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理想还在吗?信心还有吗?
读《文林回想录》,我特意翻出北京三联版《乡愁的理念》重读。两书的出版时间相隔三十年,写作时间相距近四十年。这样的对照阅读和单独阅读其中一本的感觉大不一样:毕竟有几十年间的风云变幻做背景,又有人书俱老为参照,读同一篇文字往往能读出不同的意味来。
犹记当年读《乡愁的理念》中《新的灯影》一文时陡然而起、轰隆隆作响的共鸣。董先生写道:
“我半辈子在几个传播机构出版单位做事,笔底描画过多少中外政界的微雨和风暴,对于个中是非黑白实在有点茫然了。可是,一个从事编辑工作和过着读写生涯的人一旦没有理想、丧失信心,根本不可能提起勇气坐到书桌前迎接新的一天。”
当时只看过柳苏(罗孚)那篇《你一定要看董桥》,知道他做过《明报月刊》主编和《明报》总编辑,至于他先后供职今日世界丛书编辑部和英国BBC和亚洲《读者文摘》编辑部,都是后来陆续知道的。可是,他对“编辑工作和读写生涯”的感慨真让我掷书长叹。
时值1992年5月,三年的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研究生生活即将结束,深圳商报的报到通知已经在握,与工作生活十年的衡水即将渐行渐远。我1982年春天在衡水步入报界,在那里当记者当编辑当了六、七年。1988年想去海南大特区找家报纸继续做一位媒体人,结果因学历、职称太低惨遭拒绝。就要南下加入深圳新闻界了,读董桥原本是想学习借鉴他散文随笔的写作技巧,谁知竟让他的文字击中了另一番心事。我也是曾经并且即将过编辑工作和读写生涯的人,我也曾茫然过,彼时彼刻我不由自问:理想还在吗?信心还有吗?
我追读董桥三十年,同为媒体人是重要缘由之一。人说董先生是著名散文家,可世上并无“著名散文家”这样一个岗位,几十年下来他的工作岗位是编辑、主编、总编辑。媒体人之读书写作和其他职业相比有其特殊性,他们的视野、交往与见闻更为广阔、立体而又新鲜,他们笔底的文字面貌因此更为入世、锐利和多彩。我喜欢读钟叔河、沈昌文文字的原因在此,我喜欢读董桥文字的原因也有此一端。我愿意把他们称为“桥梁级”作家:他们不仅是风景,还是桥梁;他们的文字把你引向更多的人,更深的记忆和更远的远方。他们一直是我的楷模。
董先生2014年4月七十二岁上退休,从此淡出传媒界。《文林回想录》中他再次就其传媒生涯发了几句感慨,只不过时间定语从“半辈子”变成了“大半辈子”。他回忆起教他《新闻英文》课的朱约农先生,那时朱老师是一家报纸南部版的总编辑,“每天天亮前报馆下班才回家睡觉睡到中午起床,下午有课上课,没课在家,傍晚吃过晚饭他又回报馆去了。”董先生说那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毕了业自己一步步走上朱老师的道路。接着他说:
“我深切体悟新闻事业是一份必须向同一代人和下一代人负责的工作,因此时事报道不容疏忽,政局评论力求持平,因为新闻是历史的初稿。”
如今我也涂抹了大半生“初稿”了。读了这几句“真经”,我又像三十五年前一样耳边响起隆隆共鸣之声。此时此刻我不由再次自问:理想还在吗?信心还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