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吃喝心得

众人皆知我是作家,少有人知道我是一个地道的厨娘,还符合一个老饕的标准:能吃,会吃,懂得品,会做,把简单的食物做出一派活色生香。有时不得不在外吃饭,或者旅行时,我有几个方法,既保护自己不拉肚子,又能享受到美味。

望闻而知味

一道菜端到我面前,我不会第一个动筷子,先观其色,再闻其味,这两项不入我眼,我宁愿放弃这道菜。

这个方法百试不爽,从未失误,不用吃,便知菜之滋味。菜新不新鲜,凭闻和看便知。在餐馆里,一道海鲜,比如虾或鱿鱼,加了浓黑的老抽,这道菜要么材料不新鲜,要么即便新鲜,被老抽抢味,也不会好吃;每种食物自带香 气,气味不对,也不会好吃。一个经验丰富的美食家,可闻、看菜知好坏。最差的厨师是破坏食物本身味道的人,忽略烹饪的基本原理是呈现,而不是掩饰。

吃当地最好的菜

我的小说在许多国家出版,有机会去各地乱逛。大都是出版商请客,提议带我去吃中餐,我都会提议尝试当地菜,因为国外的中餐好的极少。吃到一道好菜,又弄不太明白,我会向大厨讨教菜的做法。

有一次在菲律宾一家面馆,我吃到一碗面,粘粘连连,味美极,吃了还想吃,醉醉乎乎,很是开心。问服务员面的做法,服务员不肯告知。后来又去那家面馆。服务员那天心情好,请出大厨,大厨倒是大方,原原本本把面的做法说了。除了加盐过水,再放入鸡汤煮熟,捞起来,浸米酒,拌上事先磨好的鲜虾泥、芋头泥。如此这般,这面不好吃才怪。

大锅饭最难

做小时候母亲在造船厂做苦力。记得某天我有事去找她,正好是中午,母亲带我去食堂吃饭。那天是花菜和蒸饭,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花菜,我现在都能想起那花菜的味道。花菜里面没放特别的调料,只是加了米汤,米香和花菜的清香叠加在一起,绝顶好吃。

其实食堂餐有时会好过不错的餐馆,如同要想吃到真正的地方美味,得到小巷子里去找,在那些小吃铺,甚至是大排档,才可见到好货色。

一九八九年,因为有一些好朋友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我常去那儿。研究生院的食堂,菜干净简单,米饭做得软而有嚼劲,面条有青菜和肉丝,过了十多分钟也不膨胀。那是近些年我吃过的特别好的食堂。有一天师傅做了一大盆腌牛 肉、一大盆豆瓣鱼、一大笼包子和一大笼米饭。排队的人个个兴高采烈,不是为别的,就是为那厨师的好手艺。

一个能把盒饭、大食堂饭做好的人并不简单,要符合大众的胃口,还要做出味道。大锅饭是最难做的,必须掌握一定的美食要领才行。做饭需要愉悦的心情,还需要仔细耐心。清蒸大闸蟹, 先把蟹放在水里养一两日,让蟹吐尽身体里的污浊之气和秽物;用普通的水与用矿泉水清蒸是不一样的;用金属或竹蒸 格又不一样;不同的火候做出来的也不一样。心情好,一切尽人意。心情不佳,忘掉蟹而想心事,等蟹肉变成石头一样 硬才关火,不仅是对蟹不敬,也是对自己的胃不爱。

做饭前,清清脑子里的杂念,一心一意地把心系在食物上,做出来的饭菜才会好吃。

在北京很少吃粤菜

有一次,一个外国朋友在工体附近一家餐厅请我们几 个朋友吃饭。我承认餐馆陈设高级漂亮,传统徽宅老建筑原样搬移过来,又用玻璃罩起来,启用钢、木、水等不同材料元素,令人眼睛一亮。餐馆紧邻湖水,有风景,且闹中取静,还设有画廊,所选的画也不差。据说这家餐厅生意极好,几乎天天爆满,必须提前预订。我们坐下后,服务员递上菜单,我发现有粤菜、川菜 和西餐。菜单换过几个人手,落到我手里,他们要我点菜,我只能遵命。我一看菜单,价钱有点蒙人,就决定以简单为主。鸡肉、鱼肉和一些素菜,简单又实惠。是朋友请客,得为他掂量着点菜,有豆腐有肉,还有鸡、鱼、蔬菜,凉菜四个,热菜六个,足够大家吃得很饱,最后点了两瓶红酒。

点菜是一门技术,一是需要了解在座每个人的口味,二是需要 了解谁请客,主旨是什么。这顿饭的开销大或小,都不影响吃得舒服,这才是首要的。等了足够的时间,菜上来,分量很小,中西菜融合,外观煞是好瞧,但味道比一般的小餐馆都不如。号称粤菜,不是粤菜,用的餐具变形,大而无当,没让我吃到惊艳。西红柿鱼块稍微胜过其他菜,原因在于西红柿本身酸酸的。实话实说,那儿的菜实在平平。最后结账,十个人用餐花了六百元,加上两瓶酒,不 到一千块。服务员的脸拉得很长,我想在点菜时就把她气坏了。难怪茶水完了叫她添水,她过了好久才来。

后来我听别人说,十个人在那里吃饭,加葡萄酒,没有五千块钱是下不来的。都知道在那儿吃饭是吃个名誉,要想吃舒服,就得换地。请客的朋友是老顾客,以前他光顾这儿,花了多出这次几倍的钱。这回他没花冤枉钱,且吃饱了,很是高兴。

在北京,我很少吃粤菜。最好的粤菜在香港,中环任何一家小餐馆的贵妃鸡都正宗。在广州得花心思才能找到像模像样的粤菜馆。北京的粤菜馆,怎么难吃怎么做,尤其是煲汤。粤菜的汤名,光想想就会口水直流—鲜虾黄芪猪展 汤、节瓜柱煲鲜汤、洋参巴蓟炖水鱼、鲜奶银杏炖生鱼…… 但在北京,如果你点了就会发现,这些汤并非慢工出细活烹制出来的,那怎么会让你为之垂涎呢?

纪念一个人

二十年前,也是一个初冬,北京冷,冷到心寒。我坐了三天两夜火车,从南方来北京申请去英国的签证。朋友家在红星胡同的一座小四合院,一半姐住,一半他和母亲住。其父是诗人,介绍我们认识。朋友知晓我去英国一事,来信 欢迎我住他家。那个清晨,我背着包,手提一篓橘子和家里一小泡菜坛。朋友交代我住西厢房便去上班。屋里没暖气,有张电热毯,我缩在床上休息,马上睡着了。醒来,太阳已过头。出来一看,我的橘子掉了一个在 门前,红红的,摸在手里,透着冰冷。院门开了,伯母提着菜进来。她眉眼端正,身材高挑,走路时腰很直,很高贵。不难想象,年轻时有多美,多吸引人。我把泡菜坛和橘子送给她,她笑了笑,说老罐子泡菜味好。

朋友晚上回来,伯母饭菜已备好,有肉片,还有菜花,放了干虾仁。剩下的菜汤,第二天中午做面条,当调料,可口极了。伯母与丈夫离婚,一人带着几个孩子,非常辛苦。有一个儿子“文革”时因为对现世绝望,离家出走,至今杳无 音讯。我与她说话很谨慎。她要去参加一个老同事聚会,来不及去剪头发。我说我可以剪,如果你信任的话。她看看我,把剪刀找出,递到我手上。不到二十分钟,我剪完。她照镜子,说我把她变漂亮了。我说你本来就很美。我去申请签证前一天,伯母买了鲤鱼,说是吃了鲤鱼可跳龙门,会顺利得到签证,转好运到英国。可那天我非常倒霉,当场被拒签。伯母说鱼也吃了,怎么不灵?她的难过并不亚于我。我匆匆回到复旦。

三个月后,我又申请了,得到签证。以后每年回国,都要去看她。我们之间话多起来,但只说文学和日常生活。二○○○年,生活遭变,我搬回北京。因为伯母搬到望京居住,我也在那儿买了房。整个装修,伯母给了建议,因此我卧室卫生间有面大镜子,客厅有个大书柜,跟她家一样。时不时去她家或带她去餐馆,她讲究吃,对电影和侦探小说更是精通,经常忘了她是年过八十的老人。她一度担心儿子有忧郁症,不能再写作了,经常在电话里对我说,他吃药效果也不大,问我有什么办法。我与她无所无谈,慢慢知道,她父亲是银行家,家里有中西厨子,小时去过欧洲、美国,后来回到天津,又随父亲移到上海。

和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她不顾父母反对,去参加新四军,在路上被日本宪兵队抓了。父亲领她出来,要她改“邪”归正。她不听,仍要革命。她的故事非常吸引我。实话讲,我与亲生母亲也未到达与她交谈的程度。我写《上海之死》时,女主人公在舞台上的造型—背对观众,开始说话,然后转过脸来—是她给我讲的当年看的一出话剧。孤岛时上海日本宪兵部里的情况也是她告诉我的。

二○○六年我母亲去世时,我在小区超市遇见她。她拉着我的手,安慰我。那时她买菜做饭,给远方的女儿写信,给儿子校稿,每晚看一部DVD电影,身体健朗。谁想一年后就病了,三年间一直治病。最后两次我去医院看她,她都无法说话,眼角流出泪水。我走出病房就哭了。因为我知道我将失去她。她终于走了。与她的遗体告别时,我在想,北京冬天严酷无情,可这些年,尤其是二十多年前,我孤苦无依时,她代表母亲,也代表北京,温暖着我的心。

如今,没有她的北京,寒冷异常。我只得不断地回到过去才能度过:伯母推开四合院的大门,兴冲冲地说,“虹影,你看我给你买了一条鲤鱼!“

以上文字摘选自👇图书

《当世界变成辣椒》
虹影 著
《当世界变成辣椒》是一部美食随笔集。生于蜀地的作家虹影,以辣椒记事,也带着辣椒走世界。从长江边独属于家乡的味道到滋味各异的欧亚美食,虹影周游各地,评点各色食物的妙处,比照中西料理手法,既随兴又考究。善品菜亦擅做菜,书中虹影列数身边的行家里手,述说厨艺心得,以一段段妙趣横生的烹饪逸事,显出人们对食物的珍重:吃是一点不能马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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