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站

出站口这一侧被隔离得空空荡荡

网络时代，广州作为潮流源头和时尚开端之处的魅力似已大不如前，至少不像以前那么直观了，很少再见到来大包小包进货的生意人了。但是，广州站依然不改人山人海的旧面貌。

人车分流的天桥尽管已经使混乱的人潮得以相对有序，荷枪实弹的战士尽管已经让牛鬼蛇神退避三舍，但是广州火车站上旅客成为被圈定和驱赶的羊群的管理方式依旧没有本质的变化。类似集中营，也类似监狱，还类似屠宰场的地狱味道依然浓郁。有了高级很多的广州西站，有了高铁云集的广州南站，但是作为车票最便宜的火车站，广州站依然故我。

想当年，1988年的春节前夕，在广州站的售票厅，在完全没有立足之地的浩瀚人海之中，排队几个小时以后终于轮到了我。一个小个子的制服男，直接插队到窗口要加塞买票。我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敢怒不敢言，而是利用身高优势直接挡住了他。他非常吃惊，吃惊于自己的制服居然没有罩住自己。紧接着就是气急败坏地吼叫：你等着，等出去收拾你！

我对于他的威胁是顾不上过多的考虑的，因为终于轮到自己买票了，实在太不容易了。从早晨一直排到下午，几乎用去了一天的时间了。当满是汗水的手把手里已经攥湿了的钱换成了票，换了自己和同行的老师的火车票的时候，满心里就只剩下了胜利的喜悦了。而那是两张什么票呢，只是两张连座位都没有的站票而已。未来旅程中很可能要没有立锥之地地站上几十个小时的恐怖，这时候完全不在话下，不在考虑范围之内；最重要的就是先拿到能上车的票。

不仅我们，广州站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一种逃难一样的心理，大家不仅在外形上像是历史上历次大灾难面前的逃难者，在内心里也已经变成了逃难状态：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是买黄牛的高价票，还是排队一天买上张无座票，只要能上了火车，就是胜利，就有了希望。

等挤出售票大厅，才想起那个制服男的威胁。找到广场上一直在等着自己的老师的时候，不禁向四外张望了一下，除了人头躜动还是人头攒动，哪里还有什么制服男的影子。

这记忆里的广州站，是骗子小偷强盗等等牛鬼蛇神频繁出没的所在。它们以源源不断的旅客为侵害对象，在这里形成了无以数计的案件现场。背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在经受买票和乘车的几次人山人海的大排队的煎熬的同时，还会时时刻刻都遭受这些坏人的侵害。

只要稍微离开广场一点点，在路边的草丛和花坛里就不难发现被掏空以后扔掉的钱包和行李袋，被随意丢弃的衣服甚至鞋帽。这些都是偷盗和抢劫以后的遗弃物，每一件都代表着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痛苦和哀伤，同时也代表着一个小贼或者一伙强盗得手之后的得意和嚣张。

那时候似乎是全国的坏人都来广州站作案，以至于我这样身高的人在火车站周围的旅馆都找不到可以住宿的旅馆：不是因为房间都满了，而是因为只要是身高马大的东北人模样的就一律拒绝。在这里，在飘荡着橘子的鲜味的街道上空，流动着的始终是警惕和不安，是让人怎么也不能理解的广州作为最新潮的地方的最混乱。

广州站的拥挤不堪与混乱不堪是有历史的，几十年前就如此，现在也基本上依旧如此。如果说有进步就是治安好了，还有因为网络售票以后，少了售票大厅里的排大队的时候因为一切都不确定而一切还都需要耐心等待而来的焦灼与焦虑，如今变成了排大队取票的时候的仅仅的急不可耐。

匪夷所思的是，诺大的广州站，何以就只有四台取票机，而且还是和广深城际的售票机一体的。面对那反应起来按部就班不紧不慢的机器，所有的人都抓耳挠腮，直恨自己排着的队伍不如旁边的队伍进展快，直怕自己已经买了的票因为取不出来而作废，作废以后就再也不能改签别的票了。因为不仅当天就是后面几天所有从广州开出的列车都已经没有任何一张票了。

在人潮涌动的广场上空一直在不停地广播着这样的消息：买票的旅客请注意，目前除了广深城际有部分剩余票外，其余一切车次都已经没有票了，不要排队了，不要排队了。普通话之后是粤语，粤语之后是英语，然后又是普通话粤语英语的无限轮回……

谢天谢地，终于在几乎最后一刻从取票机里取出了票！猛跑着进站的时候才吃惊地发现，在巨大的挡板后面，在高高的挡板后面，隐约是有售票大厅的字样的。因为挡板过高，让进站广场上的旅客完全看不见它的存在，所以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旅客的话，就断然不会发现！打仗一样地进站以后所有的人都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只要不是从正门进去的就很难找到正确的候车室，上下绕行不可避免，指示不明，道路不清，如果开车时间临近，人们如在火上燎着的焦灼心态也就可想而知了。

侧门人还略少，但是指示不清，需上下绕行

所有的混乱和拥挤其实都是管理上的不作为和乱作为所致。尽管客观上广州长期以来都是全国火车的最南端，所有的列车到了这里就都走到了头；这样的地理和路线格局决定了它的压力。但是管理上的这种比比皆是的疏忽和不以为意不负责任，还是造成混乱的最重要的源头。

广州站作为来往于广州这个百年开放口岸的人们的第一个与最后一个立足点，是关于广州的印象的重要所从来处。貌似只是一个交通枢纽的火车站而已，但是却一直是整个地区经济状态、社会文明程度、生活水准、管理水平甚至制度设计的镜像。这样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像欧美国家的火车站样轻松自由方便快捷而充满了对人的尊重，什么时候才会真地让广州迈入现代文明的发展行列。

列车笨拙地驶过宽叶植被纷披的广州，将湿热的植被之上蔚蓝的天空和蔚蓝的天空上的朵朵白云逐渐抛到了后面。过了韶关就开始钻岭，经过漫长的隧道，就远离了这片虽然不无缺陷但是在整个中国都是绝对的异数的庞大城市。它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被迫开放的漫长历史中所遭受的屈辱与赢得的荣耀，至今依然使其成为内陆城市瞩目与向往的所在。它既有广州火车站的芜杂混乱，也有沙面那样的整洁秩序，它在总体文明水平上超前于内陆城市的商业化的品质与生活化的气质，它的敬业与规则意识，它的不乏人情味儿和现代文明之光的照耀的特征，让人一直回味，一直愿意有机会再来。

只是，再来的时候、再走的时候，都应该尽量避开广州站。