作为艺术,永远不是因为不解释,而是决定是否憾动人心。对我而言,工作上最重要的基础,或许在于对画采取开放的态度,用千变万化的视角及理解的方式来做出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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