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那一年

那一年

高林虚岁十八辍学,自然回到这百十户人家的村里,成为一名生产队的社员,当然也只有这一条路。

失落、迷茫、无助,使这个学习成绩优异、阳光帅气的好学生变得沉默寡言。全家人都知道,是他们家拒绝参与村里两派的争权夺势,才使高林升学没能过村里干部这一关(因为当时贫下中农管理学校)。

比他大五岁的姐姐很理解他,关心他,并因为有这样一个弟弟自豪,现在她不知能为弟弟做点什么,不过她坚信弟弟是个有出息的人。

过完年按惯例,正月初六生产队开工,并在这天开春耕生产动员大会,新社员高林当然也得参加。他自己从家来到会场,会开了上午半天时间,书记、队长讲了很多。心不在焉的高林,不记得他们讲了些什么,可是当队长念到他的名字,他注意了,原来是给新社员分组,他被分到了积肥班,跟牛车,下午报到。

中午散会回家吃饭时,姐姐气愤地说:“不知队长安的什么心,把高林安排在积肥班和那帮子人一块干活去。”

下午高林扛着新买的铁锹到积肥班报道,见到这帮人后,高林想起姐姐很气愤说的那句话。

积肥班人员一十二名,都是些肢残智残和老态龙钟的高龄社员,再有就是积肥班的正副班长,他俩都是高级社时期的积极分子,(高级社是人民公社的前身)也是满脸沧桑,七十多岁的老人,但有领导派头,看着舒服一些。班长姓王,副班长姓赵,这帮人管他们叫王官,赵官。这也是当时流行的叫法。

讨论由班长主持,他先做了一番动员发言,鼓励大家鼓足干劲,在新的一年多积肥,积好肥,没有万斤肥(指猪圈粪)打不了千斤粮等等(那时亩产300斤左右)。接着是大家发言,这帮人虽口齿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可谁都能说上几句,表决心,献忠心,是那时人人都具备的本事。有的人说话让高林起鸡皮疙瘩。讨论了一会,这帮人就开起了不着边际的玩笑,或是聊起了家长里短,等着下班的钟声。副班长赵官坐在砖头上始终没有说话。高林站在一旁,想着自己以后就跟这帮人朝夕相处了。

第二天开始干活,高林到牛棚牵牛饮水,准备套车,老牛卧在地上,高林怎么使劲拽,老牛也不起来,赵官来到老牛跟前,狠狠的踹了老牛屁股一脚,老牛才慢慢的爬起,赵官用力过猛,站立不稳,险些坐在地上。

老牛太老了,双眼黯淡无神,本是黑牛,由于苍老成了黑沙土色,就像是个半成品的泥塑。

高林按赵官指导把牛套好,赵官右手按车辕,左手按车帮,双脚一跳,稳稳坐在赶牛的坐板上。他赶车不用鞭子,是用一根二尺长,大拇指粗细的枣木棍,在吆喝一声“驾”的同时,枣木棍重重的打在牛屁股上。老牛哆嗦一下,便迟缓的挪动四蹄,拉着破车,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向村东的高沙坨走去。

高沙坨是年长日久刮风落沙形成的,高二十几米,方圆有十几亩地大小,坨上长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毛毛草和蒺藜狗子。附近几个村的人很少到这来,都把这视为不祥之地,有些传说令人毛骨悚然。

高沙坨距猪场一里多路,老牛走了好一会才到,赵官把车赶到坨南面,下了车,他说:“在这装,这冻薄。”高林虽刚毕业,但他出生农家,对这活不陌生,赵官岁数大了,有些吃力,但好在牛车不大,一会功夫就装满了,赵官把铁锹放在车上说:“走吧,这牛走道慢”。

高林附和着,也把铁锹放在车上,赵官熟练地坐在赶车坐板上,老牛拉动重车,但也没躲过赵官习惯性的重重一棍,高林见老牛拉车已竭尽全力, 他不忍心再上车,在车后慢慢地跟着,赵官习惯性的闭上眼,嘴微张。老牛路熟,自己慢慢地走向猪场。

卸土、装土一车又一车,中午把牛套卸下,饮完水,牵到牛棚喂草,午休一个小时,回家做饭吃饭时间很紧。下午上班,套车装土,卸土,收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十几天后,高林干活打了水泡的双手没有好,还有点杀疼。

两个月后跟高林一块当社员的同学,有的让队长派去学开拖拉机,有的去了社办工厂,上中学时高林负责学校办的黑板报,那个给他打下手的同学,去了公社陶瓷厂,跟画师学画陶瓷画,下班骑自行车回家神气十足。

高林还是跟着这从来不张嘴说话的老头,赶着老牛,天天装土卸土,往往返返这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土路两旁高高的土墙上用白灰水刷写着那个时期的大标语,高林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他有些心荡神弛。

每天收工回家,他都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歇着,静静的看着太阳落山后那灰暗的天空,天完全黑下来,他看着一点点光亮的星星,他不想进屋,觉得屋里太压抑。

姐姐叫他吃饭说:“吃完饭跟姐去邻村看电影,很长时间没看了。”爸爸妈妈也说:“去吧,你姐带你散散心。”高林只是冷冷地说:“我不想去。”高林本是个活泼懂事的孩子,跟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爱贪热闹,可是他现在真的没心情,姐姐的关心他知道,他对姐姐尊敬甚至是崇拜,姐姐从人品相貌到处世为人在村里有口皆碑,他甚至在想,自己有了能力,绝不能再让姐姐在生产队泥里水里的干农活。可他现在只能把这些想法埋在心里。

春暖花开的季节到了,姐姐看他还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求人给他买了一只小羊,让他当宠物养,分分他厌烦的心情。小羊刚离开羊妈妈到新环境,有些惊恐地看着坐在台阶是上的高林。高林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羊羔,细看一会觉得它既可怜又可爱:小嘴巴短而奇,耳朵半直半折,奶白色的毛有些卷,小尾巴有时快速摆动几下 头随眼转看哪都是乞求的眼神……高林站起身来到小羊跟前,小羊有些发笨的躲着他,高林快速弯腰,双手捧起小羊,一只手把它抱在胸前,一只手摸着它身上软软的卷毛。

高林想起姐姐说的小羊还不会吃食,卖羊的那家借给她奶瓶,并送了一点畜用奶粉。高林放下小羊进屋,用开水沏好,手摸着不烫了,抱起小羊,把奶嘴送到小羊嘴边,它真饿了,顾不上陌生,大口吃了起来,有了这一次,小羊慢慢的和他亲近起来。

小羊一天天长大,高林每天收工回来都带回嫩草和嫩树叶。高林下班,小羊等在门口;高林上班,小羊看他关上篱笆门走远。小羊没有圈,也没有用铁链拴,刮风下雨自己躲进柴棚,拉尿高林训它到猪圈旁的土堆上。

在高林精心的喂养下,长大了的小羊很是招人喜欢,在这篱笆院内跑跳撒欢成为院内一道风景。高林视小羊为心爱之物,小羊也很依赖高林。

秋天,高林利用工余时间给小羊备足了过冬的干草和树叶,高林觉得养大小羊是这一年有意义的一件事。

时间最公正,不管日子好过难过,日出日落,一天度过。到了腊月二十三,生产队准备放假过年,结算工分日值(社员习惯算法,每十分合多少钱),公社批下来了,日值很低,队里扣去粮食钱,柴禾钱等。多数人家还欠队里的钱,辛苦干了一年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失望消沉的情绪就像冬天的阴霾,笼罩着这百十户人家的村庄。仿佛鸡鸣狗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姐姐从外面回来,看了一眼坐在台阶喂羊的高林,进了屋里对爸妈说,今年甭指望分红了,这一年又白干了。

高林在屋外听着,他对这些并不往心里去,积肥班开会评工分,他算半个劳动力,是班里挣工分最少的,他没有在意,自从辍学他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可是从心底他又不甘心。

姐姐从屋里出来,对高林说:“今年没钱买肉过年了,把羊杀了吧。”说到杀羊,高林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下,小羊是他的心爱之物,高林从没想过要杀羊。

可是高林也知道,姐姐提出过年杀羊,是在替爸妈操持这个家,她是在想辛苦劳累一年的全家人平常没有条件买肉吃,到了年关,怎么也要过个有点荤腥的年吧。

一边是苦奔苦熬了一年的全家人,一边是他心爱的小羊,高林有点不知所措。姐姐看出高林的心情,她说道:“羊只是个菜物,改善家人的生活也是你的功劳,爱养羊等过了年,姐再攒钱给你买。”高林虽然不情愿,但他知道姐姐是对的。现在他在想能为小羊做点什么,他拿起篮子把小羊最爱吃的杨树叶装满,今天让它吃个够,看着吃树叶的小羊,高林的心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进屋从柜橱里找出菜刀,磨得非常锋利,又搬出地桌,放在院中,姐姐看出他是要杀羊,说:“你行吗?不行叫爸来。”高林拿来一个瓷盆,放在地上说:“我自己来。”高林在邻居家见过杀羊全过程,他抱起吃饱了树叶的小羊,扶躺在桌上,没用绳捆,把菜刀放在小羊的脖子上,小羊一动没动,高林心想你真是个畜生,怎么不跑啊,他既心疼又生气。菜刀鬼使神差的在羊脖子上割了一下,也许是小羊的皮肉太嫩,也许是刀太锋利,小羊没来得及叫一声,一腔鲜血时快时慢的流在了盆里。过了一会,小羊全身瘫软在桌上,高林直起腰,发呆的眼睛含着眼泪,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小羊,全家人都来到屋外,没人言语。高林重新蹲下,割头,剥皮,扒五脏,下手很轻,仿佛是怕弄疼了小羊,最后他捧着血淋淋的羊皮钉在柴房的山墙上。

高林洗净双手,习惯性的坐在台阶上,看着空空的院子,没有了小羊,他起身进了屋,从被垛上拿个枕头扔在炕上,一头重重的躺下,妈妈怕他睡着冻着,把爸爸的大衣给他盖在身上。

今天吃晚饭比每天晚,奶奶端了一碗羊肉叫高林起来吃,他坐起身靠在被垛上说:“不想吃。”奶奶说:“家里人都知道这一年你心里憋屈,你知道咱家从来不跟人争长论短,咱行咱的,我最信那句老话,忠厚传家久。”姐姐进屋也说:“咱家既没有横眉立目的凶汉,也没有撒泼骂街的泼妇,一些不值得的事咱也不和人计较,咱就活好自己别就看眼前。你这个年纪和自身条件对自己要有信心,你冷静的想想,应该还和上学时在学校的样子多好。”

高林听着姐姐的话,他迷茫的心有所触动,他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姐姐,有这样一个家庭。

羊肉他没吃,而且他从此不吃羊肉。年夜饭粗粮细作,虽显寒酸,但过年的气氛还和往年一样.

奶奶说:“日子苦点不算什么,就怕自己泄气,我看着我孙子孙女这么好,就心气十足。”奶奶的话对高林也是鼓舞,高林到了参军的年纪,响应国家号召应征入伍,上学时的优秀学生在生产队劳动锻炼了吃苦耐劳。文明厚道的家风熏染,到部队后,高林脱颖而出,得到了部队领导的培养。几年后,在部队提了干,成为一名军官,村里人无不羡慕。

不过,高林辍学后的那一年,就是那样度过的。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田月国,北京通州宋庄人,一九五八年生人,务过农,扛过工,下过海,风风雨雨忙忙碌碌默默无闻几十年,如今居于北京郊区一农家小院,闲暇之余赏名著、阅美文,每日笔耕不辍,文采不甚华丽,只为如实记录这几十年的所见所闻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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