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着机场铁丝网的踉跄奔跑

机场用铁丝网作围墙,这似乎是自“古”以来的惯例。不论是在过去的电影里,还是现在的图片中,大致都有这样的印象,区别仅仅是铁丝网的高矮和形状。这是因为机场的墙太长,垒砖墙成本太高;还是因为万一飞机逸出跑道的时候可以不受硬物的撞击,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铁丝网围着的机场给了闲人、局外人一项透明的福利,可以站在外面看飞机。

飞机这种庞然大物尽管已经被发明和使用了很多很多年,但是真真地在眼前降落和起飞的时候还是有很多撼人心魄的惊人细节,让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人在人造的巨大面前,固然越发渺小,但是也总有一种仿佛并肩于大自然了的虚拟的魁伟之感。飞机的神奇和飞机的巨大都天然的吸引着人不顾同样巨大的噪音而陷入无言的痴痴凝望。

在这片古鲜虞国都城的地面上,平坦和开阔的地貌特征加上距离省城县城远近适中的位置优势,让围着铁丝网的机场最终选址于此。曾经有一个时期,周围的人们,甚至是省城的人,都会专门去那里看飞机。至今在自行车爱好者的经典路线中,还保留着这样一条去机场看飞机的选项。

不过,这里的机场其实一向只有国内航班,好不容易开通了国外,也仅仅是亚洲的新马泰越几个黏乎乎的旅游目的地。那一天,包括我们儿子在内的这几个孩子们去法国上学,之所以从这里起飞,是因为飞的是联票,先到上海,然后再转机。

几个孩子都陆续到了,一辆装得满满的面包拉着他,儿子的一个同学,也从藁城老家来了。与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同来给他送行的不仅有父母,还有爷爷奶奶,还有需要牵着手的弟弟妹妹们。面对这全家人都来了的情况,他在同学们面前有点不好意思,显然是阻止无效才无奈接受的。大多数时候他都在站过来和同学们说着话,他的亲人们便都在旁边望着他,望着机场里显然是有点新鲜的人来人往。他们自然是知道,孩子已经长大,这一走便意味着从此成人,意味着家里不再有那个天天上学去了回来了,回来了又上学去了的娃娃。正是因为意识到了人生中如此重大的转折时刻的来临,才会兴师动众,全家出动,都来机场。

Check in以后等待安检的时间变得漫长起来,在这孩子即将离开家庭的时刻,好像时间的脚步突然踟蹰不前了。家里所有的人和他的交流,也不过是已经嘱咐了又嘱咐的注意安全以及行李中塞的东西是不是太满了的话。我们的传统和习惯里,似乎是有回避情感情绪表达的某些不成文的机制,除了事务性的理性嘱托之外,就再难有什么情感情绪的空间与形式了。那些东西显然会让表达者和接受者都不好意思,都手足无措。笨拙和含糊,甚至是刻意的默然,避而不谈式的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就成了这样情绪饱涨的时刻的通常表现。

在我们和儿子分别拥抱送行的时候,在妻子的泪水盈眶的时候,他们一家都有点木然,除了孩子看热闹一样地仰着头盯着看,大人们很快就回避地转过了头去。终于,在最后挥了挥手以后,孩子们逐一消失在了安检隔离区的不透明的玻璃墙的后面。这时候好像他的家人们才突然意识到了刚才漫长的等待所等来的这一刻意味着什么,大人孩子都很站起来,努力向前靠过去,眼巴巴地想再看一眼,再说点刚才忘记了现在想起来了并且非说不可的话。

然而任何对于孩子再出来和大家挥一挥手的期盼都肯定是要落空的,不单是机场的制度不允许,孩子们也未必能想得起来:他们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对于正在展开的未来的无限憧憬。

意识到这种情况,我们先离开了。走到候机楼外面的时候也已经是多次回头了。再又一次回头的时候,突然看见他的一家老小正顺着倾斜的汽车道从候机厅里向外跑。大约是因为在里面徘徊未果,终于想起来还能绕出去,到铁丝网边上去看飞机,看飞机上的孩子。

而现在铁丝网后面也的确正有飞机在滑翔起飞,轰鸣声中,那巨大的铁鸟昂然奋起,带着好像不可能带起来的硕大机身,不可思议地脱离了地面,缓慢、笨重而又坚决地斜插向空中。

那一家老小这时候已经冲下了汽车道的缓坡,转头向着飞机场的铁丝网猛跑起来。

父亲跑得快,孩子们跟在后面,再后面是母亲,是爷爷,是奶奶。这一队奇异地奔跑着的队伍,显然从未有过跑步的训练,姿势各异,却都趔趄踉跄、跌跌撞撞;大口呼吸的老人孩子,自不待言;即便是人届中年的那父母,身上的赘肉被颠簸起来以后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累赘,而奔跑的肆意并没有一点点停歇的意思!

即便是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起飞过的他们一定也明白,即便是跑到了铁丝网边上,用双手扒着那些带着蒺藜刺的铁丝,而且看见飞机从眼前一掠而过了,也未必就能真地从某一个飞机窗户那里看见孩子的脸;但是他们几乎本能地意识到,这冲着铁丝网的奔跑就是积蓄了多日的离别情绪的一种最好的表达!艰辛粗糙的生活,并不意味着日常的无暇顾及就完全遮蔽掉了内心细腻的情感表达;只是因为平常缺少表达的习惯和形式,甚至是表达的时间和场合。在这样的终于的表达里,将肢体运转到极限,可以让疲惫驱散压抑,可以让酸痛盖住心痛,可以让喘息遮挡泪水……

我们远远地站着,久久地凝望着这平淡平凡而又实在让人刻骨铭心的一幕。

以后每次送别,每次到机场和孩子挥手了再挥手的时刻,脑海里都会自动闪现出这一队踉跄着奔跑,奔跑向机场铁丝网的一家老小的景象。

我们一直在踉跄着奔跑的生命,一直在跑向亲人,却也一直在终将距离亲人越来越远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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