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自我流放式写作”

朱拉岛。华仔供图

午夜时分，华仔又在手机上给我发来几张朱拉岛的图。我说我一定要去一次朱拉岛，华仔安慰我说：“有机会的。”

今天我又把奥威尔《朱拉岛日记》浏览一遍，想找找他在岛上究竟喝没喝过当地产的威士忌。

1946年的日记中没有饮酒记录。1947年初他离开过一段朱拉岛，期间没有日记。据《奥威尔日记》的编者说，1947年4月11日，奥威尔回到朱拉岛，即开始创作《1984》。随后，4月月14日的日记中，出现了喝酒的记录——

朱拉岛上的房子。华仔供图。

1947年4月14日

晚上下了大雨。今天天放晴了，阳光挺充沛，但依然寒冷风大。海面平静了些。远处有渡鸦在跳舞，显然是在求偶。

我在鸡舍周围打下桩子用来架设铁丝网。播下了金盏花种。今天没能做太多户外工作，因为R今天上午跌跤了，额头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希望明天能带他去看医生——今天办不到，因为没有车。

我开了一瓶白兰地。我们每天只喝一点点，希望这瓶能喝上一星期。

昨天我在公号里已经说明，奥威尔居住朱拉岛期间，朱拉酒厂已经废弃多年，恢复产酒需等十几年以后。他喝的不是威士忌，而是白兰地。

他肺病缠身，不宜饮酒，1946年他在朱拉岛似乎并未沾酒。可是，开始写《1984》了，他开始喝酒了。

从后面的日记可以知道，这次自伦敦回岛上，他带回12瓶酒，三个月就喝完了。

1947年7月9日

晴朗，陽光明媚，風很大。不太暖和。海面平靜。地上的東西都乾了許多。

幾乎整個白天都很陰沈，但沒有雨。不太暖和。海面平靜，到了傍晚時靜得就像玻璃。

……煤油的存量已經很少了。一桶新的已經備好了，但不清楚什麼時候能送到。

酒今天喝完了——12瓶只喝了3個月。新的還沒有送到。

朱拉酒店。华仔供图。

新的酒还没送到，小说也还没有写完。

奇怪的是，日记中没有任何与写作《1984》有关的记录。他把朱拉岛日记命名为“家庭日记”，所记内容果然也很“家庭”。他会记下每天的天气，记录他如何开辟菜园，如何射杀野兔、鞣制兔皮，如何下海捕捉龙虾与螃蟹。还会详细记录煤油还剩多少，新购买了什么菜籽，鸡下了几只蛋，如此等等。唯独没有他的阅读与写作生活。不明内里者，会以为他是一位热爱生活、勤于观察、坚持记录的“隐居者”，岂不知《1984》就在如此琐碎的日子里渐渐长大。

所以，我们只能大体推断，奥威尔开始写《1984》的第一天，岛上风貌和他在岛上的生活是这样的——

1947年4月12日

巴恩尔。昨天晚上到的。昨天和今天天气都很好，但很冷。万物的生长都很滞后。草还没发芽，灯芯草也是，树上几乎看不到鸟。水仙花刚刚开，雪花莲才刚开始谢——有几朵还开着。从格拉斯哥一路飞来时看到高地上还有许多片雪地。朱拉岛上下了6周的霜，之后又下雨，因此地很泥泞。冬季里损失了许多羔羊和小牛。得到的解释是牛羊没有足够的奶。

我种下的树和灌木似乎都成活了。贴着南墙的两棵壁篱树都抽芽了。但我种的洋葱虽然1月时还长势喜人，但似乎全都在霜冻中消失了。草莓似乎大多都存活了下来，但长得都很小。大黄的长势很好。郁金香也长得不错。

整个白天天都很好，但下午五点左右非常冷。看到一株报春花在一处避风的位置盛开，但除此以外没有看到野花。景天刚开始抽芽，野鸢尾花和风铃草开花了。草地看上去完全和冬天时一样。看到了几只兔子。鸽子响亮地拍打着翅膀冲上天——我想这是它们的求偶姿势。海面很平静。没有看到海豹。

今天种了矮豌豆。打算到了25号再种下第二垄。剪了很多玫瑰枝。有几枝根本就没发芽，所以没法判断是否还活着。土质情况很糟糕，没法播小种子。我给大黄盖上了粪肥。按我的要求大致耕了一遍地。我还要把它再锄一遍，等我有土豆种子的时候再播上土豆。这地本来应该好好翻一遍的，但大田作物也就只能有这样的耕种条件了。

此刻我不免揣想：1947年4月12日那天，在阳光很好但酷冷的朱拉岛上，奥威尔忙完那些养花种菜的事，回到屋里桌前，翻开原来的草稿看了看，然后写下了那段著名文字，《1984》从此有了开头——

四月间，天气寒冷晴朗，钟敲了十三下。温斯顿·史密斯为了要躲寒风，紧缩着脖子，很快地溜进了胜利大厦的玻璃门，不过动作不够迅速，没有能够防止一阵沙土跟着他刮进了门。【董乐山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