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程派传人李文敏的成长道路
在家庭环境中,深受京剧文化的滋养
李文敏的父亲是梨园界赫赫有名的四大管事之一李春林先生,京剧界皆尊称他为“李八爷”。李春林早年在长春班坐科习老生,艺技不凡。他腹嗣渊博,门下有桃李杨宝忠、宋继亭、韦三奎等人,还为载洵说过戏。后长期与梅兰芳先生合作,在纪念梅兰芳舞台生活五十周年的演出中,为梅配演《穆天王》的杨六郎。
李春林先生能戏甚多且多才多艺。他头脑清晰,聪智过人,谙熟戏曲艺术生产规律,组织能力极强,后由演员发展成管理人才。他最初承当余叔岩的管事,之后为梅兰芳先生管事四十余年,并为李世芳、杨荣环组班、管事。
早年的戏曲团体机构并不像现在这么庞杂臃肿,也不像现在分工如此精细。卖艺吃饭、挣钱养家是个硬工夫。队伍常常“流动”,走南闯北,时散时聚,社会竞争激烈,这就要求大管事是业务上的行家、经营上的里手、组织上的能人,身兼数职:往往是排戏时主角并不到位,大管事要当替 补、要有主角之才;配角经常更换,任何新来的配角的戏都由大管事分头去说,台上见时合起来还得严丝合缝,撞了车就要砸自己的牌子,全部戏考都装在脑子里,大管事得有教师之才;演出临阵缺了谁,大管事得顶上去,他要掌握各个行当的表演艺术,派活儿、分配角色、安排戏码,搭配得当,团里人合适又要观众满意,大管事得有导演之才;后台剧务管理、演出舞台监督、前台上下交际,大管事得有领导之才。总之,名星挂牌当团长,大管事就是集副团长、执行导演、艺委会与业务行政主持于一身的管理家,不是博学多才德高望重的人是难以服众的。
当时梨园界都知道有四大名旦、四大须生,还有四大管事。四大管事即梅剧团的大管李春林, 余叔岩、金少山和荀慧生的大管李玉安,谭富英的大管乔玉林和程(砚秋)剧团的大管高登甲,李八爷名列其首。戏班人都说:“只要李八爷坐在那儿,开锣就踏实。”八爷是一部活的戏曲教科书,是一部戏曲事业变迁的活字典。
文敏老师的母亲家更是梨园名门。文敏的亲外公李顺德专工摔打花脸,堂外公李顺亭是与谭鑫培同代的文武老生,皆享盛名。顺德先生有五男三女,文敏的大舅李玉臣工开口跳,二舅即四大管事之一的李玉安,三舅李三星是一位名武生,曾傍杨小楼、尚小云演出,解放后到河南协助常香玉剧团排出了红遍全国的豫剧《花木兰》;四舅即名丑李四广。文敏的大姨夫赵砚奎曾任京剧公会会长,系京剧表演艺术家张君秋之岳父;二姨夫李佩卿是杰出的余派琴师。文敏的母亲在三姐妹中排行最小,由于事业和家庭的需要,这最小的女儿竟成了全家的总管,操持这个大家庭,迟迟未得出嫁。她聪明干练,刚强果断,遇事拿得起放得下,在家族中甚有权威。她三十多岁出嫁,把她忠厚正直、通情达理的作风带到李家,使李春林如虎添翼,艺术事业更趋发达。
艺术人才成才规律中一个值得重视的因素是家庭:生理心理的遗传基因、早期的智力开发、艺 术启蒙教育、家庭与社会关系的小灶饭……追溯京剧演员们由四大徽班进京时的同班弟兄演变成亲朋联姻,继而代代相传,纵横交错,构成了京剧演员突出的家庭链,这是社会发展、环境地位、生 存竞争、谋生手段、传艺方式及生活方式等多种因素形成的,且比其它艺术界更为突出。李家正处于这条又粗又大的链条的一个中心环节。李文敏生长在戏曲界英才荟萃的梨园大家庭之中,亲朋覆盖面极广,家中来来往往亦多梨园名士高杰,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四小名旦……高层次的艺术熏陶,自幼耳濡目染,使她接受了良好的艺术启蒙教育。文敏有一兄一姐,兄长荣岩坐科荣春社习老生,后改操琴傍尚小云先生演出;姐姐文华毕业于中国戏曲学校,后进中国京剧院。李家不是封建老式家庭,文敏的父母高龄育女,加上公事家事繁忙,剧团后台成了她成长的摇篮,文敏与其姐姐生活在一个自由自在的天地里。大家宠爱她们两个,给她们起了男孩式的尊称:“大先生、二先生”。日积月累,她们通透了后台的规矩门道,谁个优、谁个劣,哪个棒、哪个柴,全都“门儿清”,大大提高了她们的鉴赏力和审美意识,产生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效应。这使文敏在进戏校之前,虽未受过正规培训,却已眼界大开并逐渐打下了具有一定广度和深度的学艺基础。因此,待她步入正规的艺术殿堂时,一起步就站在了一个较高的起点上。
视频:李文敏,郭玮参加访谈节目现场教学
交易担保 凤巢视频 李文敏,郭玮参加访谈节目现场教学 小程序
正规良好的戏校培育,使李文敏迅速成长
李文敏与张学津、李玉芙、孙毓敏、李崇善等人同班,是北京市戏曲学校首届毕业生。人所共识,这一届学生个个是杰出的。他们享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首先是他们处于上世纪5O年代初期,在国家百废待兴的繁忙日子里,小小的北京戏校受到了彭真市长无微不至的亲切关怀,使学校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宏图得展。其次是这一届毕业生得到了诸多名师的指教,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 云、程砚秋、荀慧生以及老艺术家王瑶卿、名丑肖长华等均至一线指导教学。候喜瑞、王少楼、孙 甫亭、孙毓堃、赵荣琛、李金鸿等名家也由四面八方汇集戏校,一大批正值壮年的艺术家以其齐全的行当、强劲的阵容走上课堂。他们结束了旧式的江湖生涯,生活的稳定、能量的释放、价值的认同以及社会地位的提高,使他们对新事物欣然接受。他们爱事业、爱学生,兢兢业业,天天精神饱满,一日三班充满发自心底的激情。他们把一腔心愿都化作对艺术教育的热忱,艰苦创业激奋起,同心协力育英才。而且这些学生能吃苦,知上进,勤学苦练,乐在其中。师生们人人心中积着一团火,朝气勃发,自觉向上的奋斗精神和氛围感染着每一个人,群体的优化作用,促使着学生们迅速成才。学生们接受了京剧科班的优良传统,也接受了新体制下的正规化教育,讲究戏品、人品,德艺双馨是他们的奋斗目标。边学边演边提高是科班的好经验,教学与实习演出相结合,是戏校的施教方针。学生从教室到舞台游刃于大小课堂,激发了学习兴趣。日积月累,主角戏、配角戏都要学到手,甚至于自学化妆、衣箱、创腔、技导而成为多面手。首届学生毕业时进行过统计,最多者能戏百出以上,少者也掌握六、七十出,这是现在的学生中少有的,因此他们一班的一百零八个学生号称一百单八将,分别充实给梅、尚、程、荀四大剧团,个个顶用,迅速成为剧团的青年骨干,李文敏正是这群佼佼者之一。
赵荣琛老师理性化传授和影响
李文敏于1959年毕业于北京市戏曲学校,分配到梅兰芳剧团。梅剧团当时是首都各剧团中实力较强、条件最好的剧团,背靠大树好乘凉,即使跑宫女丫环,也能随着进人民大会堂。但文敏心里却另有追求。
在流派纷呈的艺术环境中,文敏偏偏喜欢上了程派,这要归功于熊承旭老师初始的引导。熊老师是造诣深厚的程派琴师,他为文敏教授了《骂殿》、《三击掌》、《玉堂春》等多出程派戏的唱腔,强烈的节奏与音感训练把文敏带入一个艺术新天地,使文敏初品其味就心向往之了。熊老师也是后来亲自带文敏拜见赵荣琛、促成其师生缘份的搭桥人。那是l956年,正在上学的文敏,凡有名角来京,总要和姐姐一道去观摩。著名程派传人赵荣琛组建的民营大风京剧团巡演进京,在大众剧场首演程派名剧《牧羊山》。程派究竟好在哪儿? 说的人多演的人少,年轻的文敏终不能深领其 味。看了赵先生《牧羊山》的演出,她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使她真正体验到从未有过的艺术快感和对程派艺术独特魅力的感受。赵先生的表演使文敏惊叹折服,并深深印在脑际,终日萦回,醒时梦里都在琢磨赵的韵味、神采,一个表情、一个身段动作,精彩的滑步、扎实的基本功,都是那么自然又那么美,还有那绕梁的余音,真是回味无穷。她到处打听怎么能见到赵先生,并暗下决心:非拜赵先生为师不可。
在文化层次和文学素养较高的基础上形成的科学严谨的程派艺术,只有文化层次文学素养较高的人才能更好地掌握它的真谛,赵荣琛的卓越造诣就是突出之一例。赵荣琛出身于书香门第,早年就学于山东省立剧院京剧系,艺术基础坚实,醉心程派,并以此专攻,曾获“重庆程砚秋”之称。1940年,经程砚秋挚友许伯明先生发现并介绍其正式拜师程砚秋。但抗ri时期关山阻隔,一隐居北京,一奔波在蜀地。二人虽未谋面,书信来往却神交挚厚。直到1945年抗×胜利,赵荣琛才千里迢迢奔赴上海拜见程师。赵荣琛在唱腔、身段、水袖、表演等方面不但得程先生真传,更深究其戏从法入、艺从法出的道理,有人评论:“赵荣琛的艺术实践是有一套完整的艺术理论为依据的。”
机会终于来了,学校青衣组要排全部《朱痕记》,这是老生组主教老师王少楼确定的剧目。王原是程砚秋的二牌老生,熟悉程派戏,但青衣组无人教,学校便决定延请赵荣琛先生。已经演过不少出大戏的青衣组尖子李玉芙、李雅兰上完赵先生的课后说:“好厉害,舌头都木了。”的确,赵先生教学太严格了。“五音六律,字正腔圆”这个标准句谁都会说,但达到它就不那么容易了。赵先生从发声上逐字点拨训练,他要求“教的明白,学的清楚”、“尊重艺术,尊重科学”,不搞简单的口传心授,更不同意囫囵吞枣好歹都通得过。他说:“如果那样浮着唱,跟录音机学就行了,但录音机起不了作用的是气口、节奏感和以声传情。”如何唱得有“深度”,又不是“花里虎哨的耍花腔”,绝不是一朝之功。
一般人认为程派难学难演,文敏却乐在其中,痴迷的程度有增无减。l958年毕业前夕文敏得遂宿愿,正式拜赵先生为师。赵先生欣然收纳了这位出身不凡的开门弟子,师生二人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京剧界盛行拜师,但类型不同,目的种种。如果为了名,为了利,为了师父提携,为了给自己步入艺坛铺路,文敏家中名流云集,择其优者拜之,十分容易。但文敏追求的是心中的艺术,且只拜了这一位师父。当年有人学程派抱有投机的心理,为了人少好成名、看风向抓机遇;而文敏是为了崇拜、信服、学艺,入迷成瘾,且始终如一、矢志不渝。
文革时期,传统戏遭禁演,男旦演员更被打翻在地。赵先生的日子很不好过,体弱多病,承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去接受……的再教育。文敏对这位“永世不得翻身”的师父一如既往,频频看望;洗衣送水、扛行李,甚至三伏天跑好几里路给老师送一把扇子。文敏说:“我在家对父母都没这样过,对老师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一个在学校默默无闻的教师,绝不会像舞台明星那样能带来声誉和光彩,只是默默耕耘、无私奉献。赵荣琛与李文敏师生,一个实心地学,一个实意地教,感情甚笃,绝不像目前某些充满商品气味的恶习,老师吃学生,学生用老师的交换关系。尤其经过文革中的同甘共苦,他们更成为艺术上的知音兼生活上的挚友,在此基础上的传艺解惑,当然是超常的深入细致、全面完整,可以说达到“教的明白、学的清楚”的程度了。赵荣琛文化、艺术修养深厚,继承程派能深入其理,依法承袭并求精进,依据文敏的资质和求学态度,循循善诱,一字一腔,一招一式,教其然必述其所以,赵老师的艺术造诣加上理性化的传授,使得文敏本已较强的艺术认知又得到了丰富深刻的理性升华。
要想给学生一杯水,教师要有一桶水,还要懂得如何将这杯水点点滴入学生的心田。家庭、校 园、社会的培育以及赵先生多年指教,使文敏获得了丰厚的积累,从而厚积薄发凌空展翅,偶然的机遇产生出必然的结果。这也正是做一名优秀教师所必须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